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泉
老楊其實是個浪漫的人。他喜歡這條穿過整個城市的江。
傍晚的時候,老楊常常坐在葛洲壩水電站三江邊,看水,看船,看釣魚,看江風吹過。不過不遠處的小廣場上那群老嫂子們鶯歌燕舞、鑼鼓喧天,他是從不瞧上一眼的。這些婆娘們,什么年紀了,也不怕個丑,肥臀大肚的扭來扭去。那音樂更是勁爆,時不時地傳來一個女聲凄厲的責問:“原來你是花言巧語,真情被你騙騙去……啊……我問你!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
領頭跳舞的那個大個子馬頰河女人是原來他在機械隊時開空壓機的一個徒弟。那時候晚上值夜班,她一個人來回拖起幾十公斤重的粗大的電纜不帶喘氣,一雙大腳42碼半,粗門大嗓喊話能傳出半里地。如今她每天晚上7點準時在這里領舞,穿紅著綠,涂脂抹粉,圍觀的人越多越扭得起勁。他不愿意去看跳舞還有個原因,就是老伴淑萍也在里面跳!淑萍人才好,舞也跳得好,他如果去看,被機械隊的老同事碰到,他們都會笑他楊子舍不得新媳婦,那個馬頰河的婆娘會污言穢語毛手毛腳地開玩笑,他算是怕他們了,惹不起。
淑萍也真是的,每天晚上吃了飯連碗都來不及洗,急匆匆地就往江邊趕!跳幾個小時回來,還蠻大個勁兒,邊洗碗邊絮叨,說山東婆子舞跳得不行,卻偏喜歡領頭,曲子也要隨她的心意放,誰有意見她就急眼。又說那音響也不行,聲音大點就嗚嗚叫,還每次都愛放那個《愛情騙子》,丑得很。
“烏合之眾!丟人現眼!”老楊鄙夷地說。他最近常到老年大學去,說話喜歡四言八句,拽詞。淑萍氣鼓鼓地洗碗,懶得理他。過一會兒,老楊自己又蹩到廚房問三問四:“你跳得好,他們怎么不讓你領頭呢?”淑萍沒好氣地說:“那套音響不是那個老陳買的嗎?每個月電費他也出了多半,還弄了個布景,這地方好像就是他家的了!”淑萍越說越氣:“我看那老陳多半是跟山東婆好上了!換個曲子都要聽她的!”老楊大笑起來,說:“我本來準備讓你把兒子家那個不要的音響搬過去的,哈哈哈,這么說的話,我才不便宜了老陳!”淑萍繼續生氣:“有人還看見老陳買襪子送那山東婆子!一把年紀了,老不正經!丑人多作怪!一輩子也不好好找個人過日子,我看他和山東婆也長不了!”老楊樂不可支,在廚房里踱來踱去,摸摸這摸摸那,心滿意足。眼見淑萍洗完了碗到客廳里拖地,他又端著搪瓷茶缸子,踱到客廳,開始看那百看不厭的《西游記》。
老楊手里這茶缸子的年頭比兒子的年紀還大,搪瓷片已經掉了不少,但還可以看見鮮艷的“先進生產工作者”字樣,那是他和淑萍戀愛時送給她的定情信物。那一年,他被機械隊評為出席指揮部的先進,戴著紅花上了主席臺領獎,回來興沖沖地趕到女職工宿舍外,等著淑萍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他就從工具包里摸出這個獎品遞給她。那缸子閃著潔白的光,杯口鑲著細細的藍邊,正中鮮亮地印著“先進生產工作者——三三O指揮部”。女職工宿舍蘆席棚窗口里擠著幾個女工,唧唧呱呱地望著他倆說笑,天已經很暗了,她們遠遠地看不清淑萍美麗的羞紅的臉,只能看見老楊潔白的牙齒在暮色中閃動。
從那天起,老楊和淑萍的關系就算公開了。那陣子老楊連走路都哼著“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每天開著那臺波蘭產反鏟,起起落落,輕旋曼舞,就象在雪亮的燈光球場和舞伴跳著交誼舞。他怎能不高興呢!他,一個貧窮的農家子弟,1970年冬天,響應毛主席“贊成興建此壩”的號召,和十萬大軍從全國各地趕赴西陵峽,修建葛洲壩水電站。他所有的家當就是一卷破被,一網兜臉盆飯盒茶缸,和身上一套衣服。而淑萍呢,雖然也是個農家女兒,但她兩根烏黑油亮的粗粗的長辮子,李鐵梅一樣的濃眉大眼,簡直就是他那個時代標志性的美女,單身漢心目中的理想老婆的標桿。更可貴的是淑萍性格溫和,人老實。
老楊覺得自己很幸運,但他覺得自己也是很有資本的。那時候,葛洲壩水電站工地上幾乎沒有什么機械設備,十萬大軍基本上是靠扁擔籮筐,人挑肩抗,而老楊靠過硬的技術和吃苦耐勞精神,開上了反鏟,每月有6元的津貼和勞保毛巾、手套,還有夜班費。那時候他連背心上都印著大紅的“獎”字。他就象劉巧兒唱的“身強力壯能勞動,下地生產真是有本領……都選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他基本上也是有志女青年合乎理想的對象。
1971年,是老楊生命中最閃亮的時期。那一年,他娶了淑萍,冬天,兒子降生了。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在基坑開了一夜的反鏟,一共裝了68車,清晨才從反鏟上下來。淑萍就要生了,想著她笨拙的大肚子,老王心里的喜悅就往上翻涌,溢到嘴角,變成微笑。工地上的有線廣播里播放著廣播體操的樂曲,這在老王聽來是多么美妙。兒子就要生了!他堅信淑萍肚子里是個兒子,那尖尖的結實的肚子,從背后看還象大姑娘一樣的身段,和臉上幾點蝴蝶斑,絕對是生兒子的征兆。他心里滿盈著喜悅,腳步飄忽地趕回前坪鎮境山蘆席棚家中。那蘆席編的墻壁似乎顯得花紋別致,氣味清香。
一推門,家里擠得都是人!七嘴八舌的各地女人的方言炸響著,不時爆發一陣放肆的大笑。看到老楊,女人們親熱地喊著“楊子”,開著粗野的玩笑,讓開一道縫讓他擠了進去。老楊看到了他俊秀的兒子安靜地躺在淑萍身邊。后來他多次言之鑿鑿地描述兒子睜著一雙烏漆漆的亮眼睛,一見到他就歡眉歡眼地笑了。當時在場的人都否認,但老楊一直堅持說他看到就是這樣,兒子一生下來就知道對他笑了。他給兒子起了個小名叫歡歡。后來歡歡長大了問為什么自己不是在醫院出生的,而是躺在家里,淑萍說那些女人把她送到了醫院,一會兒就生了。那醫院也是蘆席棚做的,她們說一樣都是蘆席棚子,不如回家還方便點,就攙扶著淑萍抱著兒子回家了。后來兒子歡歡生了孫子豆豆,知道理論上嬰兒在出生后的半個月里幾乎是又盲又聾的,更別說望著人笑了。但老楊一口咬定:你真的一看見我就笑了!
