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斌,朱 軼
(1.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2.華僑大學 經濟與金融學院,福建 泉州 361021)
在我國從農業國向工業國轉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資本深化現象,進入20世紀90年代,資本深化問題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1-2-3],以吳敬璉為代表的一些學者認為,“過早的資本深化”會由于資本的邊際報酬遞減使得要素驅動型的經濟增長趨緩[4],就自身要素稟賦而言,過早地以高資本投入的重化工業作為支柱產業,結果只會降低整體經濟效率,令經濟增長的潛力透支,中國的資本深化所帶來就業困難、能源緊張和環境惡化等負面效應[5]。然而從已有文獻看,我國近年來出現了資本深化加速的態勢[6]。在對中國資本深化進行經驗描述以及規范判斷的同時,學界對于我國資本深化原因卻缺乏深入的討論,一個待解答問題是:何種因素主導了中國的資本深化過程?
國內學者已經在總量經濟以及行業層面為中國工業的資本深化找到了足夠的證據,但對于中國工業資本深化的原因卻缺乏一致的結論。已有文獻的解釋包括要素價格扭曲[7]、鄉鎮企業的技術路徑[8]、資本以及勞動力市場的人為分割[9]、金融以及投資體制[10]、需求結構升級[11]等。西方一個廣為傳播的觀點認為,資本深化和重工業化是工業化升級的必然階段[12],另一個較為流行的觀點是,資本深化源于有偏的技術選擇,作為技術選擇的一種,資本深化可以為技術進步所推動[13-14-15],這種技術選擇反映在融資、投資、生產決策以及產業政策等各種層面,造成資本深化的后果。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國家與我國在資源稟賦、制度環境、發展路徑上存在很大的差別,在西方國家被證明和檢驗過的結論并不能簡單移植到中國。此外,大國與小國的工業化是截然不同的過程,小國經濟的特點在于其資源稟賦結構以及產業結構的同質性,而對于中國這樣一個“不均質”大國而言[16],工業化必然是由或若干局部向整體空間進行擴散的過程,從這一意義上講,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始于地方并且體現于地方,因此對于中國工業化進程的考察也有必要從地區工業化開始?;谏鲜霰尘?,中國的工業化路徑與資本深化可能存在其“特有”的原因,本文試圖從我國體制特別是財政體制的角度通過對經驗數據的分析,解讀我國區域工業資本深化的原因。
我國經濟與社會體制方面存在很多“中國式”特征,這一點可以成為考察我國資本深化現象的起點。在我國一種實際上的“財政聯邦”體制下,地方政府在我國的投資領域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17-18],而地方政府發揮作用的體制基礎在于相關的財政制度安排,財政分權體制①本文提到的財政分權體制并不特指1994年分稅制改革后學術界所認為的分權化改革,而是泛指建國以來中央與地方之間財政權責的分配機制,之后的財政包干、分灶吃飯以及分稅制改革均可認為是中央對分權體制的調整,歷次改革的區分也主要在于對分權程度的調整。及其衍生的地方治理模式對現代經濟問題分析是極為重要的背景因素,在現有財政體制下,地方政府承擔了大部分地方發展職能,對于本地經濟的干預能力與意愿也大幅強化[19],從而成為區域工業化的主導力量,這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地方政府的行為模式,并通過各地政府的產業發展決策,對各區域的工業化路徑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因此,在探討中國的工業化與資本深化問題時,不可避免地需要考慮我國財政分權體制下地方政府行為的影響。
財政分權導致區域間的競爭以及官員晉升機制引致區域工業化的發展和資本深化的出現。財政分權允許地方政府擁有一定的受制度保障的地方財政收益,從而使各個地方政府產生了強烈的財政競爭激勵。同時,中央政府對地方官員的考核、任命仍然具有絕對的權威,并通過設定就業、增長和稅收等顯性的經濟指標作為地方政府官員晉升的考核標準以及間接地傳達中央政府政治意圖的方法。財政分權使得地方政府手中可支配資源大幅度增加,把一些與地方經濟和社會發展關系密切以及適合于地方征管的稅種劃歸地方。一方面促使地方政府有動力發展本地區工業,從而擴大稅基;另一方面隨著地方政府財政收入的增加,使得他們有能力進行更大規模的工業建設投資以在區域競爭中取得更好的政績。為了創造更好的政績參與晉升競爭,各地方的官員對于投資與引資產生了極大的熱情,并且傾向于對投資領域進行政府干預,總體來看,隨著我國財政分權改革的深入,地方政府開始有更多的意愿對本地的工業化進程實施干預,同時地方政府干預本地工業化的手段也在不斷發生變化,結果導致大規模的低效率的資本形成。
