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集解》所引《左傳》杜預注考

●方 韜（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南朝宋人裴骃撰著的《史記集解》是現存第一部完整的《史記》注本。由于《史記》大量取材《左傳》，故《史記集解》也頗多采用前人《左傳》的注釋成果。杜預《左傳》注就自然成為《史記集解》的一部分。在杜預注中，地名的解釋尤為后人稱道。值得注意的是，杜預《春秋釋例》別有《春秋土地名》一篇，其解說與《左傳》注不盡相同。而裴骃注釋《史記》時，必然會有所選擇。但在《史記集解》中，裴氏皆以“杜預曰”引出，遂使其情湮沒不聞。學者研習《左傳》《史記》者甚眾，但于此少有討論者，實為憾事。筆者有感于此，故不避淺陋，考校如下。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所據《史記集解》為中華書局1982年校點本，《春秋經傳集解》為《四部叢刊》本。

1 《史記·周本紀》：“襄王出奔鄭，鄭居王于汜。”《集解》：“杜預曰：‘鄭南汜在襄城縣南。’”[1]

按：《左傳》僖二十四年：“王出適鄭，處于汜。”杜預注：“鄭南汜也，在襄城縣南。”又，杜預撰《春秋釋例·春秋土地名》（以下簡稱《春秋釋地》），“鄭地”下有“汜”，曰：“此南汜也，周公出居汜，楚伐鄭，師于汜。襄城縣南汜城是也。”[2]校：裴骃此條取《左傳》注，唯省去“也”字。《后漢書·郡國志二》潁川郡下亦有襄城縣，曰：“襄城有兩不羹，有汜城。”南朝梁劉昭注：“杜預曰在縣南。周襄王所處。”[3]《郡國志》言襄城縣有汜城，則與《春秋釋地》合。

2 《史記·秦本紀》：“秋，繆公自將伐晉，戰于河曲。”《集解》：“杜預曰：‘河曲在蒲阪南。’”[1]

按：《春秋》文十二年：“冬十有二月戊午，晉人、秦人戰于河曲，”杜預注：“河曲在河東蒲坂縣南”。《春秋釋地》曰：“河曲，河東蒲坂縣南。”[2]校：杜注和《釋地》相同，《史記集解》唯省去“河東”與“縣”三字。又“阪”與“坂”同。《集韻·阮韻》：“阪，或從土”，則“阪”、“坂”同矣。又《漢書·地理志》“河東郡”下有“蒲反”：“蒲反，有堯山，首山祠。雷首山在南。故曰蒲，秦更名。莽曰蒲城。”應邵注曰：“秦始皇東巡見長坂，故加‘反’云。”[4]按《說文通訓定聲》：“阪，從阜反聲”，則蒲反、蒲阪、蒲坂并同。《后漢書·郡國志》“河東郡”下有“蒲阪縣”，曰：“蒲阪有雷首山。有沙丘亭。”劉昭注：“《左傳》曰文十二年秦晉戰河曲，杜預曰在縣南。”[3]劉昭注與杜注、《春秋釋地》皆合。

3 《史記·吳太伯世家》：“十二年，楚復來伐，次于乾谿，楚師敗走。”《集解》：“乾谿在譙國城父縣南，楚東境。”[1]

按：《左傳》昭六年：“令尹子蕩帥師伐吳，師于豫章，而次于乾谿。”杜預注：“乾谿，在譙國城父縣南，楚東竟。”又，《春秋釋地》：“乾谿，譙國城父縣南。”[2]校：《史記集解》同杜注，“境”與“竟”同。《史記·齊太公世家》集解云：“杜預曰：昭王時漢非楚境，故不受罪。”[1]亦作“境”。《四部叢刊》本《春秋經傳集解》、阮元校刻本《春秋左傳正義》皆作“竟”。敦煌本《春秋經傳集解》殘卷作“境”，斯1443號僖公十六年傳杜注有“臣無境外之交”，李索《敦煌寫本〈春秋經傳集解〉校證》曰：“‘境’，‘竟’之孳乳字。”[5]96《后漢書·郡國志》“汝南郡”下有“城父縣”，曰：“城父，故屬沛，春秋時曰夷。有章華臺。”劉昭注：“夷屬陳，《左傳》僖二十三年楚所取。有乾谿，在縣南。”[3]劉氏此注亦取之于杜預。

