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中秋節,24歲的青年農民工羅煉,從廣東佛山一家家具廠悄然出走,無影無蹤,像空氣一樣蒸發了。
羅煉留給親友的只是一張寥寥45個字的紙條:“終生役役而不見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諱窮不免,求通不得,無以樹業,無以養親,不亦悲乎!人謂之不死,奚益!”
至今,羅煉依然渺無音訊。
至今,羅煉的親友以及一些網友仍在呼喊:羅煉回來!羅煉回來!
羅煉1984年出生在湖南瀏陽市一個偏遠而又貧困的山村。青少年時期給予他的最深刻的記憶是,終日不得溫飽的日子和父母那愁苦的雙眼。羅煉有3個姐姐,大姐和二姐在湖南老家,三姐和三姐夫在佛山高明做小生意。
2002年高三上學期,羅煉轉讀技術職中。2003年秋,深圳一家電子廠到學校招聘,羅煉南下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剛剛走出校門,實在適應不了電子廠那機器人般的工作強度,后在老鄉的幫助下,轉到珠海一家制衣廠負責發放材料;后來再到印刷打過工、推銷過太陽能,進過咖啡廳做侍應;2005年還到珠海當過一年小區保安;2007年跑過房地產推銷,還在佛山幫三姐看了不到半年的店;直到2008年5月,三姐夫朱建峰推薦他去同鄉鄧豐如辦的家具廠當學徒,學油漆活。
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羅煉顯得有些消瘦單薄。第一次見面,鄧豐如打量了他片刻后,問他:“油漆工又苦又累,你又是學徒工,每月工資只有五六百元,能吃得了這個苦嗎?”
羅煉淡然一笑,也不回答。
后來,鄧豐如覺得這個徒弟性格挺悶的,不愛說話,從來是問一句答一句,不問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廠里的8位工友都是老鄉,在他們的眼中,羅煉不合群,有些清高,甚至還有些怪異。
每天早上8點上班,晚上八九點下班。下班后,羅煉的習慣是燒些熱水,邊泡腳邊看一本厚厚的《莊子》。
“他的書我們看不懂,都是之乎者也。”同屋的工友鄧彰合說,“我曾經翻過幾頁羅煉看的書,對他說,這種老掉牙的書有什么好看的,還能當飯吃?他不反駁,照樣每天看得有滋有味,像入了迷似的?!?/p>
下班后,工友們經常會湊在一起玩麻將、斗地主。羅雙歸說,這些事情羅煉基本不參與,有時站在一旁看看,也不做聲。羅煉玩過僅有的幾次牌,出牌時非常小心謹慎,考慮了又考慮,手里的牌沒贏的把握,決不會拿底牌。
夜里,工友們聊天,葷的素的都有,話題常常會扯到女人上。羅煉從不插嘴,偶爾有人拿他開玩笑,他會很不樂意,總說“我不喜歡扯這些,你們別再拿我說事了”。
羅煉比較愛干凈。工友們反映,油漆工干活時,工作服難免會落上一些油漆,臉上和雙手也會粘上些油漆。下班時,不少工友懶得洗洗就直接去吃飯,可羅煉一定要先換衣服,洗了澡,再去吃飯。
2008年9月14日,中秋節。
廠里準備放假,組織工人打掃衛生。羅煉臉色陰沉,但沒引起大伙兒的注意,他平時情緒就有些低落。這中間,羅煉接到了大姐羅雅從老家打來的電話。有工友看見,接完電話,羅煉的眼里含著淚水,像是哭過的樣子。
10點多,廠里給每個工人發了一盒月餅。羅煉剛拿到手就打開盒子吃了一個。
鄧豐如曾讓妻子告訴羅煉中午到家里一起吃飯,當時,羅煉正在陽臺上抽煙,他有些猶豫,既沒有答應去師傅家,也沒有說要去姐姐家,只說自己準備洗澡。鄧豐如的妻子還送給他100元零花錢。
11點左右,鄧豐如到超市買啤酒,突然發現羅煉正坐在超市外的凳子上一個人在喝啤酒,他覺得有些奇怪,因為羅煉平常是不怎么喝酒的。便對他說:“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酒,來我家一起吃飯吧,要不,趕緊收拾收拾到你三姐家去過節?!绷_煉的三姐在高明開了家小店,坐公共汽車得要半個多小時。羅煉兩眼有些發呆,還是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下午,羅煉的三姐夫朱建峰給工友羅雙歸打電話,讓他轉告羅煉晚上去姐姐家吃飯,如果羅煉不去,他讓羅雙歸先拿200元給羅煉做零花錢。
羅雙歸當時正和幾個工友在打牌,接完電話后,回宿舍找了一圈,沒看見羅煉,以為他已經去他姐姐家了。
15日上午,羅煉沒來上班,鄧豐如以為羅煉還在他姐姐家,便給朱建峰打了個電話,朱建峰說羅煉昨天根本沒去他姐姐家。這下鄧豐如有些急了,讓朱建峰趕緊過來。
羅煉會去哪兒呢?有人說他平時喜歡上網,大家把周圍的網吧找了一通,不見羅煉的蹤跡。又給一些老鄉打了一遍電話,也沒有回音。
鄧豐如對朱建峰說:“我們到宿舍翻翻,看他是不是有什么留言?”