那之后老楊的日子過得匆忙而愉快,一下班就往那個蘆席棚做的家里飛奔,工具包里常常裝著一包奶糕,一瓶汽水,一條毛巾,或者一把水果硬糖。一次上完白班,他從工地上帶回了一大塊淡黃色加了糖精的冰塊,歡歡驚喜萬分,雀躍不已。隔壁左右的小孩子都擁進來,看老楊想盡辦法把那大冰塊砸成很多小塊,一人捧一塊,細細地舔舐,直到手上只剩下甜蜜的粘液。歡歡穩穩當當地端個小碗,一勺一勺地品嘗那甜蜜,看老楊的眼神滿滿都是驕傲和崇拜。
在淑萍眼里,老楊也是絕對的好丈夫。老楊技術好,總是在關鍵的部位施工。一次老楊工作的部位附近有個核心倉位澆筑完成,大家揭開養護混凝土的濕稻草,發現下面還有一層養護的白布!大家趕緊動手揭,為這樣大的布感到興奮。發現動靜,老楊飛快地從反鏟上爬下來,沖過去搶了一卷,塞在駕駛室后面。回家拿給淑萍,淑萍很是高興,到江邊洗刷了一個下午,終于把白布上面的水泥漿洗掉了。后來她在屋前的鐵絲上晾曬,那白布中隱隱有淡淡的灰影,不但不顯得臟,更襯出了布的干凈。在那個所有物資供應都要憑票的年代,這塊白布價值對淑萍來說不僅僅是錢的事。鄰居們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隔壁四毛的媽問這樣大的布用來做什么啊?淑萍愛面子,說做抹布啊,納鞋底啊。其實后來淑萍都把它做成了被里子,后來社會上興起用被套,她依葫蘆畫瓢,用它做了床被套。孫子出生,她還拿那些被里子做過棉片子。
還有一次,老楊在基坑里清渣,一鏟子下去,居然挖到了廢鐵,他迅速地把浮渣清理掉,發現廢鐵數量巨大,他興奮又緊張,趕緊報告了隊長。不知道隊長最后如何處理了那些廢鐵,不過從那天起,老楊每天可以多得20元的加班費。那些天老楊下班神氣活現地回到蘆席棚,端起淑萍放了半缸子茶葉的茶水,咕咚咚喝一氣,然后從油膩膩的工具包里摸出沾著機油帶著體溫的20元,往飯桌上一放,一言不發地看著合不攏嘴的淑萍,象是等著母親夸獎的孩子。
淑萍對自己的現在的生活太滿意了。她出生于鄖西一個貧困的小鄉村,姊妹七個,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四妹,從小在家里做飯喂豬洗衣帶弟妹,上山背毛竹,下田插秧。背毛竹時,每每被巨大的毛竹的慣性拖下山坡,摔得遍體鱗傷;月經來了也還要站在冰冷的水田里插秧。因貧苦而麻木的人們,實在是分不出更多的愛給這個女孩,她就象路邊的小花,孱弱地開,卑微地長,甚至連她周正的小模樣都沒有引起人們的留意。
20歲那年,淑萍作為女農民工卷著鋪蓋走出深山,來到了葛洲壩水電站工地。她的父母兄弟都不知道這個工程是干什么的,只是聽說去了淑萍就可以吃商品糧,家里也可以減輕些負擔,也都很贊成。淑萍這一走就是很多年,連信也很少寫,再見面已經是多年以后。媽媽唯一的陪送就是一塊毛巾和一塊鴨蛋形的香皂。
淑萍不懂得這個葛洲壩這個偉大工程的意義,只是在1970年12月30日,工程開工那天,在湖北宜昌市郊的綿羊洞河灘上,在人山人海中,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在萬炮齊鳴中,淑萍哭了,嚎啕痛哭。她的人生就這樣改變了,她卑微的生命從此有了不同!很快,她由農民工身份通過招工轉為了工人;她參加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連刷牙都哼著曲子;她參加了基干民兵組織,跑步出操練射擊,被評為了神槍手;她白天開空壓機,晚上學文化,很快認得了幾百個字……。她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里演過《紅燈記》,她扎起粗黑的大辮子,那濃眉大眼,勻稱的身材,活脫脫一個李鐵梅,大家說起她,都說是機械隊的那個鐵梅。
愛情不期而至。淑萍所在的空壓機班配合的那個機組,機長是一個個子不高的小伙子,眉眼英氣,牙齒雪白,開起反鏟來象在跳舞,每次一斗挖下去,旋即滿滿當當地平穩升起,升到車頂,輕巧一個低頭,那石渣便準準地全部落入了車斗里。別人四、五鏟裝滿一車,他只要三鏟。運輸班的司機們喜歡在他這里排隊,可節省不少時間,在那個大干快上的年代,時間就是生命,就是新中國20年內趕美超英的希望!淑萍遠遠地望著那小伙子,心里涌起一種類似革命信念的憧憬和希望。她花了2個晚上時間,用自己所認不多的字,并結合報紙上宣傳調子融會貫通,寫了篇100多字的表揚稿,化名投到了隊里的宣傳箱里。過了幾天,他們隊里的宣傳員來到了基坑,拿著一個鐵皮做的擴音器,對著機組大聲地宣讀了這篇表揚稿:“……在機長的代領下,他們戰晴天,斗雨天,和時間賽跑……能為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他們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在空壓機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淑萍仔細辨認著飄入耳中的只言片語,心里很是驕傲,也有些甜蜜。不過兩人戀愛后她問老楊當時聽到了這個表揚稿沒有,老楊說波蘭反鏟工作起來動靜很大,不可能聽得見,他壓根不知道有這么回事。淑萍很失望。不過她也告訴老楊,當時在眾多的追求者中之所以選擇了他,只是因為他是個孤兒,沒有家累,以后她可以完全支配他的收入,自己當自己的家。老楊聽了也挺受打擊的,這事就算兩下里扯平了。
淑萍一直都想自己當家。能做個有丈夫疼有兒子愛,自己可以支配每一分錢,家里大小事說了算的主婦,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她很能干。老楊發的勞保手套,節省下來的,淑萍就一只只地不厭其煩地拆成紗,連最細的手指頭都拆開,然后一根根地捻成線,給一家人織紗線衣。她還在給自己的紗線衣中花樣翻新地加入螺紋針和阿爾巴尼亞花樣,隊里的姐妹和鄰居的女人們都來學。在她家那小小蘆席棚子外,她用些裝炸藥的木箱子裝了土,種上了蒜苗、生姜、辣椒、豇豆、絲瓜,給艱苦的工地生活添了許多樂趣,讓貧瘠單調的小飯桌變得豐富起來。她腌制的咸菜干凈漂亮,透出金黃的光澤;她用玉米面和辣椒做的鲊廣椒味道鮮美純正,鄰居們常常要來端一碗走;市場上賣的喂貓的帶魚尾巴,2角錢能買一大堆,她洗凈了用糖醋一燒,除了肉少一點,味道營養一點不差。過年發的肉票,大家差不多買來都一頓燒了吃掉,而她偏不。她把肉用醬油漬了,掛在風口上,吹干了就再涂一層,一層層地涂上一個星期,于是肉就變得象檀香一樣緊實潤澤芳香。家鄉沒人這樣做,也沒人教過她,她是出于對家庭的愛,對生活的愛,無師自通地發明出來的。她把它叫做醬肉。就在某個春天的正午,孩子放學回來,丈夫上夜班剛起床,她把門口種的蒜苗摘一大把,切上幾片醬肉,在鍋里一爆炒,那個香味從上面沒有隔斷的蘆席棚墻壁上竄出去,勾起多少孩子的口水和男人的無名火:“你看人家老楊媳婦日子過的……”老楊不做聲,偏要讓歡歡把小桌子擺在門口,曬著早春的陽光,捏著小酒杯,吧唧著嘴吃著。隔壁的四毛要是湊到了桌子邊,他還會夾一筷子菜送進他嘴里。“啊,長江!”他欣賞隊里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員的文藝范兒,他們念詩,不就是這么著嗎?老楊這時覺得此時心里翻涌的情緒應該就是詩意,需要大聲地,拿腔拿調地念出來方好。