4 《史記·吳太伯世家》：“十三年春，吳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蓋餘、燭庸以兵圍楚之六、灊。”《集解》：“杜預曰：灊在廬江六縣西南。”[1]

按：《左傳》昭二十七年：“吳子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掩餘、公子燭庸帥師圍潛。”杜預注：“潛，楚邑，在廬江六縣西南。”又《春秋釋地》：“潛，廬江六縣西南潛城。”[2]校：《春秋釋地》較杜注更為詳盡，然《史記集解》取杜注之說。“蓋餘”、“掩餘”同。《吳世家索隱》曰：“《春秋》作掩餘，《史記》作蓋餘，義同而字異。”[1]“灊”與“潛”同。王叔岷《左傳考校》云：“潛，灊古通。杜注本作潛，《集解》、《索隱》并作灊，《吳世家》、《刺客傳》正文作灊，改之也。”[6]454又《漢書·地理志》“廬江郡”下有“灊”，曰：“灊，天柱山在南，有祠。”[4]《水經注》卷三十二亦作“灊”，與《漢書》、《史記》同。《后漢書·郡國志》“廬江郡”下有“潛”，劉昭注曰：“《左傳》曰‘昭三十一年吳人侵楚伐夷，侵潛、六，楚沈尹戌帥師救潛’是也。潛有天柱山。”[3]則其作“潛”與《左傳》杜預注同。

5 《史記·宋微子世家》：“其后箕子朝周，過故殷虛……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殷民聞之，皆為流涕。”《集解》：“杜預曰：梁國蒙縣有箕子冢。”[1]

按：查《左傳》杜注無此條，其文見于《春秋釋地》：“梁國蒙縣西北有亳城，中有成湯冢，其西有箕子冢。”[2]校：《史記集解》 取諸 《春秋釋地》 說。《漢書·地理志》“梁國”下有“蒙縣”，《后漢書·郡國志》“梁國”亦有“蒙縣”云：“蒙，有蒙澤”，皆未言有“箕子冢”。然杜預此說為裴骃采用，當有所本。考梁國下有薄縣，《后漢書·郡國志》曰：“薄故屬山陽，（湯）所都。”劉昭注：“杜預曰蒙縣西北有薄城，中有湯冢，《左傳》宋公子御說奔亳。其西又有微子冢。”[3]“薄”“亳”同，《左傳》 皆作“亳”。又 《水經注》卷八云：“東平壽張縣西北三十里，有故微鄉，魯邑也。杜預曰有微子冢。”[7]206考其文本諸《春秋釋地》：“微，東平壽張縣西北有微鄉微子冢”。[2]而劉昭所引杜預說，以為微子冢在蒙縣，與《春秋釋地》《水經注》之說微子冢在東平壽張縣皆不合，而與《春秋釋地》《史記集解》所言箕子冢在梁國蒙縣僅一字之差，據此，疑劉昭注誤“箕子”為“微子”矣。

6 《史記·晉世家》：“冬十二月，晉兵先下山東，而以原封趙衰。”《集解》：“杜預曰：河內沁水縣西北有原城。”[1]

按：“原”地見于《左傳》隱十一年：“王取鄔、劉、蔿、邘之田于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溫、原、絺、隰郕、攢茅、向、盟、州、陘、懷。”杜預注：“在沁水縣西。”又《春秋釋地》：“原，河內沁水縣西北原城。”[2]校：《史記集解》從《春秋釋地》之說，唯多一“有”字。又《水經注》卷七曰：“杜預曰沁水縣西北有原城者是也。”[7]187亦本諸《釋地》。然兩漢之時，“原”在河內軹縣，與杜預所謂沁水縣不同。《漢書·地理志》“河內郡”有“軹縣”，孟康注：“原鄉，晉文公所圍是也。”[4]《后漢書·郡國志》“河內郡”：“軹，有原鄉。”劉昭注：“《左傳》曰‘王與鄭原’，杜預曰‘沁水西北由原城。’”[3]。劉昭所引杜預說雖取諸《釋地》，然兩漢《志》所言“原”在軹縣與杜預所說沁水縣不同矣。洪亮吉認為杜預之說剿襲《后漢書·郡國志》，《春秋左傳詁》曰：“《郡國志》河內郡：軹，有原鄉。杜同此。”[8]207恐稍有不確。