他們在宿舍里發現羅煉的手機、身份證以及那本《莊子》。朱建峰打開一看,只見里面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他們看不懂的一段話:“終生役役而不見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諱窮不免,求通不得,無以樹業,無以養親,不亦悲乎!人謂之不死,奚益!”
……
兩天后,他們又找到羅煉的一個筆記本,整個本子被撕得亂七八糟,只剩下一篇日記:
2008年5月,身在人群中,卻總是形單影只……母親的猝然離去,讓我意識到生命渺小。支離破碎的心再也沒有承擔的勇氣,千萬次的呼喚卻無法喚回那有媽的感覺,卻說有媽的地方才是家,流浪的我不知道何處有我的容身之地?!瓕τ诟赣H,那份無與倫比的愛,我唯有感到無地自容,太多的愧疚無處呻吟,只希望在他老人家有生之年盡一點作為人子的孝道,惶恐再出現子欲孝而親亦不在的悲情?!业耐媸啦还?,我的天馬行空,伴隨著歲月蹉跎,幻化成一顆顆淚珠,昨天的所有已成為遙遠的回憶……每當看到周邊衣裳襤褸,老態龍鐘的身影,我都感到后怕,唯恐自己也將這樣庸碌一生。也許是該坦然接受,而我卻無法釋然,我還有太多的憧憬……
大伙兒覺得壞事了,羅煉肯定出走了,羅煉會去哪兒呢?
羅煉60多歲的父親,為了貼補家用,經常到縣城打短工。他的母親,除了種地,還要喂豬。
“母親在老家是煤氣中毒死的,當時家里就她一個人,到現在也不知道是有人害她,還是她自殺的。”羅煉的三姐羅蕊說,“弟弟平日很少打電話回家??赡嵌螘r間,幾乎每天都給老父親打電話,每次都問吃飯了沒有,身體怎么樣,一直打了半個多月,小弟弟很懂得孝順老人。父親當時對我們姐妹說,老伴走了,自己就是為了這個兒子他也要活下去。”
朱建峰認為,一個因素是母親的突然去世,對羅煉的刺激太大;二個因素是他覺得自己辛辛苦苦出外打工,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永遠無法孝敬老父親,只好選擇默默出走這條路……
在羅蕊的家里,至今還保留著許多羅煉的書,多是文學和哲學類的名著,羅蕊是親人中最了解弟弟的人。2007年7月,羅蕊在幫弟弟收拾東西的時候,翻到一張字條,像是一份“遺囑”,說覺得活得沒有依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就把器官捐出去。羅蕊急了,拿著字條問他什么意思,他滿不在乎地回答:“只是隨手寫一下而已。”后來,羅蕊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羅煉的家人和工友一直在尋找羅煉,他們四處張貼尋人啟事,還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消息,然而,時至今日,依然無音無信。
羅煉的出走,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
許多人聲稱:我們也是羅煉……
一個叫唐德文的打工者,講述了他的弟弟出走的經過——
小弟出走的那天是1993年5月8日,距今已15年了。那年他剛20歲,如果還在人世,現在也三十有五了。
我是長子,下有兩個弟弟,我家是很普通的鄉下人家,父親是當地赤腳醫生,心善有醫德,母親很能干,操持家務井井有條。