老楊會掙錢,也會心疼人。那時候剛結婚,兩個人盡量把夜班時間調在一起,下了夜班,他把所有東西自己背著,和淑萍說說笑笑走回家。后來有了歡歡,白天孩子沒人帶,老楊就把他放在鄰居一個婆婆家里,一個月給一點錢。一天淑萍去接孩子,看到10個月的歡歡坐在一個烏黑的大木腳盆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那婆婆就抱了他起來,撩起衣襟,把烏黑干癟的乳頭塞進他嘴里,歡歡就邊吮吸著邊抽泣。淑萍立即把孩子抱走,再也不肯送去了。老楊和淑萍只好輪流上夜班了。但回家的路有個大坡,坡的兩邊晚上漆黑,坡邊都是水溝、碎石和垃圾,老楊怕淑萍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他想了半天,從老鄉家抱來了一條叫虎子的狗,那狗很快長得體型碩大。每天深夜淑萍一出現在山坡下的路口,那狗便如同箭一般地沖了下去,到了跟前猛地把爪子搭在淑萍纖巧的肩頭,拼命地搖尾巴,并伸出熱乎乎的舌頭舔舐她的臉。淑萍就笑罵著和它一塊走回家。
這狗溫順,忠誠,一直陪伴了他們很多年,直到它老死。老楊和淑萍上班的時候,家里就有兩條狗看門,一個是虎子,一個是歡歡。
歡歡真是條溫順乖巧的小狗。那時候的孩子都是自己在家里呆著,沒有幼兒園,也沒有興趣班。歡歡每天都搬個凳子,在門口寫字,虎子就在旁邊撒歡,學著小哈巴的樣子,撲騰著碩大的身軀,追著自己的尾巴玩。一次,老楊大干四季度迎接開門紅連日加班不在家,淑萍發著高燒撐著上完了白班。她跟著虎子,在歡歡驚詫的目光中,拖著疲憊萬分的腳步挨進了門,就無力地倒在床上,連起來為自己倒杯水的力氣也沒有了。昏昏沉沉中,淑萍感覺歡歡稚嫩的小手在拍自己的臉,“媽媽,你起來吃飯!”五歲的歡歡倒了碗涼開水,泡了滿滿一碗米泡,潑潑灑灑地端到了床前。淑萍摟著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流下了淚水。雖然窮,雖然苦,雖然累,有這樣遮風擋雨的家,有這樣知冷知熱的丈夫和孩子,還有什么不滿足呢?淑萍感謝命運,讓她遠離了那些暗淡凄涼的歲月,得到了這么豐饒充盈的人生。
淑萍離家已經有8年了,但她不大和家里聯系,接到來信也不愛回信。老楊問及,淑萍就斷斷續續講了她過去的生活。老楊撫摸著淑萍臉上被毛竹劃傷的印記,心里覺得很心疼這個女人。他想,過去如果有自己在,是絕對不會讓她受這么多苦的。1978年的時候,老楊作了個決定,要陪淑萍回老家探親。淑萍先是舍不得路費,又說回家后打發太花錢,又說歡歡太小,路上辛苦。老楊誠心誠意地懇請再三,淑萍默默流了眼淚,也不再說什么了,盡心竭力地準備起來。
他們從來沒有休過探親假,這次干脆請了半個月。一家人顛簸了2天才來到那個偏僻的山村。那種風光,淑萍現在想起來都得意。淑萍的一家人都回來了,包括在縣城里工作的大哥大嫂,嫁到鎮里的三姐。淑萍穿著她新做的黑白格子罩衣,衣領上縫著她自己勾的黑色毛線領子,長辮子窩起來,整潔地盤在腦后,劉海用電梳子輕輕地夾卷了。老楊專門穿上了他一套新的工作服,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腳下是嶄新的翻毛皮鞋。歡歡梳著分頭,藍罩衣上貼著四個假荷包,穿著黑色的系帶豬皮鞋,活象個小干部。一家人的模樣要多矜貴有多矜貴。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態度非常令淑萍滿意。一向在家中強悍的母親,熱情得幾乎謙卑,仿佛淑萍從來就是她的掌上明珠,全家的驕傲。連一向在家里非常尊貴的有文化的大哥,也對著這個從來沒大留意的淑萍認認真真地喊了聲 “四妹”。淑萍的三姐和五妹都是嫁的當地農民,她們對待淑萍一家象對待遠方闊客,謙卑,恭謹,羨慕。淑萍聽到父親和鄰居聊天:“女婿是吃商品糧,每個月都有官餉,在城里搞毛主席安排的大工程……”。歡歡在跟鄰居的孩子們吹噓說他們是坐飛機回來的。孩子聽說坐飛機會耳朵疼,歡歡淡定地說:“抽煙就可以了。女的吃泡泡糖,男的抽煙,耳朵就不疼了。”孩子們問他抽了嗎,他說只抽了幾口。
淑萍對老楊的表現也很滿意。老楊10歲上就成了孤兒,靠幾個舅舅拉扯大。從小缺少家庭溫暖的老楊很羨慕淑萍有這么熱熱鬧鬧的一大家人,他盡心盡力里扮演著女婿和兒子的角色,從送爹媽的煙酒雜糖,送弟媳婦的確良布,到孩子們的上海泡泡糖,他都是費了心思的。他穿著翻毛皮鞋在田間地頭、堂屋灶間踱來踱去,與丈人談論耕種收割,與丈母娘談論秋收冬藏,樣樣都那么親熱得體可人意。
晚上一家三口睡的是正房,鋪蓋都是新洗過的。淑萍躺在床上,把用米湯漿洗得發硬的被頭一直拉到頜下,偎著熟睡的歡歡,小聲和老楊聊著小時候的瑣事,覺得人生再沒有此刻這樣稱心快意了。不過當得知老楊塞給了丈人50元錢,淑萍有點不高興了,埋怨老楊不該如此大手大腳。老楊說:“又不是外人,我現在想給自己的爹媽錢花一分錢都不能了。”淑萍就不做聲了。老楊又說:我會掙錢,你會省錢,以后還怕沒好日子過?
老楊一家的日子的確是越過越好。可喜的是歡歡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剛三歲,一天他不知道在哪里找來張《三三〇戰報》,端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神情嚴肅地大聲朗讀起來。聽不懂他亂七八糟地念了些什么,但那語氣腔調像極了每天廣播里的播音員。大家都笑壞了,說老楊你家出了個大知識分子!老楊非常得意,此后真把歡歡當個知識分子來培養。老楊自己沒讀什么書,卻不止一次地對兒子說:“你能讀到啥程度就讀到啥程度,我就是要飯也會供你!”