7 《史記·楚世家》：“穆王三年，滅江。”《集解》：“杜預曰：江國在汝南安陽縣。”[1]

按：《春秋》僖三年：“秋九月，齊侯、宋公、江人、黃人盟于貫。”杜預注：“江國在汝南安陽縣。”又《春秋釋地》：“僖二年，江，汝南陽安縣。”[2]校：杜注與《釋地》不同，《史記集解》取杜注之說。又《漢書·地理志》“汝南郡”下有“安陽”縣，曰：“安陽，侯國，莽曰均夏。”應邵注曰：“故江國，今江亭是。”[4]又《后漢書·地理志》“汝南郡”下亦有“安陽”，曰：“安陽，侯國，有江亭，故國，嬴姓。”[3]據此，《漢書·地理志》、杜注、《史記集解》、《后漢書·郡國志》皆言“江亭”在汝南郡安陽縣內，則今本《春秋釋地》有誤，“陽安”當為“安陽”。又《晉書·地理志》“魏郡”下有“安陽”縣，乃是晉人新設之縣，而為《漢書·地理志》《后漢書·郡國志》所無載。晉武帝遂改“汝南郡”之“安陽”為“南安陽”。《宋書·州郡志》“汝南太守”下有“安陽令”，曰：“安陽令，漢舊縣。晉武帝太康元年，改為南安陽。”[9]據此，杜預注此條或當成于太康元年前。又《晉書·地理志》“汝南郡”下有“陽安縣”，云：“陽安，故江國。有江亭。”[10]按唐人修《晉書》時已致誤，疑清人重輯《春秋釋例》時或采用《晉書》之說，遂沿其誤。今當據《漢書》、《后漢書》、杜預注、《史記集解》改。

8 《史記·楚世家》：“十三年，滅舒。”《集解》：“杜預曰：廬江六縣東有舒城也。”[1]

按：《左傳》文十二年：“群舒叛楚。”杜預注：“今廬江南有舒城，舒城西南有龍舒。”《春秋釋地》云：“廬江六縣西南有龍舒城。”[2]校：《史記集解》所引杜預說與杜注、《釋地》皆不合，不知裴氏所據何本。疑《史記集解》誤“南”為“東”。

9 《史記·楚世家》：“二十年，楚滅頓，滅胡。”《集解》：“杜預曰：汝南縣西北有胡城。”[1]

按：《春秋》昭四年：“秋七月，楚子、蔡侯、陳侯、許男、頓子、胡子、沈子、淮夷伐吳。”杜預注：“胡，國。汝陰縣西北有胡城。”《春秋釋地》：“汝陰縣西北胡城”[2]，《水經注》卷二十二引《釋地》同此。校：杜注與《釋地》相同。裴氏改“汝陰”為“汝南”。《漢書·地理志》汝南郡：“女陰，故胡國。”[4]按“女”、“汝”通。《后漢書·郡國志》汝南郡：“汝陰本胡國”，劉昭注：“杜預曰縣西北有胡城。”[3]據此可知，故胡國在汝陰縣。《晉書·地理志》汝陰郡下有汝陰縣，云：“故胡子國。”[10]那么，《史記集解》引杜注之“汝南”當作“汝陰”，疑裴氏誤。

10 《史記·鄭世家》：“八年，晉范、中行氏反晉，告急于鄭，鄭救之。晉伐鄭，敗鄭軍于鐵。”《集解》：“杜預曰：戚城南鐵丘。”[1]

按：《春秋》哀二年：“秋八月甲戌，晉趙鞅帥師及鄭罕達帥師戰于鐵，鄭師敗績。”杜預注：“鐵在戚城南。”《春秋釋地》云：“戚城南有鐵丘。”[2]校：裴骃取《釋地》之說，唯略去“有”字。

11 《史記·趙世家》：“十一年，董叔與魏氏伐宋，得河陽于魏。秦取梗陽。”《集解》：“杜預曰：太原晉陽縣南梗陽城也。”[1]

