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東萊(新疆日報社)

僅僅是為躲避暴風雪嗎?為何要告別延續千百年的游牧生活?對于生活在新疆的大多數人而言,對于牧民定居的認識并不十分清晰。事實上,這項工程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即便你今生從未去過草原。
3月的最后幾天,春意正在逼走肅殺的寒冬。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山區鄉的雪原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孱弱,褐色的泥土大片裸露出來。距離縣城50多公里的坎鄉,鄉長沙迪克江·沙吾提正在為鄉里春天的活計忙碌,與往年不同,今年他的轄區里多了459位來自大山深處的哈薩克族牧民,他們是一個多月前剛剛從山里搬遷出來的。2月中旬的那場暴雪已經悄然離去,定居點的牧民眼下正在做兩件事:牛羊防疫和轉場。與往年不同的是,老年人都留在了明亮的屋子里。沙迪克江每天都在忙碌,或許他已經記不起2月3日的事情:那一天雪覆群山,偌大的定居點里,每一所房子都空空如也。就在那里,縣委書記王奕文對著一群干部厲聲說道:“你們搞了半天都沒有搞清楚我們蓋這個房子干什么!”
僅僅是為躲避暴風雪嗎?為何要告別延續千百年的游牧生活?對于生活在新疆的大多數人而言,對于牧民定居的認識并不十分清晰。事實上,這項工程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即便你今生從未去過草原。
這是一段對新疆牧區經濟的描述:第一是牧業基本建設跟不上,生產條件改善不大,冬春草場嚴重不足,造成“夏飽、秋肥、冬瘦、春死”,大災大減產,小災小減產,風調雨順增點產的不穩定局面;第二是整個牧區經濟基本上是單一的牧業經濟,沒有開展多種經營,畜牧業自身的經濟實力很弱;第三是多數牧民沿襲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產生活方式,牧區科學文化教育落后,人才奇缺。
這段簡潔、直白的概括來自1986年的北疆牧區經濟工作會議紀要,也是千百年來牧民們生產生活方式的真實寫照。在漫長的歲月里,牧民正是如此度過他們在深山里的一天、一年和一生。
26年過去了,盡管這段文字描述的情形依然存在,但是有兩項至關重要的指標發生了變化。首先是醫療,雖然由于居住分散,生活流動性大而難以做到和農區、城市享受一樣的醫療條件,但受惠于民生建設力度的不斷加大,牧區的醫療水平已經有了大幅提高,人均壽命因而延長,嬰兒和孕產婦的成活率也大幅上升。但與此同時,生產方式的封閉性和教育水平的落后使得牧民的子女難以向其他產業轉移,他們繼續留在山里,過著父輩和祖輩們一直過的日子,牧區人口呈現出不降反增的態勢。
自治區畜牧廳的資料顯示:1996年,全區牧民人口為80萬,到2006年,已增長到120萬,僅僅4年后,2010年年底,牧區人口遽增至153萬。這樣龐大的人口直接與現有天然草場的自然承載力產生了極大的沖突。“國家的政策是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自治區畜牧廳總畜牧師趙新春告訴筆者。這意味著,現有的7億畝草場要比過去多負擔整整一倍的人口,更重要的是這多出一倍的人口意味著至少多出一倍的畜群。草場超載于是成為了一個極為普遍的問題,超載率最高時達70%。
自然資源的負載力是有限的。當牧民由于人口壓力而被迫在有限的草場上擴大畜群規模,又缺乏必需的現代知識來滋養草場時,必然出現的情況就是天然草場的退化。全疆80%以上的草原存在著不同程度的退化、沙化問題,僅阿勒泰市一地,不得不禁牧的草場就達267萬畝,必須實行草畜平衡式放牧的草場為605萬畝。
草場的退化直接關系到牧民的生計問題,更重要的是,它關系到整個新疆草原及周邊地區的生態平衡。如果說1986年開始的牧民定居、半定居工程是為了“人”的問題,那么如今,在這一考慮之外,草場生態惡化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嚴峻形勢。
無論從牧民自身的長遠發展,還是從生態系統的平衡角度來看,游牧民定居都是一項利遠遠大于弊的政策,按說應該非常受歡迎才對。然而從1986年政策制定至今,新疆的牧民定居工程已經推行了整整26年,至今,定居率依舊不過35%,轉型之艱難由此可見。
對于牧民定居的認識和實現途徑的探索,是在實踐中總結經驗教訓不斷完善的。特別是2010年定居興牧工程的全面鋪開,讓新疆的牧民定居工作邁入了一個新階段。
