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
官員道德問題是最近輿論普遍關心的熱點問題。日前,國內各大媒體紛紛報道了中共四川省委書記劉奇葆“加強官德教育”的言論。劉奇葆在一次會議上坦言:“現在有一些干部實在是不像話,好賭酗酒,喝醉了就胡作非為。”他特別例舉了四川蓬安女公務員陳佳(化名)被強奸事件。去年10月19日中午,四川省蓬安縣安監局副局長張森、蓬安縣殘聯理事長劉習全和安監局女公務員陳佳一起喝酒,在陳佳酒醉后,張森和劉習全將陳佳抬進賓館,隨后,劉習全將陳佳強奸。目前,劉習全因涉嫌強奸罪被刑事拘留。張森已被蓬安縣政府停職,并被蓬安縣紀委立案調查。此外,據媒體報道,近日中央政府出臺了一系列考核官員道德的新舉措。中央政府將職業道德納入公務員培訓,“培訓內容以忠于國家、服務人民、恪盡職守、公正廉潔為主”。有評論認為,公眾對以制度約束官員品行有著急切的期待,這些舉措正是官方對于公眾輿論的正面回應。但也有評論對這些舉措的實際效果持謹慎的懷疑。
其實,在古典中國的語境中,官員道德問題從來都是不折不扣的心理問題。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眾星之拱北辰。”孔子口中的這個“德”可不是今日現代漢語詞匯中的“道德”。
《禮記·樂記》所謂“達神明之德,降升上下之神”。上古思想世界里的“德”最初是指祭祀感通神明,內心有所收獲。它不是外在決定的社會規范,也不是經濟基礎的價值表現,而是內心真實的感動與敬畏,是一種身不由己、當仁不讓的由衷選擇,是一種讓生活值得一過的幸福感。而今日中國文書案牘中的“官員道德”,更多的是一種政策,一種訓誡,一種理論與榮耀,一種嘲諷與斥責。“禮樂”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是所有社會成員,尤其是社會精英們共同的超驗感受,是他們內心的真實信仰及其外在流露。社會的衰變,信仰的坍塌,就是孔子曾經憂心忡忡的“禮崩樂壞”。一切都變得虛假,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在古典世界,真正的道德感是內心從善如流的渴望,是自己和他人在“神明”的觀照之下的真實聯系。一個有道德的人是愉快的,他的內心為堅持行善、拒絕作惡而感到有所收獲。蓬安縣的官員劉習全和張森把不省人事的女公務員抬到賓館開房,他們沒有意識到攝像頭就在拍攝著他們的所作所為。否則他們會有所收斂的。當心理本體扭曲變異,道德就只是攝像頭之下的面具,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在媒體采訪中,一些同事聲稱張森和劉習全在平時的表現很不錯,對他們會做出這樣的事感到驚訝。其實,評價官員的表現如何,評價結果往往取決于評價標準。當我們認為一些事情無傷大雅時,卻不知這些行徑曾經是人們所不齒的。劉習全在上班時間到其他部門竄來竄去;張森在上班時間招呼受害者到辦公室來陪劉習全打牌,“鎖起門來斗地主”;張森和劉習全在午休時間拽著受害人去喝酒,而且要灌到一醉方休……這些行為都不可能是偶然的爆發,而是他們長期保持的行為風格。這不僅僅是官員個體的價值錯亂,而且投射出長期趨于惡化的官場心理生態。所謂心理生態,就是指由構成心理系統的諸內在、外在要素及其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生態關系。官員們可以囂張地踐踏職業底線甚至法律底線,內在原因是失去了良性的、心懷敬畏的、仰望星空的心理系統。你看張森作為部門領導者,竟然能把自己的下屬灌醉,親手送入劉習全罪惡的魔爪中,任其肆虐為惡,如果不是因為有一種鼓勵人的動物性的心理系統的存在,“好賭酗酒,喝醉了就胡作非為”的行徑在官場就會是人人喊打的命運,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理直氣壯。同事的辯護和同情只能說明,對于動物性的不加限制的勃興,羞恥心久已失落。官場心理生態的扭曲,讓職業底線乃至法律底線的維系變成了難事,必須動用嚴刑苛法加以威懾。你也許在官員云集的酒桌上待過,你能懂得究竟什么才能讓他們感到愉快。是豐富的精神體驗、廣泛的人際聯結和積極的行動擔當嗎?從某些官員心理本體的扭曲變異,追溯到官場心理生態的扭曲變異,我不禁想問,曾國藩所說“做官以不要錢為本”,今天要改成“做官以不犯罪為本”嗎?
