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
2012年5月7日,在美國華盛頓訪問的中國國防部長梁光烈會見了“飛虎隊”成員杰·溫雅德及指揮官陳納德將軍的外孫女尼爾·凱樂威。凱樂威對于中國人民仍然牢記那段歷史非常感動,稱那段歷史對美中兩國非常重要。
就在此前一周,中國大陸最后一名駕駛戰斗機的飛虎隊隊員王延周在北京逝世。在抗日戰場上,王延周先后擊落敵機五架,曾被授予“王牌飛行員”、“空軍戰斗英雄”的稱號。新中國成立后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王延周也曾立下戰功,是中國歷史上既擊落過日軍飛機,又擊落過美軍飛機的兩位飛行員之一。
然而,這位老英雄的坎坷命運卻令人唏噓:在1957年“反右”中,王延周因為之前的國民黨軍人身份而被扣上“現行反革命、美蔣特務”的帽子,整天挨批斗,曾兩次被判入獄,最后妻離子散,回到山東老家做了幾十年的農民。直到2005年9月,王延周才因過去的戰斗經歷被關注。
王延周的飛虎隊戰友、曾經被盟軍總部授予“飛行優異十字勛章”的空戰英雄吳其軺,也有相似的命運。自1949年從臺灣經由香港回大陸后,他作為國民黨軍官被勞教二十年,后幾十年以蹬三輪車為生,從英姿勃發的小伙子,一直蹬到白發蒼蒼,2011年在杭州逝世。作為杭州一帶英語最好的三輪車夫,他從來不告訴人家自己曾參加過飛虎隊。
在面對這樣一段歷史的時候,讓人思索的,當然不僅僅是這些民族英雄個人的坎坷命運,很多人都會深思,我們的民族和國家,該怎樣反思和對待我們的歷史?
過去一百多年的人類歷史,對全世界都難言輕松。人類在這段時間里創造出巨大文明成就的同時,也伴隨著空前的人禍和災難。兩次世界大戰、屠殺、饑荒、兩大陣營的冷戰等殘酷的事件,讓近乎全世界的人都背負了沉重的十字架。如何醫治創傷,反思歷史的沉痛教訓、實現民族和社會的和解,如何重塑文明的基礎,重新找回人類的愛與尊嚴,是當代文明向前發展的重要前提。
很多去過德國的朋友都會被德國的反思和贖罪文化所震撼。“回憶、責任與未來基金會”是德國戰后眾多賠償基金中的一個。這個基金會成立于2000年,直屬于聯邦議會,以五十一億歐元的財政撥款作為賠償基金,目的是尋找總計四百萬強征勞工和戰俘進行國家賠償,目前已經找到并賠償了一百六十六萬勞工,其中包括兩名中國勞工。這個基金會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運作,目的在于盡快趕在歷史債務無法償還之前來還債。
德國人為什么要這么做?在他們看來,這關系到德國人的民族自尊;他們要以此來證明,他們不是賴賬的人,他們珍惜自己的歷史名譽,勇于承認錯誤、承擔責任,未來要以新的、負責任的形象來對待自己的國民,與其他民族交往。
這種對歷史的反思,也是對自己國民最好的公民和道德教育,它讓歷史成為了現在的一部分,讓整個社會在反思的基礎上進化出更好的文明機制,讓所有人在治療歷史的病痛的過程中進化出更強的免疫力。
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成王敗寇的暴力歷史觀決不能支撐起一個健康發展的文明。尊重歷史,不掛賬、不賴賬,是實現社會正義的一個重要基礎。只有承認歷史的超驗正義的價值,一個社會才會珍惜榮譽與道義的評價,才會有真正的社會責任意識,這樣的社會才能有一個穩固的道義基礎。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歷來有極強的歷史榮譽意識,“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體現的正是中國文化中對“身后名”的看重,對歷史責任的擔當和重視。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國家和政府做了不少反思歷史、校正歷史的工作,體現在諸如“撥亂反正”、“恢復名譽”等這些今人也許已經有些陌生的詞匯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這些對歷史進行反思、校正的“大動作”,就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今天中國的奇跡。同時,這些“大動作”,對我們重新塑造社會道義的基礎、找回國家和民族的尊嚴,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意義。
在2005年9月,王延周因過去的戰斗經歷被關注,一段塵封的歷史被揭開。作為抗日空戰老英雄,他應邀參加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座談會。這一年,中央財政撥出專款,向全國十二萬三千位在鄉抗日老戰士發放一次性生活補助金,每人三千元。這是歷史道義的回歸,盡管它姍姍來遲,盡管我們所做的,還遠遠不夠。這種回歸,我們還要繼續。我們如何對待歷史,歷史就會如何對待我們。
【原載2012年5月24日《南方周末·評論》】
插圖∕反思∕左都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