老楊其實是個心氣很高的人。他三歲沒了父親,寡母拖著他艱難度日。他8歲時見人家孩子上學,哭著求母親:“我要讀書!”寡母求遍了親戚,他算是進了學校。日常用度母親是省得不能再省。老楊用不起鉛筆,就用竹片夾了筆芯,用布纏了寫。老楊一直想要一支鋼筆,但他不敢開口。一天母親到鎮上看病回來,神秘地把他拉到屋里,從懷里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一支蘸水筆和一瓶墨水!母親到鎮衛生所看病,在一個沒有人的房間里,她看到桌上有一瓶墨水,里面插著這只筆。她見四下無人,便揣進了懷里,一路小心翼翼地護著走了回來。老楊捧著筆,驚喜萬分,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支鋼筆吶!他飽蘸墨水,在本子上工整地寫到:毛主席萬歲!白的紙,藍的字,是那樣鮮明,清晰,有力!母親微笑著,咳嗽著,用力搓洗著被墨水染了的棉衣,說都怪自己沒找到墨水瓶蓋,把衣服給染了。
10歲那年,母親病故了,老楊的讀書生涯就此終止了。他成了一個孤兒,他在舅母們的冷眼中,在表兄弟們的歧視中艱難地生活。他今天在大舅家放牛,明天為二舅家砍豬草,后天幫三舅母帶弟妹。就在這么一頓捱一頓的凄惶生活中,他始終揣著原來的課本,有空就念呀寫呀。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工作。開班組會的時候,他差不多可以磕磕巴巴地讀完 《雷鋒日記》。他學會了看圖紙,人家下班休息的時候,他把波蘭反鏟的圖紙攤了一地,反復仔細地研究,以至于多年后來這個型號老舊的設備出了問題,連專業技術人員都拿它沒辦法時,他三下兩下一撥弄,設備就又可以轉了。隊支書對他說:老楊,這臺設備離不開你啊,你多用一個臺班,就是為社會主義建設多創造一筆寶貴的財富!老楊于是覺得自己的工作是非常有價值的,這價值甚至可以量化到具體的數字!他恨不得多雙手,多些本領,多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他也更堅定了決心,要把兒子培養成為一個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兒子是個好苗子,四五歲起就每天搬個小凳趴在一個靠背椅上寫字,似懂非懂地照著報紙依葫蘆畫瓢。歡歡七歲那年,老楊帶他到學校報名,老師讓他寫幾個字看看,歡歡端端正正地寫到:我愛北京天安門!老師驚呆了,問這孩子以前讀過書的吧?字怎么這樣漂亮,比大人寫的還好!老楊搖頭,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眼中淚花閃動。他想起了那支蘸水筆,想起了母親染了的棉衣。他親愛的兒子,要圓他童年讀書的夢!為了地下的母親,他也一定要好好地培養兒子。
歡歡果然爭氣。一次他回來說自己寫的字貼在校門口了,老楊很高興,跑到校門口讓兒子指給他看。那些作品貼在用油毛氈制作的宣傳欄上,烏黑的印跡從紙背透出來,字跡看不大清楚,兒子就指著大聲地念出來:“六一到六一到,少年兒童齊歡笑。從小攻書不怕難,長大要把重任擔!”老楊連夸字寫得漂亮,兒子說:“詩也是我寫的!”老楊嘴都樂歪了,兒子竟然能寫詩了!回家時老楊就把歡歡扛在肩頭。兒子居然能寫出這樣好的詩!他讓歡歡站在家門口,把原創的詩給鄰居們念了好多遍。大家都夸歡歡,吃飯時都把這事說給自己的孩子聽,搞得隔壁四毛見了歡歡都不大理了。老楊還讓他寫下來,貼在墻上。等淑萍回來了,老楊又把歡歡喊醒,讓他站在床上念給淑萍聽,歡歡死活不肯了,說四毛罵他臭顯擺,不跟他玩了。
老楊當然有顯擺的資本。在當年那些住蘆席棚的鄰居中,他家最早買了12寸的黑白電視機,也是第一家搬離蘆席棚,住進了紅磚房。80年代初,他家就添置了冰箱。歡歡也是那群孩子中最會讀書的,第一個考取大學的。他干嘛不顯擺呢?
1986年,葛洲壩工程基本上完工了,工地除了一點掃尾工程,就沒有多少事做了。聽說國家再不下任務了,也不撥錢撥物資了,以后葛洲壩人要自己到外面去找活干了,叫做“走出去,闖市場”。等于說,老楊他們以后就是不是主人翁了,要吃飯就得到別人家里扛長工,人家還不一定要你。當初十萬大軍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修建偉大的葛洲壩水電工程,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住蘆席棚,喝黃泥湯。老楊每天在狹窄悶熱的駕駛室里,弓腰駝背揮汗如雨一干十幾個小時;淑萍長期在震耳欲聾的空壓機旁工作,30多歲就有些耳背了;兒子出生的時候,老楊大干四季度沒有休息一天,淑萍做月子,不僅沒人照顧,還在要冰冷的水里洗菜洗尿片,現在剛入秋骨頭就會疼;何水生的老婆是電焊工,從來不讀書看報卻近視了,醫生說那是電弧光打的;打風鉆的劉開貴,才四十歲就總是胸悶氣喘,一檢查是矽肺病;隔壁四毛的姐姐大妞,沒人照管,跑到砂石篩分隊找爸爸,爬到沙堆上玩,一下子陷進去了沒人知道,等發現了早就僵硬了。這些,老楊都能理解!毛主席說過,革命總會有犧牲,總是要打爛壇壇罐罐的,干這樣偉大的工程,不死人是不可能的,誰讓他們是主人翁呢?但現在,偉大的工程建成了,他們卻不是主人翁了!他們沒事做了!
