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羅煉出走”到“富士康之跳”,絕非個人問題,而是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
隨著中國城市化的加快,越來越多的新生代農民工進城務工,是任何一個政府組織、任何個人都阻擋不住的歷史潮流。
問題在于,對于這些數以億計拉著拉桿箱的年輕人,走進陌生的都市時,他們怎樣才能找到精神支柱和人生的歸宿?怎樣才能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據廣東省團委調查,目前在珠三角地區的90后外來務工青年,已經占到務工總數的三到四成,加上80后,新生代農民工已經成為務工隊伍的主力軍。
富士康新聞發言人劉坤介紹,在這家全球五百強、世界最大代工廠,90后的隊伍正在逐漸壯大。某車間900多員工中,90后有270多人,接近總數的五分之一,剩下的600多人全是80后。
這些新生代農民工在家里都是寶貝,從學校出來后直接就進了工廠。他們很難適應公司,公司也不會給他們時間適應,只想盡快讓他們創造價值。
跳樓的員工,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是年紀小,都在18歲到29歲之間;二是入職時間不長,進廠工作最長的是一年半,最短的只有28天。
農業部部長韓長賦認為新生代農民工有別于老一代農民工的主要特點是:“第一,他們從來沒有種過地,對土地沒有父輩那樣的感情,對農村沒有父輩那樣的依戀。這是其最鮮明、最突出的特點。他們進城打工,很大程度上不是基于生存需求,而是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把打工作為尋求進城的機遇和途徑。簡而言之,他們出來打工,根本就不想再回農村。第二,這批人都念過書,具有初中文化,其中相當一部分還具有高中文化。因為有文化,再加上他們是在電視機、手機的伴隨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比較了解外部世界,知道城鄉之間的巨大差別,城市文明對他們有巨大的吸引力。到城里不管干什么都比在農村好,是他們比較堅定的信念。第三,他們中的很多人是獨生子女,有些就是上一代農民工在城里生的孩子。他們較之父輩,生活是優越的,沒有挨過餓,沒有受過凍,溫飽問題在他們頭腦里沒有概念。由此,他們在城里打工,忍耐力和吃苦精神遠不及父輩。第四,他們心理平衡度較差,難以接受“被歧視”。他們的父輩進城打工,盡管遇到很多困難,吃了很多苦,有很多不如意,比城里人干得多卻掙得少,有時還遭人白眼,但通過縱向比較,總覺得比在農村好,比其他農民好,因而比較能夠接受城里的不公平待遇。而新一代農民工受現代開放社會影響,已經具有了樸素的但有時又有些盲目的平等和民主觀念,對城鄉差距、一城兩制現象不認同。他們要求和城里人一樣平等就業、平等享受公共服務,甚至得到平等的政治權利。現在開始增多的勞資矛盾以及農民工維權的呼聲等事件,與此不無關系。”
羅煉和羅煉們,帶著各色各樣美好的夢想,從偏僻的山村田野,來到繁華的都市。他們渴望掙錢,渴望成功,渴望受到尊重,渴望被關懷。但現實與夢想相差得太遠!
貴州女孩李梓瑤是個典型的90后,懷著對城市和新生活的向往來到廣州。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找一個工作,不要太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然而,進了廠,她才感受到打工的日子與自己的想象根本不一樣。每天10個小時坐在流水線旁,剛開始,不熟練,兩手老是跟不上趟,老受工長的批評。后來,慢慢熟練了,她覺得自己也變成一臺機器了。一想到自己將永遠重復這樣的工作,她變得心灰意冷……
30歲的河南青年李創已經有了10年的打工生涯。前5年在廣東,他換過許多廠家,最短的只有3天。2005年,同鄉介紹他來北京的一家酒店當保安。每天的工作日復一日,或是早上7時上班,晚上7時下班;或是晚上7時上班,第二天早上7時下班。5年過去了,年齡見長,工資沒增多少,還是一千掛個零。一想到30歲還沒成婚,一想到不可知的未來的日子,他的心變得沉重了……
劉良是高中還沒畢業就從安徽老家來北京打工的,他想到大城市闖蕩一番,干一番事業。可是由于沒有什么手藝,只好到建筑工地當小工,管吃管住,一天25元工資,半年一算,平時只能借支點零花錢。半年到了,包工頭卻悄悄跑了。在北京打拼3年了,如今依然還在建筑工地當小工。再艱難,他說自己也不會回安徽老家,對于未來的日子,他依然充滿著憧憬……
這都是些有理想、有夢想的羅煉們,問題是,當理想與夢想破滅時,他們便感到彷徨,甚至于絕望!
