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民的千秋功罪

周澤雄

商鞅、韓非和李斯，論起千秋功罪，這三人給中華文明帶來的傷害，恐怕一百個秦檜都甘拜下風。三人中尤以精研過老子的韓非為最，我們知道，中國專制統(tǒng)治的獨門心術是“百代皆襲秦制”，而秦制的終極設計者正是那位曠代奇才韓非——商鞅不過是韓非的一個先驅(qū)，而出于同行相嫉害死韓非的李斯，恰是路線圖的忠實執(zhí)行者。中華傳統(tǒng)政治文化表面上張揚孔孟之道，骨子里則浸透了韓非的陰冷思想和謀略。如余英時先生所言：“（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的反智論從來不是玄想，也不是情緒，它是從戰(zhàn)國（特別是中晚期）的政治經(jīng)驗中逐步發(fā)展成熟的；韓非則運用他的冷酷的理智總結了以往的一切經(jīng)驗，而加以系統(tǒng)化，使它變成了專制政治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一。”

大致上我們可以說：一切與愚民術相關的內(nèi)容，包括禁絕真理、迫害知識分子、打擊異端并強行統(tǒng)一思想，在韓非筆下都得到了清晰有力的系統(tǒng)闡述，在韓非身后都得到了歷代王朝統(tǒng)治者的貫徹：貫徹的程度或有深淺，貫徹的意志則一以貫之，不絕如縷。令人扼腕的是，這個本來有能力以自己的天才大幅提高漢語思辨水準的理智強人，偏偏明珠投暗，把自己的絕頂智力不是像古希臘哲人那樣用在熱愛智慧、探求真理上，而是將自己生生鑄造成一個思想酷吏，僅僅為了滿足帝王的統(tǒng)治欲，不惜荼毒百代蒼生。對中國文化來說，這純屬無妄之災。我覺得，韓非制造的大量惡果，并未得到后人的系統(tǒng)清算，參照“無名英雄”的構詞法，韓非在更多時候仿佛一個“無名惡棍”，一邊播撒了無量罪孽，一邊卻免去了千夫所指。今人慣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始作俑者歸于漢儒董仲舒，其實，董仲舒不過在追隨韓非的意見，在韓非筆下，類似意思層出而不窮，喋喋而再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可以有很多變種或偽形，自打韓非出，中國人即被迫置身于各式變種和偽形里。此法的本質(zhì)只是一條：為了最大程度地強化統(tǒng)治力，不惜把真理趕進死牢。論危害性，此法之惡無以復加，等于從源頭上杜絕了民族智力發(fā)展的向上空間，從精神上矮化了吾族吾民的靈魂。現(xiàn)代人已能普遍認識到，真理必須置諸美國一位大法官所謂“思想市場”上，通過自由的探討和辯駁，才能得到保障和捍衛(wèi)。偉大的思想從來不是易碎的瓷器，需要小心輕放；也不是成捆成捆的金錢，需要有人荷槍實彈地加以保護。

古希臘的民主制，以今日眼光來看雖還遠未成熟，只能視如民主制的胚胎，但饒是如此，也能與古代中國的專制文化形成酷烈對照。民主與專制之別，在于前者以個體為本位，后者以統(tǒng)治者為本位；前者專注個體的權利，后者強化統(tǒng)治者的權力；前者沒有明確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之別，統(tǒng)治的合法性源于公民的授權，后者卻把統(tǒng)治者與人民置于無可調(diào)和的對立面上。反映在智慧態(tài)度上，以個體為本位，則會尊重個體的價值和尊嚴，因而必然會把培養(yǎng)、激發(fā)公民的智力放在首位，依民主制的理解，公民的智力發(fā)展與國家的安康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反之，以統(tǒng)治者為本位，則難免得出韓非式結論，僅僅把百姓視為一種工具，亦即帝國的耕戰(zhàn)者。事實上，將民智的開啟視為危及統(tǒng)治的禍因，一直是專制統(tǒng)治的特色，愚民術恰是其邏輯結果。換言之，依封建專制的眼光，民眾的愚蠢才是國家穩(wěn)定的可靠保障。用韓非的話就是：“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故舉士而求賢圣，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韓非的思想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他有資格把梁啟超兩千年后的那一聲痛哭，視為對自己的遙遙致敬。在致徐佛蘇的信中，梁啟超寫道：“我國萬事不進步，而獨防民之術乃突過于先進國，此真可為痛哭也。”

中國的王朝史極為漫長，正如做慣奴隸的人可能培養(yǎng)出奴性品格，長期匍匐在愚民政策的高壓下，人們也會逐漸形成對智慧和真理的漠然。另外，文化傳統(tǒng)中的反智氣氛固然會妨害民眾追求真正的智慧和真理，但也會在另一面助長智力的旁逸斜出。智力是個中性詞，智力可能體現(xiàn)在爾虞我詐的爭斗中，但爾虞我詐從來不等于智慧。浸淫在反智氣氛中的人較易養(yǎng)成對黠慧的審美，而這份審美又會加劇社會的反智性。

（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