淑萍搞的是輔助工種,首先就沒事做了,每天到隊里報個到就回來,一個月拿一點生活費。很快老楊的事也不多了,那油乎乎的工具包也空乏起來。不過歡歡早就不再翻動它了,他已經是個高中生了。歡歡很爭氣,他考取了當時宜昌市最好的高中——葛洲壩六中。也許歡歡還會讀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老楊承諾過只要他能讀,就是要飯也會供他讀下去。一家人的生活,兒子的前程,全部都在他的兩只手上,他要賺錢啊。
不是主人翁了,這日子還是要過,還是要有滋有味地過。老楊經過了認真地考慮,告訴淑萍:“我也要走出去,闖市場。你在家里把家守好了,賺錢的事有我,你一定要讓歡歡好好讀書。”
老楊去了公司的第一個外營點——廣西巖灘水電站。從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外營點工作,直到1997年退休。十多年里,他先后在廣西巖灘、湖南板橋、江西修水、云南漫灣、廣東花山、寧波余姚、浙江溫州澤雅干過。
老楊聰明,什么設備都能很快上手,哪里有活干他就到哪里,挖機、反鏟、推土機、纜機,只要有事做,他都肯放下師傅的架子。他的思想境界變低了,談貢獻少了,計較待遇多了。在錢上他是一點也不肯吃虧的,加班算津貼補助,他必定錙銖必較。他也變得小氣起來,如果手里有9元,他就是找人借也要湊成10元,存起來,等到滿了100,就給淑萍匯回去。在工地上他一般都不休假,如果哪天看他離開了工地,絕對不會是出去喝酒跳舞打牙祭,那一定是到附近的鎮子上寄錢去了。他在食堂里幾乎不買葷菜,更別說請人吃飯喝酒了,所以同事們平時聚會,他也不大去參加的,因為吃了是要還情的。
工地的生活艱辛,大家各找各的樂子,有的打牌,有的喝酒,有的養狗,有的吹牛,有的裹小嫂子。老陳在漫灣的時候開纜機,和老楊住在一個宿舍。老陳技術好,和指揮臺的嫂子們配合默契,嫂子們都喜歡和他搭班。常常有人不小心調錯了對講機頻道,會聽到老陳和別人調情,據說他把一個班的嫂子都裹遍了。老楊對此很不以為然。老楊技術也好,嫂子們對他倒是客客氣氣,敬而遠之。一是因為老楊一本正經,經常搞得人訕訕的。二是因為老楊很小氣,從不會花錢請她們吃飯跳舞。老楊心里想得明明白白:他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淑萍手里的吃穿用度,是歡歡的前程,他怎么會去用這些錢買那些虛無的東西呢?再說,她們哪個能趕上淑萍呢?漸漸地,老楊的人緣不是太好,有些邊緣化了。但這沒什么。雖然不做主人翁很久了,但老楊還是看到了自己的價值體現。他的技術比別人好,經常會有人找他去解決一些機械故障,再刺頭的青工都會恭恭敬敬地喊他聲楊師傅;他拿的錢總比別人多,一起到鎮上寄錢,他的數額總比別人要多個幾十百把;他按時會收到歡歡寫的信,結尾淑萍歪歪斜斜的幾句話一定是背著歡歡加上去的,要他記得吃藥,記得晚上用熱毛巾敷腿,不要太省。每封信的內容他幾乎能背下來。
每年老楊會回去兩次,寒假一次,暑假一次。他從來不讓淑萍來看他,一是怕她顛簸勞累,二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艱苦,三是他想見到親親的兒子,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地團聚。晚上老楊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想起蘆席棚門口絲瓜架下的晚餐,想起淑萍做的蒜苗醬肉、帶魚尾巴,常常鼻子發酸,咽喉發緊。他好想家,想兒子,想淑萍。這些年來,淑萍如同一只小鼠,積積攢攢地經營著她的那個小家,安分守己,慳吝刻苦。淑萍老了。但老楊心里并不覺虧欠她,因為他們都能體會彼此的心意,他們所做的一切,無不是為著這個家,吃苦,受累,孤獨,寂寞,為了這個家,這些都是應該的,他們根本無需安撫勸慰,無需補償報答,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這些年的漂泊,老楊心里已經沒有那么多的詩意了,但他覺得這日子還是那么越嚼越有滋味。
1989年,老楊家祖墳冒了青煙,歡歡考上了武漢水利電力學院。老楊把這消息傳遍了整個項目部。大家激將他,攛掇他請客,老楊一時糊涂竟答應了,在小食堂擺了一桌。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哭又笑,大家也很高興,為了老楊第一次請客。第二天醒了,他暗罵自己敗家,心疼那錢,算計著這錢原本可以給兒子添置點什么的。不過這真是老楊人生中暢心快意的一件大喜事,他索性就大大方方徹底地敗家了一回,不僅和淑萍一起送兒子到武漢,一家三口還逛了東湖。
這次回家,老楊又作了個決定,他要帶淑萍一起回工地。兒子已經不需要他們照顧了,他得多賺點錢給兒子,也可以和淑萍一起過一過日子了。
說實話項目部是不希望淑萍來的,淑萍已經老了,一個人拖不動電纜,沒法上夜班;空壓工這樣的輔助工種,誰都可以替代。但老楊是項目部不可或缺的技術骨干,項目部領導多少得看一點他的面子。于是淑萍又開起了空壓機,也不用再上夜班了。淑萍更重要的任務是照料老楊的生活。
老楊覺得那詩意的生活又回來了。項目部給他們兩口子調出了一間宿舍,很快,宿舍前后的空地上淑萍又種上了辣椒茄子大蒜絲瓜萵苣。每天一回到宿舍,老楊就能聞到誘人的香味。淑萍在食堂里打一份肥膩的紅燒肉,加上豆腐蒜苗,用電爐子燒上,再蒸一塊從家里帶來的腌魚,盛一碟鲊廣椒,又到門前挖兩顆萵苣,葉子炒了吃,根剮了皮切成細絲絲涼拌,酒是苞谷燒。有時候老楊顧不得節約,喊一兩個同事來一起吃,淑萍知道他是又想顯擺了。的確,這樣的生活工地上的男女都非常羨慕,說他們開了個“夫妻店”。在漫長的水電生涯中,最讓人難挨的不是繁重的工作和清苦的生活,而是那催心噬骨漫無邊際的寂寞和思念。
有了淑萍,日子滋潤了。老楊多年積下的胃病和關節炎好了許多,臉色也紅潤起來,衣服也整潔起來。淑萍也覺得這日子挺滿意,不用上夜班,公家給房子住著,水電用著,能省不少錢呢。他們得好好攢錢啊,歡歡讀書要花錢,每個月生活費要差不多100,還有來回的路費;二年級的時候他談戀愛了,愛打扮起來,花費也明顯地漲了。淑萍很不贊成歡歡這么早談戀愛。她算計的是:19歲戀愛,25歲結婚,中間這么幾年,三節六禮的,要給女方花多少錢!談成了也就算了,萬一不成,那錢就白瞎了。這話可不敢給歡歡說,那小子不象以前那樣溫順乖巧了,驕傲,愛面子,脾氣大,瞧不起人,活脫脫一個小白眼狼。