幾年前,羅煉還在日記中這樣寫道:“真希望自己的未來,就像《摩登家庭》里的肖云天和樸燕姬一般充滿爛漫的情趣。開著越野車,把歡樂留在新婚夜的茫茫大草原上,真的別無所求。”
羅煉也有過追求。他的二姐羅娟說:“羅煉在2007年跑地產的時候,還寫過一份宏偉的計劃,打算幾年后自己開家分店,甚至還想象未來自己的公司怎樣上市等。”
然而,在珠三角闖蕩了5年,換了8個工作,羅煉最終依然沒有擺脫貧困的命運,甚至于連想孝敬年老的父母的孝心都無法實現。
5年前,武漢作家楊中標曾出過一部長篇小說《去天堂使壞》,小說的主角是一位叫毛次的青年。毛次和羅煉一樣,同是湖南籍、同是打工族,又同是因夢破滅而出走。毛次是混跡于城市之間的窮光蛋,羅煉是輾轉于珠三角的農民工。毛次愛讀美國小說《在路上》,羅煉愛做中國的“莊子夢”。毛次從虛構的小說中消失,羅煉在茫茫的人海里蒸發。
楊中標說:“我們面臨的當今社會,一座城市就是一部日夜轟鳴的機器,人類就是誤入歧途、爬行在這部機器縫隙的螞蟻……他們的身體終日左右突圍,我們的內心又終日驚恐不安。于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就成為了我們現代人無法回避的一個重大命題,它關乎人類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的質量生活匹配。”
毛次也好,羅煉也好,他們是覺醒的一代,“革命”的一代。他們只不過是不堪精神和身體的雙重重壓,用當下最時尚的行為方式,在與我們“玩失蹤”。
羅煉的表哥、在某媒體做記者的沈亞川說:“問題在于羅煉有夢想,試圖讓夢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這個夢想和周遭的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羅煉越有夢想越痛苦,“如果他僅只是在某山溝里渾渾噩噩地放羊,在某個小城鎮里做呼嘯來去的小混混,也許不會有這種痛苦”。
不是所有的夢想都可以變為現實的,當夢想破滅時,強者會繼續努力,不斷拼搏;弱者,或是出走,或是……
2010年5月27日就富士康連續發生員工跳樓自殺事件,《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復旦大學心理學系主任孫時進教授,孫教授指出:“社會各方都要反思自己在其中應負的責任,而不應忙于指責企業。”
記者:最近有企業連續發生青年員工自殺事件,越來越多的人把追問真相的矛頭指向企業管理,您對此怎么看?
孫時進:企業一定有很多問題,但這絕不只是企業的問題。當下,人們的精神生活乃至整個生活方式都在深刻轉型,而我們整個社會對此警覺不夠,這是悲劇連續發生的大背景。過去,人們為了生存而掙扎,可能寧可累死也不愿餓死,對精神心理層面的需要不太看重。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今天這一代青年已不再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他們開始覺醒,產生了很多精神上的需要和追求。如果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找不到做人的價值,感受不到尊嚴與愛,他會絕望,也就可能會想到或選擇結束生命。
記者:據報道自殺員工大多在18歲至29歲之間,全部來自農村家庭。這些特點說明了什么?
孫時進:新生代農民工和老一代不一樣,他們在城市就業,甚至他們也是在城市接受的教育,他們認同城市生活卻又無法完全融入城市,是“無根”的人,身份尷尬、撕裂。在社會轉型過程中,他們承載了太多。如果我們的經濟、文化和人際關系等領域的狀況還是老一套,就會和這些年輕人發生越來越劇烈的沖突,而結果可能就是有的人想不開去殺人,有的人自殺了。
記者: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在《自殺論》中談到,個體的社會關系越孤立、越疏離,越容易自殺。對于遏制自殺,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孫時進:我們社會對自殺的重視程度還不夠。我們應及時對自殺行為做出預防性干預,這就需要進行相關立法。比如建立類似于傳染性疾病上報制度的自殺事件上報制度,讓決策部門和研究者可以清楚地知道自殺率、自殺者的年齡、地域分布、導致自殺的主要原因等重要信息,建立自殺誘因的譜系,并根據每年自殺誘因譜系的變化,確定讓什么領域的專家提供意見,制定什么樣的應對策略。
政府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起到指導、協調和支持等作用。比如給媒體提出和國際接軌的關于自殺報道的指導原則,進行自殺譜系的調查和立法,用減免稅收等方式鼓勵企業在員工教育上花錢,還要對民間公益組織進行扶持和支持等。沒有政府出面主導,這些事情是很難做到的。像這次世博心理服務項目,沒有世博局的主導牽頭,肯定無法有序、有效地開展。
記者:作為普通公眾,我們應該怎么做?
