文◎丁琢之
騙租車輛并質押給他人實施詐騙的犯罪金額認定
文◎丁琢之*
被告人張某、趙某結伙,經事先預謀,于2011年4月間,在了解到向汽車租賃公司租賃車輛到期,租賃人不歸還所租車輛時,租賃公司可以通過車載GPS自行取回車輛這一操作流程后,由被告人張某向不同的汽車租賃公司先后租賃小轎車3輛,并偽造身份證、行駛證、車輛登記證等,再由被告人趙某冒充車主,謊稱將租賃車輛作為債務的擔保并質押給他人,先后從三名債權人處共計騙得錢財人民幣183000元,贓款由兩名被告人花用殆盡,嗣后租賃車輛均被有關汽車租賃公司自行取回。
對于本案中被告人張某、趙某實施的行為性質上構成詐騙罪當屬無疑,但對于其犯罪金額的認定,則存在兩種不同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在通常情況下,汽車租賃公司不允許租賃人將所租車輛質押給他人,而被告人張某、趙某在租賃車輛時,向汽車租賃公司隱瞞了其欲將車輛用于質押的真實目的,使得租賃公司產生錯誤認識并交付車輛,被告人從而非法占有了車輛,此后冒充車主將車輛質押的行為,是對贓物的處理,屬于不可罰的事后行為,因此被告人詐騙犯罪的金額應當是車輛的價值。
第二種觀點認為,被告人張某、趙某明知租賃車輛不能質押給他人,仍偽造證件、冒充車主,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以車輛質押為名騙取對方錢財,因此其詐騙犯罪的金額應當是其實際騙得的數額,即人民幣183000元。
本案中從表面上看,被告人似乎是實施了兩個詐騙行為,即先通過詐騙汽車租賃公司而獲得車輛,后又通過詐騙他人而獲取錢財,但并不能因此按照兩罪論處,而對于本案犯罪金額的爭議,實際上反映的是對于上述兩個詐騙行為之間關系的不同理解。
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犯罪金額的認定離不開對行為性質的正確評判,而對本案被告人行為的評判應當依照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來進行。
(一)被告人騙取車輛的行為不具有非法所有的目的
我國《刑法》沒有規定詐騙罪必須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司法實踐中一般都是將非法占有作為詐騙罪的犯罪目的來看待,并且包含在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之中。但是此處“占有”一詞的具體含義,則是需要探討的。
詐騙罪與盜竊罪、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等犯罪類似,在行為類型上屬于侵犯財產犯罪中的取得財產型的犯罪。取得財產型的犯罪也只能由故意構成,即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而非法占有目的包括兩種情況:一是以非法暫時占有(狹義的占有)、使用為目的,如挪用資金罪;二是以不法所有為目的,如搶劫罪、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等等[1]。之所以要做這樣的區別,是因為實踐中存在大量的不以“所有”為目的的騙用、盜用行為,這類行為的行為人客觀上雖然實施了騙取、竊取等非法行為,但是主觀上卻并不具有將財物“據為己有”等徹底排除權利人所有權或合法占有狀態的目的,而且一般也都能將財物歸還給權利人,使權利人的所有權或者合法占有恢復原先的狀態,因此這種對于財產權利的侵犯并未達到值得課處刑罰的程度,也就沒有認定為犯罪的必要性。由此可見,詐騙罪的主觀目的只能是非法所有。
在本案中,被告人騙車的目的僅在于將車輛作為一種犯罪工具暫時占有和使用,而并無徹底排除租賃公司對車輛所有權的意思,實際上也沒有導致車輛滅失,因此本案被告人對所騙車輛并不具有非法所有的目的。
(二)本案被告人實質上侵犯的不是汽車租賃公司對租賃車輛的所有權,而是“債權人”對被騙錢財的所有權
被告人前后的兩個欺詐行為是基于一個總的犯罪故意實施的,即以非法所有債權人錢財為目的,明知自己冒充車主、使用假證的行為會使債權人陷入錯誤認識進而發生向其交付貨幣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發生。在此故意支配下,被告人實施的騙取車輛的行為,實質上是包含在整個詐騙債權人這一犯罪行為整體中的手段行為、預備行為。而且被告人實施這一手段行為、預備行為時并不具有非法所有租賃公司車輛的目的。雖然被告人使用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欺詐手段從汽車租賃公司處騙得了車輛,但是被告人在明知車輛逾期不還時汽車租賃公司可以通過車載GPS定位設備自行找回車輛的情況下,并沒有采用拆除設備、隱匿車輛等手段妨害租賃公司尋找車輛。而且實際上被告人支付了車輛的租金,汽車租賃公司也均自行找回了車輛,因此汽車租賃公司對于租賃車輛的所有權并未受到實質上的侵害。