自生下小弟后,母親身體越發差了,后來檢查出胃癌,手術后半年就撒手人寰。那一年,我8歲、大弟5歲、小弟才兩歲。母親走的那天正好是兒童節,早上我去學校參加活動,等我回來她已躺在棺木里了。后來,我們有了個繼母和一個妹妹。我們跟繼母倒也相安無事,客客氣氣。
小弟人很聰明,很小就能讀懂《封神演義》等通俗小說。他作文寫得不錯,經常成為班上的范文??赡芤驈男∈ツ笎?,小弟長大后,逐漸變得抑郁。
對于農村孩子來說,不能上大學,前途多半是黯淡無光。他身邊也無人能理解他、與他溝通。大學畢業后,我分來佛山工作,那時大弟也輟學在家,于是我跟父親商量,讓兩個弟弟一起來佛山打工。
小弟去了一家私營五金加工廠,每天工作十余小時。工作單調辛苦,吃得也不好,我覺得心疼。一個多月后,我讓小弟辭工,暫回我身邊休息一陣,以后再做打算。我白天上班,小弟只能獨自呆在我的宿舍里,我想他那時一定很寂寞、對前途很失望。有天我上班后,他獨自一人外出,再也沒有回來。
我與父親在外找了月余,始終沒有他的音訊。出走時,小弟未帶分文,餓了可有食物充饑?渴了可有水喝?晚上又在何處安身?……在尋找小弟的路上,看到流浪兒,我會給點錢或吃的,心里指望也有人給小弟一點。
冬天又來了,小弟在哪呢?今天是感恩節,那就感謝天下的好心人吧,希望有好心人收留了小弟,希望他還好好地活著,也希望所有流浪和漂泊在外的人都能回家。
一個名叫王麗的打工妹,講述了她的哥哥出走的經過——
我哥王小亮,1983年出生。我小他3歲,兄妹倆感情一直很好。大前年初,我們一起來廈門一家食品公司打工。他為人厚道,干活又勤快,老板喜歡他,和工友也相處得很好。
慢慢地,我發現他有些變了,變得有些懶散,老是沒精神。聽老鄉說,他抱怨工資太低,說每月就掙八九百元,一輩子都掙不上回家蓋房子的錢,掙不上娶媳婦的錢。
后來,他迷上了打老虎機,每個月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一點血汗錢全都被老虎機吃掉了,而且還欠下了債。
我發現他玩老虎機后,一直苦口婆心勸說他。他也說要改,但就是改不了。我給過他七八次機會,還幫他還過債。
為了讓他改掉惡習,我讓他辭工回家,休息幾個月。
去年3月,他又到廣州,進了一家快遞公司。一個月后的端午節,我打電話找他,才得知他已不在那里,問遍了所有老鄉,都說不知道他到哪去了。
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到派出所報過案了,也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就是沒有他的消息。
父母雙雙病倒了……
對于羅煉的遭遇,許多新生代農民工感同身受,紛紛傾訴了自己如同羅煉一樣的人生經歷……
我1986年出生,17歲就出來打工,因為家里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再讀書了。當時哥哥在讀大學,家里東湊西借,也只能勉強供他讀書。2006年,我跟著我爸媽出來打工,當時想,我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轉眼幾年過去,我換過很多工作,可是沒有一樣是我喜歡的,時間就這樣一年年過去,自己還是一事無成,對生活是越來越失望。我看不到未來,經常覺得很空虛,活著對我來說好像不是那么重要,或許離開會是一種解脫吧!