首先是定居理念的不斷調整。我們可以從1986年至今關于游牧民定居工程的名稱演變來清楚地看到這種變化。從1986的定居半定居,到2002年的牧民定居,再到2010年之后的定居興牧,名稱的轉換,代表著政府越來越清晰的認識。理念的不同,會導致實際操作手段的巨大差異。早先對定居的理解過于簡單,更多的是以農業社會的角度去思考游牧文化的問題。認為只要住下來就可以了,牧民們應該很快就可以適應新的生活。事實卻并非如此,在巴里坤黃土場,當年搬遷下來的牧民曾為走進種植業付出過沉重的代價,即便農區畜牧業,也迥異于傳統的游牧業,同樣是養殖,定居下來的牧民們依然需要重新學習。定居興牧的提出,使得游牧民定居工程更多地站在了牧民的角度思考問題,新疆牧民定居工程的推進速度正是從這一年大大提升了。
其次是資金投入來源的增加。從1986年到2008年,自治區財政一直是牧民定居工程的主要來源,但限于新疆整體經濟實力不足,影響了整體工作推進。從2008年開始,新疆的牧民定居工程正式被納入了國家發展規劃,從這一年開始,國家正式啟動“游牧民定居工程”,定居點建設由此獲得每戶2.5萬元的資助,算上自治區補助、援疆資金和各類項目資金,如今各地定居點的戶均補助都在6萬元左右。在奇臺五馬場鄉鐵買克布拉克村,上世紀90年代和2011年的兩處定居點相隔不過數里,一處土墻泥房,一處紅磚亮瓦,差別十分明顯,這基本上是全疆的情況。近年國家草原生態補償獎勵機制的施行使得牧民愿意而且有能力讓出草場來恢復生態。兩頭保證的情況下,牧民變賣弱畜、小畜來籌集自補資金的過程,實際上也為新疆牲畜品種的改良和養殖方式的改進夯實著基礎。
牧民定居首要的問題是水。水定,繼而草定,然后畜定,最終人定,這正是當下定居興牧工程所遵循的基本思路。趙新春告訴筆者,過去新疆飼草料地的建設力度還遠遠不夠,正是因為草料地無法提供充足的飼草,定居牧民養殖成本大幅上升,才往往使得本已定居的牧民又再度上山。基于此,新疆去年共建立了27座小水庫,可以解決2.5萬戶牧民的用水問題,共增加98萬畝飼草料地,這批水庫的合理使用大大推動定居興牧工程的開展。
定居興牧工程帶來的變化顯而易見,但如何讓搬下山的人真正定下來,仍然面臨諸多考驗,事實上,這是牧民定居工程的“最后一公里”。
首先面臨的,就是牧民定居后的長遠紅利與定居初時的短期經濟損失之間的矛盾。對于牧民而言,搬下山來面臨的直接問題是生活支出的突然增多。很多時候,牧民們并非不知政府的苦心,但卻難以面對實際的經濟問題。察縣坎鄉蘇阿蘇溝的牧民別克布拉提·努爾旦別克告訴筆者:“他們(指前來勸他們下山的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玉努斯·吾布力等人)說得對的呢,但是我們有我們的考慮。搬下山去,吃的、燒的、出個門都要花錢,草料也要買,我們在山上不用花錢。”雖然政府在搬遷初期會給予一定的幫助,但對牧民而言,這些在農區極為合理的經濟支出并不具有合理性。
其次是定居點的建設。趙新春告訴筆者,現階段,定居點建設被納入保障房計劃,因此房屋的建設是由建設局負責,規劃則由發改委來進行。畜牧部門的職責是統計牧民戶數、確定身份以及對草原保護進行監督執法。部門之間的協調至關重要。目前新疆定居點的規劃建設并不統一,生產區與生活區或者混合,或者分立。暖圈的形態也不一,比如相當多的地方,暖圈為80平方米,對于那些有150只羊以上的牧戶,暖圈就太小,同時,牛羊馬在山上基本不在一個圈里,對于這些牧戶,他們搬下山后不得不擴大和另修暖圈,這又是一筆支出。他認為,在定居點的規劃建設上,應該以發展現代畜牧業為出發點,同時為牧戶擴大生產規模或轉變生產方式預留出足夠的物質空間。

最后是軟環境的建設,這一點至關重要。目前各地的定居興牧工程將主要精力用在“定居”上,“興牧”方面看重的也是為牧民創造物質和制度條件來促進生產。在筆者環繞北疆為期近月的采訪中,沒有一個地方對搬遷下山的牧民進行正式的關于現代社會交往準則,尤其是商業倫理和基本商業常識的培訓或普及。當牧民下山的時候,他們實際上是從自給自足的生存狀態轉向一個商品經濟的社會。如果不熟悉相關的準則,很有可能使得原本的好事變成壞事。最典型的例子來自額敏,錫伯特村距離縣城20公里,村中的居民十幾年前就從山上搬了下來。2002年左右,在政府的幫助下,村里的牧民向銀行貸了款,然而很多人并沒有按時還款的意識,由于語言溝通的障礙,甚至有些人認為這錢是國家給的。由此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錫伯特村幾乎整體上了銀行不良貸款的黑名單。早先就搬下山的阿不力米提·吐爾遜通過十幾年的辛苦耕耘,成為了村里有名的種糧大戶,然而正是那次貸款,使得他徹底失去了擴大生產所必需的金融支持。因為雖然當年他按時還款,但五戶聯保的貸款方式依舊將他拉上了黑名單。在過去的8年中,他一直不得不用自身的資金來艱難擴大生產規模。“我現在有750畝地,但要是我能貸上款,五六千畝地也可以種呢!”阿不力米提再三問筆者:“你的報道能不能讓我貸上款?能嗎?”