淑萍跟著老楊走了不少外營點。老楊到項目上,首先就和人談條件:把老伴調過來。淑萍后來退休了,還是一直跟著老楊,直到老楊也退休了。他們一起工作過的最后一個項目在溫州附近的一個山里。那算是條件非常好的一個外營點,離縣城只有幾里路。老楊和淑萍每天的消遣就是走到鎮上去逛商店。那里的經濟發達程度與葛洲壩水電站所在的湖北小城宜昌有天壤之別,號稱“小香港”。淑萍和老楊總是捂緊了荷包,過足眼癮后回家。時間長了那幾家店的人都認識他們了。淑萍最愛逛的是一家金店,那溫州金匠的手藝真巧,在桃心形的墜子里可以雕一個極小的生肖。淑萍屬羊,她每次都要細細打量那條項鏈。一次她又去看,新來的店員不認識他們,上來熱情地招呼,老板娘淡淡地說:“他們只看的,不買。”淑萍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訕訕地往外走。老楊見了大聲說:“怎么不買?!她是嫌你那條細了!”他不顧淑萍的反對,不管不顧地下了定金,打一條20克重的金項鏈!92塊錢一克,加上加工費,2000多啊!淑萍心疼了好一陣子,直到后來看到金價一天天地漲,才轉為竊喜,為這意外的投資。
歡歡畢業后也分到了葛洲壩。現在不叫三三〇指揮部了,也不叫葛洲壩工程局了,叫中國葛洲壩集團公司。歡歡也干了好幾個水電工程,深圳鹽田港、四川二灘、湖北隔河巖,最后到了三峽水電站。歡歡娶的媳婦也不是大學里談的那個,是宜昌地方上的姑娘,名字叫豐豐。淑萍的擔心果然應驗了,那些談戀愛的錢都白瞎了!不過豐豐這姑娘人不壞,有文化,人直爽,錢財上也大方,就是身上有點城市姑娘的嬌驕二氣。結婚的時候歡歡提出來,老楊這邊的客和豐豐娘家的客分開來請,就在附近的酒店里辦,免得費力勞神找車接送。老楊一聽氣得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結婚連個車也沒有,成什么樣子!”后來老楊才弄明白,豐豐家里條件好,有點看不起葛洲壩人,那邊不大想和老楊的這些街坊工友們一起參加婚宴。老楊憤怒了,他較真起來:“他們還瞧不起葛洲壩人!沒有葛洲壩人,宜昌還不知道是個啥樣呢!我們來的時候東山大道還是土路,夷陵廣場還種著菜,楊岔路邊上還是包谷地!沒有葛洲壩,人家誰知道宜昌?瞧不起葛洲壩人?我一個大學生兒子,三峽建設者,還不想白白便宜了人呢!”他恨兒子孱頭,當不了家,聽任媳婦擺弄。他發狠地撂下話來:“要辦一起辦,要不辦就都拉到!”還好兒媳婦豐豐是明事理的人,兩下擺平,算是把婚禮風風光光地辦了。
婚禮那天他們在當時葛洲壩最好的平湖酒店擺了30桌。老楊把過去的鄰居工友們都請來了。他們都老了,臉上打著皺,頭上染著霜,卻還有那么響亮的嗓門,隔著老遠就用侉里侉氣的鄉音大聲喊著兒子的小名,敞亮地大笑,親親熱熱地開玩笑,誠心誠意地夸贊歡歡有出息,婚禮好排場,媳婦好漂亮,羨慕老楊好福氣。那場面哄哄鬧鬧,吵吵嚷嚷,透著熱烘烘喧騰騰的喜氣。老楊非常志得意滿,也就不太在意親家母客氣淡薄的笑容,以及對方親友詫異的目光。
兒媳婦快生了的時候,老楊剛好退休了。兒子結婚裝修房子的時候,老兩口為了多掙幾個錢,在工地沒回來,是親家兩口子幫著照顧的,好像他們對此頗有微詞。這次做月子,淑萍是準備好好表現一下的。但她怎么用心,好像都得不到兒媳婦的滿意。
看到孫子咂吮奶瓶費力,淑萍就用個錐子燒紅了把奶嘴燙了的大洞,孫子咕咚咕咚喝得歡暢,媳婦卻不高興了,說孩子再不愿意用力吃奶了,埋怨她影響了母乳喂養計劃;她用小薄被給孩子包蠟燭包,希望孩子以后腿長得直,媳婦說影響了骨骼發育;她不讓媳婦在月子里洗頭刷牙看書,媳婦置若罔聞;孫子用的一次性紙尿褲2塊多一個,淑萍舍不得扔,拿到陽臺上曬了三、四天,終于曬干了,興奮地告訴媳婦可以反復用,結果媳婦臉色很難看,轉手丟到了垃圾桶里。最讓人傷心的是,淑萍用老楊當年拿回來的舊白布,給孫子做了很多棉尿片。她興興頭頭地把這白布的來歷說給豐豐聽,她卻說:“媽,以后再也不要用這個了!不衛生!”
淑萍又羞又愧又傷心。那天多冷啊,她在江邊洗啊刷啊,手凍得疼,呵口氣暖暖再洗。拿回來曬著,隔壁左右誰不說那是塊干干凈凈的好布啊!現在怎么就不衛生了呢?歡歡那個小白眼狼,坐在旁邊像是沒聽見,一聲不吭。他從小不就是蓋這個被子長大的嗎?沒良心的小白眼狼!
說實話老楊也有些看不慣這個兒媳婦。一是大手大腳。比如說洗個橡皮奶嘴子,她都能用上一盆水,天天嘴里含著的東西,能有多臟?有次老楊把洗干凈的奶嘴子直接放到飯桌上,飯桌能有多臟?她見了立即拿去又洗了一盆水!再一個,晚上小兩口貪睡,也不起來給孩子把尿,那孩子哭得他們老兩口在這邊都吵醒了,他們還沒醒,早晨起來棉絮尿得透濕!那可是老楊從溫州帶回來的新棉絮啊!還有,多年來淑萍做飯都是以自己的口味為主,因為他平時干活辛苦出汗多,口味未免重些。兒媳婦嘴里什么也不說,但有時候就只捧著白飯吃,歡歡臉上掛不住了,指責淑萍做菜味道太重,豐豐哺乳的人沒菜可吃。淑萍聽了慌里慌張地跑進廚房炒了個火腿腸出來,沒來得及洗鍋,顏色黢黑沒看相,歡歡臉色更難看了,說這能吃嗎?!淑萍和老楊都很不高興,看在媳婦坐月子的份上,都忍耐了。一天淑萍又做了糖醋帶魚尾巴,剛端上桌,歡歡就不高興了:“媽,你們就窮得過不下去嗎?還在吃帶魚尾巴?!你們退休工資攢著干嘛?我們也沒問你們要錢吧?我們不稀罕你們攢幾個錢,你們拿來把生活過好點不行啊?”老楊氣得一筷子拍在桌上,大吼一聲:“你們都不要吃!”自己一口氣把一盤子帶魚尾巴吃了個精光,撂筷子走人。
老楊決定不幫歡歡帶孩子,豐豐他們也表示愿意自己帶孩子。小兩口請個了十四、五歲的小保姆,四個人擠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里,緊緊巴巴地過日子。老楊和淑萍樂得享清福,每天吃了飯就到江邊去玩,只是每個周末去看看孫子。不過晚上在江邊看到人家手里牽著抱著孩子,老兩口心里還是覺得空落落的。他們開始三天兩頭往兒子家跑,從保姆手里把孫子抱出來玩。一次老楊把橘子剝了一瓣讓孫子噙著吮吸,孫子把汁水吸完了,又嗯嗯地示意還要。老楊樂了,說孫子知道問爺爺要東西吃了。于是又剝了一片自己叼著,讓孫子用嘴來咬。淑萍趕緊喝止他:“你個老瘋子,要是保姆告訴你兒媳婦,她會嫌你臟!”老楊說:“怕什么?我孫子不會嫌棄我!他長大了我還要給他錢呢!兒子不稀罕,孫子稀罕!我還是要賺錢,給我的親親寶貝孫子!”
這倒是心里話,老楊還是想去賺錢。他是窮怕了苦怕了。以前和寡母過著凄惶的日子,他知道錢非常重要,有了錢能吃飽穿暖,能讀書;后來成了家,他知道賺錢可以讓家里過上好生活,讓孩子奔前程。退休了每月拿著退休工資,兒子也很自立,結婚大事都沒讓他操心,看著好像享清福了,但老楊的精神似乎委頓了許多。不用賺錢了,他覺得生活似乎沒有了目標,人家怕啃老,他怕老了沒人啃,怕自己不被需要了。孫子在他懷里嗯嗯地努著香軟的小嘴要吃的,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又有了生活目標。他要為孫子多賺點錢才好。
很快賺錢的機會就找上門了。他在溫州澤雅開的那臺反鏟報廢了,被一個溫州包工頭買了去。包工頭找到了老楊,希望他能繼續讓那臺反鏟發揮余熱,提出一個月3000元包吃包住。“楊師傅,你多干一個臺班,那個臺班費就是純賺的啊!你的工作很有價值啊!”這場景與當年開波蘭反鏟時隊支書和他談話場景是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啊!溫州老板伸出一個巴掌,在他眼前晃動:“每干一個班,我再另外給你50元!”