——四川李某某
2006年,我高考失敗。我的分數在任何一個城市都能上大學,但是因為我是出生在農村,我上不了。我也沒有辦法復讀,因為家里實在太窮。那年我18歲,在農村,這個年紀意味著你是個男人了,意味著你不能再要家里養,就這樣,那年我只身背個小包毅然來到城市。
城市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美好。到了城市,才知道“農民工”這個稱呼和貧賤等意,和任人宰割相關聯,和所在城市的福利絕緣。而我是這個群體的一員。
我也有夢,在很多人眼里也是異類。但我從不認為城里人比我聰明,更不愿意比他們低一等。經過十幾年掙扎,我已是滿身疲憊與傷痕,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山西黃某
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
于是,變成了個農民工
高樓大廈蓋了一棟棟
自己卻沒有一張固定的床
工資倒是每月都發
就是不見漲
都說日子會越來越好
就是遲遲不見到來
羅煉出走了
還有多少個羅煉也會出走……
——一網友
我現在禪城果房一家制衣廠上班,做車工,打工已5年,2000年初中畢業就來廣東。從打工到現在,唯一的感覺只剩下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兒走、該怎么做。打工的日子越長,心里也覺得越悶,這種感覺大概從去年開始,想得多了就會很煩躁,一整天都沒精神。
從廠里老工人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未來自己的影子,就這么一直過下去?以后像他們這樣每月賺兩三千塊過日子?我不想,我還年輕,還有理想,想做出一番事業,給別人看也證明自己。
我想過開水果店,也想過回家鄉辦個養殖場,很正規很大型的那種。我這個人比較內向,適合做一些值得鉆研的東西。其實還有過很多想法,但都沒成功,因為根本沒有行動過。有的想法和家人親戚說過,有的反對有的笑我,他們覺得我應該像現在這樣老老實實地打工。
我的想法只能和幾個交心的朋友聊,和他們聊這些所謂的理想。我知道,自己缺資金,還缺學歷,能力不夠,也不知有沒有人了解我真正的想法。
現在工廠每天早上8點上班,晚上11點下班,還經常加班。記得剛出來打工時,只想著獨立了、自己可以賺錢,可現在越來越迷茫。工廠工作緊,但經常請假出來玩,因為這樣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那些心事。
和羅煉不一樣,我有不少能談心的真正朋友,不至于會出走。但我能理解他,他的壓力太大了,大到已經不能承受。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步,出走已算是良性的一條路,差的有可能偷搶犯法。和他一樣,我們的壓力需要找人說,需要有個人指點。
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會出走……
——湖南益陽李樂運
我在佛山打工兩年了,最近剛辭工,以前在服裝廠做,辭工前在張槎的電子廠做,這兩天正在看你們找羅煉的新聞。
佛山不是我的終點站,可我不知道哪個城市才是。我到過廣州,也去過深圳,這兩年一直覺得自己很無奈。我在佛山沒親戚,平時看看書上上網,最多找老鄉逛街。覺得在外邊打工不容易,流水作業,每天12點上班,晚上6點下班,至少加班3個小時,工資不到1000塊,有時一個月都不出來逛一次。
我一直覺得自己文化不夠,也想過培訓什么的,提高一下、有點本事,然后做幾年攢點錢,可以不再打工自己做老板。這個想法從來沒和家人說過,他們支持不上也不會懂。這種事一般不和周圍的人講,一是他們不信,二是不會明白之前和現在,我們從農村到城市來的過程中一直在受的苦痛。我有個親戚幾年前也在佛山出走了,和羅煉一樣,親戚當年的出走對我打擊很大,每次回到家時,我總有一種傷心,還有其他說不出的感覺。不到萬不得已,我想他們都不會這樣,“出走”這個詞,應該已經非常嚴重,可能僅次于自殺。
——廣東肇慶麥小姐
當然,也有許多網友對羅煉的出走持反對態度,他們認為羅煉是個懦夫,他對生活、對社會、對親友,采取的是一種極其不負責的態度。
一個網友留言說:“一個在自然界中的動物,時刻面臨著生存競爭;一個在社會中的人,同樣面對生存考驗,都無可厚非,關鍵是如何面對。羅煉可以生存,或者以后也許會很成功,但他等不及了,他要的是現在就出人頭地,但現實很殘酷,于是他受不了。他拋棄了親情,給他父母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他是無情的人;他回避了責任,讓為他付出辛酸的父母無所依靠,他是自私的人。他不值得同情和找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