在真實的債權擔保關系中,雖然債權人失去了對貨幣的所有權,但由于作為債權擔保的質物是債務人(出質人)有權處分的財產,因此當債務人到期不履行債務時,債權人根據民事法律的規定,可以采用拍賣、轉讓質物等方式,就質物的價值優先受償,保障債權的實現。而反觀本案中的“債權人”,首先他們基于被告人的欺騙而產生了因為被告人是車輛所有權人,所以有關車輛可以作為債權擔保的錯誤認識,進而向被告人交付了錢財,并暫時占有了作為質物的車輛。但這種占有實際上是沒有保障的,客觀上汽車租賃公司自行取回車輛的行為,使得這種占有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也使得債權人的債權由一種“有擔保”的債權變成了無擔保的債權。其次,被告人所采用的種種隱瞞真實身份的方式,也說明其主觀上并沒有向債權人到期履行債務的意思,客觀上被告人也沒有向債權人返還錢財,因此債權人與被告人之間并不存在真實的借貸關系,被告人的行為也并非民事欺詐,而是以非法所有債權人錢財為目的的刑事詐騙。由此可見,被告人的行為實質上侵害的是債權人對被騙錢財的所有權。
(三)被告人欺詐債權人的行為并非不可罰的事后行為
所謂不可罰的事后行為,又稱共罰的事后行為,是指在狀態犯的場合,利用該犯罪行為的結果的行為。如果孤立地看,符合其他犯罪的構成要件,具有可罰性,但由于被綜合評價在該狀態犯中,故沒有必要另認定為其他犯罪。[2]不可罰的事后行為這一概念,主要存在于大陸法系國家刑法理論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刑法理論中,我國刑法理論沒有對此予以明確的解釋,一般認為這種情況在我國大體上屬于吸收犯。比如,行為人盜竊槍支后又私藏槍支的行為,屬于吸收犯,也可謂不可罰的事后行為。又如,行為人盜竊財物后,又將所竊財物銷贓的,其銷贓行為被盜竊行為所吸收,也稱之為不可罰的事后行為。
近年來,我國刑法理論界對不可罰的事后行為也進行了一定的研究,初步歸納了其法律特征:(1)該后行為形式上看似犯罪行為,但它與主行為一起,已被法律評價為一個整體,因此,實質上已不具有獨立性;(2)該后行為是對主行為所造成的不法狀態的利用或保持,并且也是沒有侵害新的法益;(3)主行為的不法內涵足以涵蓋后行為的不法內涵,并且主行為對于法益的侵害要大于后行為,否則不屬于不可罰的后行為。[3]
對照上述有關不可罰的事后行為的概念及法律特征,本案中被告人將騙租的車輛質押給他人的行為顯然并非屬于不可罰的事后行為。首先,被告人騙租車輛的行為由于不具有非法所有車輛的目的,欠缺犯罪主觀方面的要素,不能構成犯罪,而之后將租賃車輛質押的行為,則符合詐騙罪的主、客觀兩方面的犯罪構成要件,具有刑事違法性,應當以詐騙罪論處,因此后行為并不能為前行為所吸收,而前行為卻恰恰包含在后行為的主、客觀內容之中。其次,就法益侵害的角度而言,如果說被告人騙租車輛的行為侵犯了汽車租賃公司對車輛的占有(狹義)的話,那么這一法益隨著汽車租賃公司自行取回車輛,進行自力救濟而得到了完全的恢復,而被告人之后騙取債權人錢財的行為則侵犯了債權人對貨幣的所有權,這一行為不僅明顯侵犯了另一新的法益,而且這一法益不能為前一法益所涵蓋,并隨著債權人失去質物而失去了擔保,事實上債權人已不可能通過自力救濟的手段予以恢復,因此被告人對這一法益的侵害程度也大于對前一法益的侵害程度。
由此可見,被告人的前行為雖然造成了其占有(狹義)租賃車輛的狀態,而其后行為則利用了這種狀態,但是前行為相對于后行為并不具有獨立性,被告人的前后行為可以為一個詐騙的故意所涵蓋,因此整體上應當評價為一罪,而這一詐騙罪實質上侵犯了債權人對于貨幣的所有權,因此被告人的詐騙犯罪金額也應當以其實際騙得的金額認定。
注釋:
[1]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750頁。
[2]同注[1],第373頁。
[3]游偉、謝錫美,《論不可罰的前后行為》,《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第16頁。
*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檢察院[20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