孫時進:我們不能只是對別人進行批評或表示憤慨,要學會深入地反思我們自己的責任,思考自己能為這些事做些什么。
隨著一個個自殺事件的曝出,不少人好像有了獵奇甚至預期心理。那些不斷增加的數字,甚至成了一些人的企盼和興奮點。魯迅筆下的那些冷血看客們好像還活在今天,他們對于死亡表現出了冷漠和麻木。這說明,我們的教育中一直缺少生命教育,教育界和家長都應該反思。實際上,個別企業打工青年員工的心理危機潛伏在我們很多家庭中。說個幾年前的例子,有個孩子自殺了,家長就狀告學校。我那次當陪審員,看到孩子留下的遺書,發現孩子最大的壓力恰恰來自父母。
記者:可否具體說說,如何進行生命教育?
孫時進:很多孩子的心理創傷,都是在童年埋下的。如果父母能和孩子建立平等親密的關系,尊重他們的個性,孩子長大后會比較陽光,有安全感,也會有較強的抗壓能力。相反,片面的、成人化的教育,會嚴重影響和阻礙孩子的健康成長。我們應還給孩子童年,給孩子完整的生活,不能讓孩子變成“應試機器”。
記者:對于已經進入職場的青年,我們又能做點什么呢?
孫時進:企業文化也要變化,不能老用那種簡單粗放的方式來維持經濟增長。企業如果還是只把員工當賺錢工具,代價和成本將是極為巨大的。學會讓勞動者體面地生活,企業可能發展得更好。
我曾見過一個合資企業的人力資源主管,他的做法就很聰明。他不僅對員工進行崗位培訓和心理健康培訓,還對員工的父母非常關心,為員工父母建立“老人之家”等。當然,有些責任更應由社會承擔。比如近些年,一些城市在引進人才時要求必須在30歲以下,覺得年輕人對城市的發展貢獻更大。可是,這些年輕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我們整天提倡“孝”,可如果我們的社會不愿承擔贍養老人和“孝”的責任,那這個社會中的個人就很難盡孝了。國家和社會已經在考慮農民工子女的入學問題,可誰在考慮打工青年父母的問題?是否可以對這些父母也有相應政策?要知道,身邊的父母會在很大程度上對情緒失常的青年予以及時的安撫,而且這個作用是任何心理咨詢師都起不到的。
富士康集團媒體辦公室主任劉坤認為:“許多問題,都出在上游,只是因為水流到了富士康這里,問題集中暴露出來,所以大家以為是富士康的問題。”
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所長劉開明認為當前農民工高密度自殺的原因是:20世紀80年代,在全民普遍低薪的歷史背景下,農民工(外來工)的工資每月高達200至600元,當時大學教授的月工資只有180元左右。1992年之后,城鎮在崗職工工資增長迅速,而外來工工資增長則十分緩慢,兩者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2008年,珠三角和長三角出口工廠的工人平均年收入僅是這兩個地區城鎮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的37.82%。
劉開明分析:“考慮到CPI的因素,新一代農民工在同樣的勞動時間內,所獲得的薪酬,要遠遠少于第一代打工者。”
香港理工大學副教授潘毅曾多次和同事在深圳和東莞,研究新生代農民工,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相對于第一代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5月18日,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和中國社科院、北京社科院的沈原、郭于華、潘毅、戴建中、沈紅、譚深、任焰、張敦福等9名社會學者緊急發出了一份題為《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的聯名呼吁書。
呼吁書寫道:“我們從富士康發生的悲劇,聽到了新生代農民工以生命發出的吶喊,警示全社會共同反思以犧牲人的基本尊嚴為代價的發展模式。”
在過去30年里,中國依靠數億主要來自農村的勞動力打造了一個出口導向型的“世界工廠”,實現了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但與此同時,勞動者的基本生存權利卻長期被忽略。