地方政府為了政績,一方面大規模地進行財政投資,另一方面則通過其政府影響力促使金融機構發放貸款,將金融機構資金投入本地工業化進程中,這種資金投入有兩種特征:一是由于地區間的標尺競爭以及官員的任期機會主義,大量資金投入到資本密集的“大項目”的建設,導致工業結構的“重化”;二是由于地方政府與國有工業企業之間的非經濟關聯,大量的金融資金流向國有工業部門。在我國現有的金融體制下,政府的干預在加速金融信貸擴張的同時,也加速了工業領域的資本深化,在中央整體工業戰略之下,地方政府的發展沖動以及相互間的競爭博弈成為我國工業化在空間層面演進的主要動力,這種演進過程的差異造成了各地截然不同的工業結構以及資本深化特征。
(1)工業資本深化變量 (KL):使用工業資本—勞動比指標對我國各區域工業資本深化程度進行度量。
(2)財政分權變量 (FD):地方政府對于比內地工業化干預能力與意愿與其財政支出能力有關,參考國內外相關研究,我們用人均地方財政支出與人均中央財政支出的比值來刻畫財政分權變量FD,財政支出是以收入為基礎的,這一指標可以很好地度量地方政府的財政支出能力以及財政壓力,并可反映在財政約束下地方政府行為的影響。FD越大則代表地方政府財政能力越強,財政壓力越小,FD越小則意味著地方政府面臨較大的財政壓力。
(3)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變量 (SOD):根據提出的假說,國有工業部門是地方政府干預本地工業化的主要途徑,由于省市級國有工業單位的產出份額數據難以獲得,考慮到當年產出與投資的高度相關性,我們使用各地區年度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額中由國有經濟所完成的份額作為國有工業部門效應的代理變量。
(4)金融信貸擴張變量 (FN):本文以金融機構存貸款的數據作為判斷金融信貸擴張的依據,使用各個地區全部金融機構存款加上全部金融機構貸款比上當地GDP水平作為反映金融信貸擴張的代理變量,數據來源于歷年《中國金融統計年鑒》中的“各地區經濟金融篇”。
根據前文論述,我們設定以下待驗證的命題:
命題1:隨著分權化改革的實施,地方政府所能控制的財政資源被中央上提,在這種情況下,國有部門成為地方政府干預本地工業化的主要途徑。一般而言,財政壓力越大的地區,地方政府對本地國有工業部門的干預越強,從而導致本地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張。國有部門規模越大,其需要地方政府扶持的資源也越多,由此也造成了地方政府更大的財政支出壓力。由此推測:地區財政分權變量 (FD)與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變量 (SOD)存在關聯。
命題2: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越大 (財政分權指標越低),其對地方金融信貸干預越強,進而導致本地金融信貸的擴張。由此推測:地區財政分權變量 (FD)與金融信貸擴張變量 (FN)存在關聯。
命題3:在本地金融信貸擴張的基礎上,大量資金流向國有工業部門。因此,我們推測地方金融信貸與國有部門擴張之間存在關聯。一方面,地方金融信貸擴張推動國有經濟部門的擴大;另一方面,地方國有經濟部門的擴張也會進一步“倒逼”地方政府以及金融機構對其進行投資,進而推動本地金融信貸擴張。由此推測:金融信貸擴張變量 (FN)與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變量 (SOD)存在關聯。
命題4:金融信貸的擴張致使大量資金流向本地工業部門 (尤其是國有工業部門),加劇本地工業的資本深化。在中國金融市場化不充分、融資渠道不暢通的金融體制下,資本積累需要以金融資產積累為前提,即資本深化內生化導致金融信貸的被動擴張,結果表現為工業資本深化和金融信貸的“雙擴張”現象。由此推測:地區金融信貸擴張變量 (FN)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KL)存在關聯。
命題5:由于地方政府對本地國有工業部門的扶持和金融干預,導致國有部門份額提升,并加劇本地工業資本深化。由此推測: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變量 (SOD)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 (KL)存在關聯。