老楊不顧淑萍的反對,堅持要出去賺錢。淑萍很不高興,說造業了一輩子,好不容易過兩天舒服日子,又出去,真是個勞碌的賤命。老楊完全聽不進去。他想象著今后孫子大了追著自己要買這買那,再大了還要讀大學讀碩士讀博士,買房買車,老楊覺得自己的任務還很重呢!再說,自己不去,那臺幾十萬的設備就廢了,那里離不開他老楊呢。這么著,老楊的精神頭好極了,勁逮逮地就奔到工地去了。
果然,那反鏟經老楊手里一擺弄,立即起死回生,轟隆隆咳著喘著就開始了工作。那溫州老板的臉上笑開了花,吩咐每天晚上給老楊單另炒兩個菜,拿一瓶啤酒。第一個月下來,老楊算了一下,3000的底薪,28個臺班,每個臺班50,一共是4400元。這個工程還有3個月,這樣下來,他回家的時候可以帶回17600!他盤算著如何處理這筆錢。那時候孫子剛好要滿一歲,是個大事,他干脆送1萬,把事情做漂亮點。剩下的給淑萍買個按摩椅,她總喊背疼。買了就放在家里的陽臺上,邊曬太陽邊按摩。老楊又感受到了那種志得意滿。
好景不常。那個反鏟慢慢狀態越來越不好了,先是半個月修一次,后來是一個星期一次,再后來是每天都得修,再后來是干干停停。溫州老板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老楊晚上那頓加餐也吃著有點不安了。有天老楊又在現場修反鏟,修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開工。工頭在下面沖他喊:“算了算了你下來,不要修了!”老楊說快了快了。工頭說:“你以后不用再修了,那個臺班費還不夠你修車的,還要付你的50塊!”老楊臉上掛不住了,耳根發熱。那工頭又說:“你明天到財務把工錢結了吧!”“好!”老楊痛快地答應了,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決定明天就走。他老楊是有技術的人,不是他求著來打工的,他是那溫州人恭恭敬敬請來的;他老楊是有身份的人,他是一個央企的退休職工,他干過國家的大工程,現在國家還發他退休工資養著他;他老楊是要面子的人,他不能為溫州老板賺錢了,自然不會白拿他的錢,吃他的飯。老楊的臉發燙,心里倒慢慢平靜了。今天這臺反鏟已經修好了,他決定要再給他們干一個臺班,而且他今天不要工錢!
他開動了反鏟,弓著腰,將操縱桿微微往懷里帶著,用力往上提。這是他和這臺反鏟的秘密,他從沒告訴別人。每臺設備都有它的秘密,比如那臺波蘭反鏟,離合器要猛踩一腳,再把腳尖輕輕地松一下,穩住;那臺纜車,后退的時候,一定要用指尖垂直地按下去;這臺反鏟的秘密就是一定要把操縱桿微微往懷里帶著。老楊是個有靈性的人。他用心地和每臺設備相處,象對待親密的伙伴,他熟知它們的習性,與它們之間有著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他能讓它們愉悅地工作。不過,也許是知道了他明天就要離開,也許是它真的老了,今天這位老伙伴和老楊之間的秘密似乎失靈了。他反復地將操縱桿微微往懷里帶著,用力往上提,心里祈求著老伙伴配合他,完成他職場的最后一次走秀。老伙伴毫無反應,老楊焦躁起來,一次次反復操作,力度越來越強,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后他發狂一般地用力搖晃著操縱桿,捶打著儀表盤,大聲地咒罵著這個衰敗的老家伙,漸漸他大汗如雨,心跳如鼓,眼前發黑,終于一頭栽倒在了這個老伙伴身上。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老楊過去所有的光榮與夢想,最后只剩下了手里這個搪瓷缸子上鮮紅的“獎”字。當年那個開著反鏟輕旋曼舞的小伙子,如今只是天天蹲在江邊混時間的老頭子,有人的時候他就談論國家大事,仿佛他剛剛開完了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似地;沒人的時候他就在那里看船看水看釣魚。淑萍則每天忙著買菜做飯,到衛生所做理療。家門口有一個大花壇,人家象當年的淑萍一樣,種上了辣椒大蒜茄子絲瓜,如今淑萍卻全種著花,月季、繡球、石榴、朱頂紅、梔子花,一季一季熱熱鬧鬧地開著。現在老楊和淑萍最大的樂趣就是等著每個周六兒子一家三口回來吃飯。老楊喜歡和歡歡這小白眼狼斗嘴,看一看寶貝孫子豆豆,然后一大家子到江邊走一走。最近他們倆有多了個樂子,淑萍迷上了每天傍晚到江邊跳舞,老楊喜歡每天到老年大學轉一轉。
周六一大早,淑萍就去買菜了,然后一頭扎進廚房。豆豆上初中了,每周就回來這么一次,淑萍心疼,怕他在學校里餓著,恨不得這一頓把所有他愛吃的都擺上桌。
老楊照例要到老年大學去轉一轉。前一陣子老楊和木工隊的劉建國一起到老年大學打門球,之后就經常去轉轉。這陣子老年大學在搞文藝匯演,天天有排練,老楊就每天都去轉一轉。當年分局搞宣傳的吳科長在里面參加了大合唱,每次停下來的時候,老吳就開始領頭念詩:“告訴媽媽,告訴娃娃,告訴全天下!我是長江,我是三峽,我是葛洲壩!”老吳拿腔拿調地念,還是當年那文藝范兒,老楊很欣賞。老年大學的老師們待人都很客氣,歡迎老楊他們經常來打球,還歡迎他們為葛洲壩集團建企40周年投稿,回憶錄啊,詩歌啊,故事啊,都可以。自己不能寫,他們還可以找人來幫著寫。
老楊覺得自己真沒啥可說可寫的,自己的那點事再普通不過了,就象老吳那詩里念的:“長江一滴水,浪里一顆砂,基坑那塊石,壩上那道閘”,過去的歲月就象身邊的江水,無聲無息地流走了。他的青春,早已經埋在基坑里了。他引以自豪的職業生涯,在當年溫州那臺破反鏟上悲情謝幕了,還說啥呢?不過他在老年大學門口的櫥窗里看到了一組畫,都是工地上最常見的場景,還配著詩,《贊三峽建設者》,他站在那里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澆筑工:一身灰,一身汗,每天膠鞋總相伴。雙手緊握振動棒,精品大壩手中現……
鋼筋工:披星星,戴月亮,十米鋼筋肩上抗,模板立得直又棒,一手老繭見滄桑……
電焊工:一桿槍,一頂帽,仰焊臥焊難度高,兩眼烤得淚花流,鋼筋鐵骨焊得牢……
起重工:大鉤起,小鉤落,喉嚨嘶啞嘴起泡,起吊定位穩準快……
電工:一把刀,一把鉗,整套工具腰上纏,爬高下低不歇腳,哪里需要哪里干!