對于政府而言,牧民“定居”僅僅是第一步,“興牧”,繼而“興業”才是最終的目的。要達到這一目的,讓牧民從山上搬下來絕對不能視為事件的完成。定居興牧也絕不僅僅是簡單的搬遷任務,而是保障不同群體公民權利,促進社會成員全面發展的重要措施。
歷經風風雨雨,新疆的牧民定居工作走過了不平凡的征程,今天,我們依然在路上。
全球化已經使得任何一個地區或者民族都不可能保持完全獨立的發展,對于那些在深山中繼續從事傳統游牧生活的牧民來說,他們可以努力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然而牧民們從來也不曾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一直與山外的世界產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不可逆轉的變化就出現在這里。
山外的世界變了,變得日新月異,并且通過數十年時間,將現代社會的觸角緩慢而堅定地深入到牧民的實際生活之中。商品在改變著牧民們的生活習慣,年輕人的裝束已經和中老年人有著很大的區別。當其他生產形態中的人們正在逐漸充分地享受市場經濟和現代社會帶來的好處時,牧民們沒有理由被排除在外。正因為這一點,1986年的北疆牧區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改變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逐步實現牧民定居、半定居。26年過去了,人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針對牧區存在的經濟基礎薄弱、經濟結構單一、生產方式和社會化服務體系建設落后以及草原生態環境惡化的現狀,定居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這一過程在西方發達國家早已完畢。草原畜牧業至今仍舊在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占據著極大的比重,那是一種建立在科學管理和強大技術支撐上的現代草原畜牧業,而我們正朝這一方向邁進。在奇臺、伊寧縣以及吐魯番地區,農區畜牧業正在散發著勃勃生機,而對于富蘊、阿勒泰、尼勒克等相當一部分地區而言,草原畜牧仍無法割舍。事實上,政府也并沒有放棄草原畜牧的打算。不同于西方早期通過資本兼并來強行合并草場的做法,新疆的牧民定居工程是在不損害牧民核心利益的前提下,循序漸進地進行的。定居的牧民并沒有喪失對原有草場的使用權,同時,他們在山下擁有了由政府大幅補貼的定居房及附屬設施,同時分得了廣闊的草料地。因此,選擇定居的牧民,其財富實質上是增加的。他們所面臨的最現實問題只是在于搬下山后突然增加的各類生活開支,這筆在農區和城區被視為必需的開支,對牧民來說則需一個接受的過程。
牧民生活方式和畜牧業的變革,實際上關系到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2011年,新疆農牧民人均純收入為5442元,其中牧民人均純收入不到4000元。由于語言、知識和教育水平的差異,相對于農民,牧民更加缺乏進入市場的途徑,反而因為不合理的放牧方式降低了單位面積草場的產出能力。“目前牧區人均占有牲畜不到20頭只,500頭只以上的牧戶非常稀少。”趙新春這樣告訴筆者。當以規模化經營為導向的農場模式正在奇臺、額敏等地的農區積極發展時,新疆7億畝草場依然分散在眾多零散牧戶手里,這使得新疆草原畜牧業無法進行充分合理的土地流轉,進而開展規模化的經營,也令牲畜防疫、品種改良和科技推廣應用工作變得龐雜、繁重且成效緩慢,這三項工作的進展不利則直接影響到新疆肉類,尤其是牛羊肉食品供應的數量及質量。
變化已經在發生,在政府的幫助下,越來越多的牧民正在告別冬窩子,來到山下定居。就在當下,年輕的牧人正趕著牛羊去往春秋牧場,在他們定居點明亮的屋子里,老人和小孩留在那里,與之伴隨的是遠較牧區完善的醫療、教育和文化娛樂條件。當老人們安享晚年的時候,孩子們正在更加現代的環境中成長,稍大一些,他們就會成為家中不可或缺的勞力,如別克布拉提·努爾旦別克在寒暑假是牧民,過了這段時間,他就是一位大學的在校本科生。當牧民及其子女掌握現代社會的生活技巧之后,他們可以選擇繼續從事高起點的草原畜牧業,也可以選擇從事其他社會居民從事的各項事業。隨著雙語教育的開展,定居牧民們面對的將是一個廣闊的世界。以關注第三世界貧困人口而蜚聲國際的諾貝爾經濟學獲得者阿瑪蒂亞·森曾說:一個人的可行能力……用日常語言說,“就是實現各種不同生活方式的自由。”森認為這種自由是通過各種社會安排來保障實現的,新疆積極推進的牧民定居工程是對這段話的極好闡釋。
在布爾津縣沙爾庫木村,牧民們受惠于上世紀80年代末聯合國農糧署與自治區政府合作的“二八一七工程”,至少已經下山十五年,如今他們從事著種植、畜牧、養殖、經商等各類職業,收看著各種語言的電視和廣播節目。無論走進哪家,濃郁的哈薩克族風情便會撲面而來,雖然已經經過15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但生產方式的變化并沒有改變這些牧民的民族特性,他們依舊是典型的哈薩克族,不同的是,他們比以前更加富有,生活也更加豐富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