命題6:財政分權下的政府行為會推動本地金融信貸擴張以及本地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大,而金融信貸擴張以及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大又會加速本地的工業資本深化進程。由此推測:財政分權變量 (FD)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 (KL)存在關聯。
使用1985—2009年我各省市面板數據樣本,由于重慶市1998年才設為直轄市,為了保持數據的連續性和一致性,我們在樣本中剔除了重慶市的數據;西藏由于數據缺失,在數據樣本中也予以剔除,最終使用29個省市的數據。使用面板數據協整方法檢驗KL、FN、FD、SOD變量之間的關聯,首先對幾個變量序列進行面板單位根檢驗,結果如下:
為了保證結果的穩健性,我們使用了包括LLC檢驗、IPS檢驗、ADF-Fisher和 PP-Fisher檢驗四種檢驗統計量,表1的檢驗結果表明,財政分權變量 (FD)、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變量(SOD)、金融信貸擴張變量 (FN),均不能拒絕“存在單位根”的原假設,即各變量均是一階單整I(1)過程。
在確定變量一階單整的基礎上,我們分別對財政分權與金融信貸擴張,財政分權與國有工業部門擴張,金融信貸擴張與國有工業部門,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與工業資本深化,金融信貸與工業資本深化,財政分權變量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進行面板數據協整檢驗。
表2分別針對我國全國以及東、中、西部地區面板數據進行了協整檢驗,結果顯示,財政分權因素與資本深化變量之間均存在協整關系,這很大程度上驗證了命題2的判斷,表明我國財政分權體制確實與金融信貸擴張有穩定的關聯。
(1)財政分權與金融信貸擴張 (FD—FN)的協整檢驗

表1 KL、FD、FN與SOD變量的面板單位根檢驗結果

表2 財政分權與金融信貸擴張 (FD—FN)變量的面板數據協整結果
(2)財政分權與國有工業部門擴張 (FD—SOD)的協整檢驗
從表3可以的協整結果可見,在東部以及西部地區,財政分權變量與國有工業擴張變量存在協整關系,在全國以及中部層面,這種協整關系并不明顯。這在局部區域層面驗證了命題1的判斷,表明在我國東部以及西部地區,地方政府的財政分權指標與當地的國有工業擴張存在關聯,地方政府所面臨的財政壓力會很大程度上影響本地國有工業的發展,但這種影響的方向與程度則有待進一步的實證。

表3 財政分權與國有工業部門 (FD—SOD)擴張變量的面板數據協整結果
(3)金融信貸擴張與國有工業部門擴張 (FN—SOD)的協整檢驗
從表4所示,盡管針對全國整體面板的協整結果并不顯著,但在我國東部、中部以及西部地區,協整結果均顯示出協整關系的存在,這表明在我國大部分區域,金融信貸的擴張與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張之間存在實證關聯,由于中國體制內金融對于國有部門的高度傾斜,國有工業部門獲取了大量的金融資源,因此,金融信貸的擴張很大程度上會導致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張,這也驗證了命題3的判斷。

表4 金融信貸擴張與國有工業部門擴張 (FN—SOD)變量的面板數據協整結果
(4)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與工業資本深化(SOD—KL)的協整檢驗
由表5所示的協整結果來看,無論在全國層面或是東、中、西部地區,國有工業部門變量SOD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KL之間均表現出協整關系,表明我國國有工業的部門的擴張與工業資本深化之間存在關聯,這也驗證了命題5的判斷,說明國有工業的擴張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我國工業的資本深化過程。

表5 國有工業部門擴張與工業資本深化 (SOD—KL)變量的面板數據協整結果
(5)金融信貸擴張與工業資本深化 (FN—KL)的協整檢驗
由表6所示協整結果來看,無論在全國層面,還是在東、中、西部地區,金融擴張變量FN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之間均存在協整關系,這表明在我國各個區域層面,金融信貸的擴張與工業的資本深化之間均存在顯著的關聯,銀行機構大量金融資金的釋放最終大部分流向了工業部門,并且推動了工業部門的資本深化,這也驗證了命題4的判斷。
(6)財政分權變量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FD—KL)的協整檢驗