按：《史記》所載趙惠文王十一年為公元前288年，已是戰國后期，與《左傳》紀年無涉。“梗陽”一地見于《左傳》昭二十八年：“魏戊為梗陽大夫”，杜預注：“梗陽，在太原晉陽縣南。”《春秋釋地》：“梗陽，太原晉陽縣南梗陽城。”[2]校：《史記集解》所引杜預說與《釋地》同，唯多一“也”字。又《漢書·地理志》太原郡：“榆次，涂水鄉，晉大夫知徐吾邑。梗陽鄉，魏戊邑。”[4]可見，東漢前期梗陽鄉在榆次縣，與杜預所言在晉陽縣不同。然時至東漢后期，梗陽鄉隸屬晉陽縣，又與杜預所說相合。《后漢書·郡國志》“太原郡”：“晉陽本唐國。有龍山，晉水所出。刺史治。”劉昭注：“《漢官》曰：南有梗陽城，中行獻子見巫皋。”[3]按 《隋書·經籍志》：“《漢官》五卷，應邵注。”[11]疑杜預之說或出自應邵。

12 《史記·孔子世家》：“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于是叔孫氏先墮郈。”《集解》：“杜預曰：東平無鹽縣東南郈鄉亭。”[1]

按：《左傳》昭二十五年：“執而戮之，逸奔郈。郈魴假使為賈正焉。”杜預注：“郈在東平無鹽縣東南。”《春秋釋地》：“東平無鹽縣東南郈鄉亭。”[2]校：裴氏取《釋地》之說。又《漢書·地理志》東平國：“無鹽，有郈鄉。”[4]《后漢書·郡國志》東平國：“無鹽本宿國，任姓。有章城。”劉昭注：“《左傳》昭二十五年臧會奔郈，杜預曰縣東南有郈鄉亭。”[3]則劉昭所引杜預說亦取諸《釋地》。

13 《史記·孔子世家》：“國人追之，敗諸姑蔑。”《集解》：“杜預曰：魯國卞縣南有姑蔑城。”[1]

按：《春秋》隱元年：“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杜預注：“蔑，姑蔑，魯地，魯國卞縣南有姑城。”又《春秋釋地》：“蔑，姑蔑，二名，魯國卞縣南有姑蔑城。”[2]校：杜注較《釋地》少一“蔑”字，《史記集解》取《釋地》之說。今檢《四部叢刊》本、阮刻本《十三經注疏》、日本藏金澤文庫本《春秋經傳集解》，皆作“姑城”。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曰：“杜氏《釋例·土地名》姑下有蔑字，《史記·孔子世家正義》引杜注亦作姑蔑城。”[12]《正義》當為《集解》，阮元誤。且《集解》所引非杜注，乃《春秋釋地》。《后漢書·郡國志》魯國：“卞有盜泉，有郚鄉城。”劉昭注：“隱元年盟于蔑，杜預曰蔑，地名，縣南有姑城。”[3]劉昭亦稱“姑城”與杜注相合，蓋《釋地》與杜注各為一說也。

14 《史記·孔子世家》：“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集解》：“杜預曰：泰山鉅平縣東南有成城也。”[1]

按：《春秋》桓六年：“夏四月，公會紀侯于成。”杜預注：“成，魯地，在泰山鉅平縣東南。”《春秋釋地》：“成，泰山鉅平縣東南成地。”[2]校：《史記集解》、杜注、《釋地》互不相同。又《后漢書·郡國志》泰山郡：“鉅平，侯國。有亭禪山。有陽關亭。”劉昭注：“《左傳》襄十七年‘師自陽關’。桓六年會于成，杜預曰縣東南，成城即孟孫之邑。”[3]據劉昭注則鉅平縣東南當有成城也。那么，裴氏 所據應是《釋例》，疑今本《釋地》誤“成城”當“成地”也。

[1]（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西晉）杜預，孫星衍.春秋釋例[M]//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

[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4]（東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李索.敦煌寫卷春秋經傳集解校證[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6]王叔岷.左傳考校[M].北京：中華書局，2007.

[7]陳橋驛.水經注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8]（清）洪亮吉.春秋左傳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7.

[9]（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0]（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唐）魏征，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2]（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