九學者呼吁包括富士康在內的所有企業,要關心農民工,要愛護農民工,要在提高農民工待遇和權利方面做出切實努力,讓農民工成為真正的企業主人。
九學者對新生代農民工心理狀態做出了科學的分析:
“對于新生代農民工中的很多人來說,自他們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像其父母輩那樣再回家做農民,就此而言,他們是踏上了一條進城打工的不歸之路。當看不到打工通向城市安家生活的可能性的時候,打工的意義轟然坍塌,前進之路已經堵死,后退之路早已關閉,身陷這種處境中的新生代農民工在身份認同方面出現了嚴重的危機,由此帶來一系列的心理和情緒問題——這正是我們從富士康員工走上不歸路背后看到的深層的社會和結構性原因。”
呼吁書說:“我們以‘農民工的身份為借口,以平均低于第三世界的工資水平來支付他們的勞動報酬,使他們無法在城市中安家生活,漂泊徘徊于城市與農村之間,過著無根無助、家庭分離、父母無人照顧、孩子缺乏關愛的沒有尊嚴的生活。”正如郭于華所說:基本權利的缺失,是這些年輕人選擇終結生命的社會深層原因。
九位學者稱:農民工在城市中安家生活,碰到的最大障礙是住房、子女教育與醫療問題。他們呼吁國家和地方政府拿出切實可行的措施,讓農民工真正融入城市,真正成為城市公民,真正分享到他們為之付出心血的經濟發展的成果。
呼吁書呼吁:“今天的中國資本充足、國力強盛,已經具備了轉變發展模式的條件和能力,依靠國家、企業與勞動者共同的努力,切實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一定能夠有效防止類似的悲劇重演。”
不無遺憾的是,學者們話音剛落,富士康“第十跳”又發生了……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醫學博士吳艷茹和張海音,就提高新生代農民工心理健康水平,建議從以下六方面人手:
一、明確并接受自己的身份定位。新生代農民工渴望市民化,但因為社會、經濟、城鄉文化差異等方面的原因,這個渴望在短時間內是難以實現的,即便是在社會的形式上實現了,內心的“邊緣人”的感覺依然會長時間相伴。能夠認識并接受這樣的一種狀態,反而會消除很多在城市中感受到的迷茫、孤獨、疏離。
二、制定清晰、較容易實現的職業目標。眼高手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異永遠給人帶來張力。新生代農民工在立足于現實的基礎上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能,并通過參加繼續教育、進一步的職業培訓等提高自己的職業競爭力,在不斷實現自己的職業目標中取得成就感,獲得更加美好的將來。
三、勞逸結合,平衡自己的身心健康。人畢竟不是工作的機器,而是有情感和生命的主體。努力工作、加班加點,是為了多掙錢,為了更好的職業提升,但是這一切最終是為了更美好的生活。很難想象如果把自己都榨干了,生活還有什么樂趣可言。農民工要學習拒絕加班的誘惑,企業在標準化高效率生產和人性化管理上要取得平衡。
四、與同事、親朋、家人之間多交流、多溝通。人是社會性、情感性動物,如果長期得不到人際滋養的話,心靈必然萎縮,抗壓能力也隨之下降。人需要在交流溝通中分擔痛苦煩惱、分享喜悅、互相支持、互相幫助。
五、尊重自己和自己的勞動,社會也應給予農民工們更多的尊重。尊重,是每個人的根本需求,既是他人給的,也是自己所賦予的。如果能更好地尊重自己,那么碰到不公平待遇的時候,可能就不那么容易受到傷害,甚至采取過激行為來進行反抗。
六、了解自己的情緒狀態,學習一些情緒調節的方法,有問題及時就醫。人食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包括心理疾病。緊張、擔心、悲傷、憤怒、無助等是每個人在生活的某一階段都會體會的情緒狀態,要學習及時識別,并通過傾訴、放松、轉移注意力、發泄等方式加以調節。如果持續時間長、并影響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這可能就需要專業的干預了,可以去尋求心理咨詢,必要的時候服用相應的藥物進行干預。
新生代農民工需要進行“心理按摩”;當然,僅僅進行心理按摩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