當孔子用“譬如眾星之拱北辰”來形容“為政以德”的時候,不只是在講“德”是“為政”的諸要素中最重要的核心,也是在講,從政者的德行是一個社會系統的諸要素中最重要的核心。官員作為社會精英,有著更為重要的社會影響力。所以,官場心理生態的變異,也會直接影響到社會心理生態的整體狀況。用孔子的話說:“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也就是說,要讓整個社會具有“明廉知恥”的風尚,僅僅依靠嚴刑苛法的限制威嚇是不行的,所謂“導之以德,齊之以禮”,官員的表率作用能夠感召全社會形成向善的力量。在“10·19強奸案件”發生之后,蓬安縣城流言四起,人們對事件本身有很多不堪的猜測。主要是因為受害者也是公務員,他們一般傾向于將此解釋為情人之間的私通,這固然是因為普通人對于病態官場人格有一種武斷的習慣性解讀,也是因為對于女性受害的情節,社會心理生態的惡化,使得同情能力銳減,冷漠的看客們心中沒有了那份本來是共通人性的惻隱之心和是非之心。客觀地說,在“10·19強奸案件”中,無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都既是這種“群體壓力”的組成部分,也承受著這種“群體壓力”的侵蝕。不良的社會心理生態對個體的傷害程度是可怕的。
女公務員陳佳作為“10·19強奸案件”的受害者,由于身心刺激和精神壓力,出現了較嚴重的抑郁癥狀,目前正在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治療。陳佳需要面對的“事實”是什么呢?她的姐姐對記者說,她的性格開朗樂觀,但是卻缺乏起碼的防范心理。在官場心理生態的扭曲之下,她是那種動物性高漲的“辦公室政治”里一個待宰的羔羊,卻似乎對此并不知情。在復雜的現代職業環境中,在種種明顯的異常跡象一再反復出現的情形下,為什么受害人卻選擇了一份過度信任的簡單?傳播流言的市井閑人當然不知道心理機制的復雜性,所以他們把受害人一遍遍地污名化。其實受害人內心不可能對男性上級的性情氣質等毫無察覺。但是由于弱勢地位,由于擇業謀生的艱難,她在潛意識層面選擇了在一定程度上“欺騙自己”。在潛意識層面,她寄希望于偶然性,寄希望于有時候一切不會糟糕到那種地步,而不是自己有意識的覺察、防衛、尊嚴地抵抗。因為她擔心受到報復,她不愿因為得罪這種不良的官場心理生態而失去公務員職位的相對優越性,她對于正當而尊嚴地把握自己有一種無能為力之感。這當然只是我的分析,但是,誰又能否認,在心理生態整體不良的狀況之下,對弱者而言,放棄和逃避,常常是一種無奈而悲哀的自我貶抑?在強者道德失落的前提下,弱者的道德也由于隨波逐流而大打折扣,對于我們共同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負有共同的責任,那么,誰又能否定這種顯而易見的道德悖論?
我們都應當對受害者給予深深同情。事實上,強勢而扭曲的權力,空洞而渾濁的心靈,已經傷害到每一個人。媒體的鏡頭下,就有張森和劉習全的妻子給受害者家人下跪的尷尬場面。但是,不知道是否有人意識到,最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仍然是孩子。既包括受害者的孩子,也包括加害者的孩子。他們的感受是怎樣的?沒有良好的心理支持,所有負面的種子就只能埋在心里,慢慢孵化。惡化的社會心理生態,首先傷害到的就是孩子。再重復一遍孔子的話吧:“為政以德,譬如眾星之拱北辰。”一個社會,成年人不能切身活出“北辰”之光,小孩子又怎能漸漸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北極星?我們內心美好的部分是否能復蘇,決定了我們孩子的生命成長方向,決定了他們是否會在沒有方向的路上迷失,從而也決定了這個社會的未來。
(摘自《檢察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