就表7所示的協整結果來看,在全國整體層面以及東、中部地區,財政分權變量FD與工業資本深化變量KL之間均未表現出顯著的協整關系,但在西部地區,FD與KL的協整關系卻較為顯著,這表明在我國西部地區,地方政府的分權激勵與當地工業的資本深化存在關聯,這很可能與我國西部地區的特殊體制與歷史背景有關。

表7 財政分權變量與工業資本深化 (FN—KL)變量的面板數據協整結果
總體來看,上述協整結論大部分與我們的假設命題相符,據此我們可以形成一個解釋我國區域層面工業資本深化的理論以及實證框架,我們可以建立一個邏輯關聯,即財政分權下的政府行為會推動本地金融信貸擴張以及本地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大,而金融信貸擴張以及國有工業部門的擴大又會加速本地的工業資本深化進程。
結合以上實證結果,我們可以對我國資本深化的體制原因形成一個更為清晰的圖示,即財政分權下的激勵約束機制導致了地方國有部門的擴大以及金融信貸的擴大,而這兩者的共同作用加劇了我國區域層面的工業資本深化,地區國有部門的擴張以及金融信貸的擴大之間也存在交互強化效應。在上述眾多變量的互相影響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共同的主線,即地方政府對本地工業以及金融領域的干預,而這種干預正是建立在我國財政分權體制所引發的激勵約束之下產生的。從這一角度來看,中國工業的資本深化一方面有來自工業技術規律的影響,同時也與中國體制背景密切相關,考慮到中國的大國經濟背景,中國工業的資本深化在空間層面更多地是自體制層面的因素所驅動,因此,我們可以將中國工業的資本深化更多地視為一種“體制現象”,相關的對策也應更多地從體制層面著手。
[1]張軍.為增長而競爭:中國之謎的一個解讀[J].東岳論叢,2005,(4).
[2]陳勇,唐朱昌.中國工業的技術選擇與技術進步:1985—2003[J].經濟研究,2006,(9).
[3]袁富華,李義學.中國制造業資本深化和就業調整——基于利潤最大化假設的分析[J].經濟學(季刊),2008,(1).
[4]張軍.增長、資本形成與技術選擇:解釋中國經濟增長下降的長期因素[J].經濟學(季刊),2002,(1).
[5]姚戰琪,夏杰長.資本深化、技術進步對中國就業效應的經驗分析[J].世界經濟,2005,(1).
[6]李治國,唐國興.資本形成路徑與資本存量調整模型——基于中國轉型時期的分析[J].經濟研究,2003,(2):34-42.
[7]陳勇,唐朱昌.中國工業的技術選擇與技術進步:1985—2003[J]. 經濟研究,2006,(9).
[8]張軍.中國的工業改革與效率變化——方法、數據、文獻和現有的結果[J].經濟學(季刊),2003,(4).
[9]蔡昉,王德文,曲玥.中國產業升級的大國雁陣模型分析[J]. 經濟研究,2009,(9):4-14.
[10]丁從明,陳仲常.金融深化、資本深化及其互補性研究[J]. 財經研究,2006,(1).
[11]徐現祥,周吉梅,舒元.中國省區三次產業資本存量估計[J]. 統計研究,2007,(5):6-13.
[12]Robert,M.,Solow,A.Contribution toTheoryof Economic Growth [J].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56,70(1):65-94.
[13]Montobbio,F.An Evolutionary Model of Industrial Growth and Structural Change[J].Structural Change and Economic Dynamics,2002,13(4):387-414.
[14]Saari,M.Y.The Economic Impact of China’s Industrialisation on ASEAN [J].Journal of Economic Studies,2000,(2):141-179.
[15]Islam,N.,Lewis,K.Growth Model and China’s Industrialization[J].Asian Economic Journal,2008,(4):76-101.
[16]曾錚.“不均質”大國的理論框架及其經濟學界定——基本邏輯、測算模型和對中國的分析[J].中國工業經濟,2008,(6).
[17]陳勇.勞動力剩余條件下的資本深化——基于中國1985—2003年的經驗研究[D].上海: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
[18]張晏,龔六堂.分稅制改革、財政分權與中國經濟增長[J]. 經濟學(季刊),2005,(4).
[19]王文劍,仉建濤,覃成林.財政分權、地方政府競爭與FDI的增長效應[J].管理世界,2007,(3).
(責任編輯:孟 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