老楊覺得很親切,覺得詩和自己的距離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過!如果這就是詩,那么,他過去的那些開著反鏟揮汗如雨輕旋曼舞的日子完全可以進得畫入得詩!那些曾經多次在他心中涌動的情緒,寫在紙上,不就是詩嗎?但老楊肯定不會去寫的,一把年紀了,還作什么怪?但回到家里,老楊竟然鬼使神差地戴著老花鏡拿起筆,在日常記流水賬的臺歷上寫了起來。一直到淑萍過來問老家伙又在作什么怪,他才笑了笑了,擱筆了。
晚飯時兒子一家來了。孫子豆豆和兒子小時候一個樣,聰明乖巧,不像他那白眼狼爹歡歡,總是陰陽怪氣,嬉皮笑臉。兒媳婦豐豐還是那樣好吃懶做,嬌驕二氣,不過她心眼好,明事理。那年在溫州,他從反鏟上倒下了,被送回宜昌的醫院里,豐豐幫他找熟人、辦醫保手續,又和兒子、淑萍一起排班照顧他。歡歡那小白眼狼,關鍵的時候懂事得很,給他接屎接尿,給他擦洗,翻身,用棉簽給他清理舌苔。倒是淑萍這個婆娘讓他寒心,見到老楊就哭了起來,第一句話竟然是:“這下可被人笑死了……為了賺錢差點把命丟了……”。老楊又氣又愧,這樣的話,只有這女人能說出來,也只有她說出來,最讓自己傷心。老楊覺得自己那樣無用,心里充滿了挫敗感和羞恥感。兒媳婦豐豐卻大咧咧地批評她婆婆:“媽,你不要說這樣糊涂的話,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干嘛要給別人看啊?本來就不該去,去了就別后悔,你好好照顧爸,身體好了啥都好了!”說來也怪,這丫頭不大會做家務,性格直,脾氣大,不光是歡歡和豆豆聽她的,老楊和淑萍也都很聽她的。今天來了,豐豐照舊不會去廚房幫忙,大咧咧地坐在那看和老楊一起看《西游記》,呵呵地笑。倒是歡歡那小子,象他媽的小棉襖,在廚房里圍著淑萍轉進轉出,說說笑笑。
不知道啥時候歡歡拿著老楊的臺歷轉了過來,嬉皮笑臉地拍著他說:“哎呦喂!老爺子,聽說上大學了?出息了?要寫詩了?”老楊一驚,恨淑萍多嘴,瞪了歡歡一眼,撲上前去搶臺歷,歡歡輕巧地高舉著,從矮小的老楊頭上繞了過去,怪聲怪氣地讀:“……贊成興建此壩,號角吹響進發……”老楊又羞又急,伸手又去奪,他一閃,又念:“敢問英雄何在?十萬葛洲人家!……好!”豐豐在一旁大笑,老楊大囧,歡歡忍著笑,高舉著臺歷看了半晌,又喊出一個“好!”豐豐裝模作樣文縐縐地說:“著名學者余秋雨說,老年人可能不會寫詩,但卻以詩的方式生活著。”歡歡聽了更是鼓掌歡呼雀躍,淑萍也跑出來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笑。一直鬧到淑萍把飯菜端上桌,這事才算平息。歡歡那小子蔫壞,老楊搞不贏他,老楊也老了,心氣沒那么高了,再說和自己的兒子鬧,面子的事也沒那么重要了,所以老楊還是蠻喜歡和兒子打鬧的。
一上桌,歡歡招呼豆豆吃菜:“來來來,嘗嘗你奶奶的大愛——紅燒帶魚尾巴!”淑萍就不高興起來,說:“什么帶魚尾巴!我買的是最好的帶魚!就是你會陰陽怪氣!”老楊說:“活該吧,讓你多嘴!你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看淑萍不說話,老楊又說:“你還是時不時買點帶魚尾巴吧,肉少好入味,我還是喜歡吃帶魚尾巴。”豆豆聽了就嚷嚷著要吃帶魚尾巴,媳婦豐豐也喊我要我要,淑萍就算了。
吃完飯碗豐豐又假裝說:“我來洗碗吧!”淑萍說算了回來再洗,豐豐就不堅持了,一家人一起到江邊散步。
江邊越來越漂亮了。沿江一路是寬闊的石欄,大樹,草皮,花園,每隔十幾米就是一個開闊的小廣場,廣場上滿是歌舞、健身的人群。這熱鬧往往要持續到晚上10點之后。
這個周末的晚上是屬于老楊一家的,淑萍不去跳舞,老楊也不去看船議政,他們一家五口就這么在江邊閑逛著,談談說說。歡歡喜歡沒大沒小地勾著老楊的肩膀,時不時還象逗弄小孩一樣胡亂在他花白的頭上摸一把。那乖孫子豆豆挽著淑萍的手,聽她羅哩羅嗦講些豐豐不愛聽的家長里短、頭疼腰痛。沿路碰到熟人,大家都親熱地和這一家子打招呼。老楊顯得很矜貴,很有分寸地應答。歡歡拍拍他,說“老爺子,你蠻拽咧!”又喊豆豆,指著遠處的大壩給他看,說你爺爺當年就在大壩的下面挖基坑,奶奶開空壓機,神雕俠侶。又把老楊當年給他拿糖精冰塊,做小滑輪車、小彈弓,帶他到大江看泄洪的事說給豐豐和豆豆聽。
還沒走到淑萍平時跳舞的地方,那凄厲的《愛情騙子》已經響起來了,不過領舞的已經不是山東婆了,換成了一個30多歲的小嫂子。老陳這家伙老不正經,跟誰也長不了,這輩子估計就這樣混過去了。對面一個老頭推著輪椅走過來,目不斜視,步子僵硬,卻走得飛快。老楊認識他,那是當年澆筑隊“平倉三把刀”里的“胡一刀”。當年他那個神氣活現的壞樣子,迷住了不少女工呢,前年聽說他中風了。前面走著的一個彎腰駝背的小個子女人是當年機械隊樹的一個標兵,當時分到分局的10個鐵姑娘,結婚的結婚,調走的調走,而她遲遲沒找到對象,就只好一直開大車。后來機會好,碰上了三峽工程截流,經過媒體一宣傳報道,就成了標兵,現在她退休工資高出老楊幾百塊,而當初她還算老楊的徒弟的徒弟呢。那邊在石凳上聽收音機的老頭是鋼筋隊的老余,老兩口退休了,兒子女兒都在外營點,他們帶著孫子、外孫過,貼錢倒不說,每天忙著買菜做飯接孩子,操心得很,孩子學習上的事他們又一點也管不了,怕孩子的爹媽回來抱怨。在欄桿邊站著不停甩手練功的是樓上的覃師傅,他得了類風濕性關節炎,手掌已經變形,經常聽到哪里有講課賣藥的,他必定風雨無阻地趕去聽課,完了買一大堆傳說中的靈丹妙藥回來,遭兒女一頓批評。禿著頭挺著大肚子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是原來分局的副局長。當時老楊想到索馬里去參加外援項目,曾經到辦公室里找過他,他打足了官腔,拿捏再三。旁人提醒老楊是不是沒送禮,老楊二桿子脾氣上來了,說老子是憑技術吃飯,不吃你這一套!一氣之下不去了!當時老楊就在他辦公室里說了:“你這樣的東西,不做點好事,明兒退休了就是堆臭狗屎!沒哪個理你!”這不,老楊面對面地走過去,輕蔑地瞟了他一樣,他立即回避了目光,匆忙走了。站在那里和淑萍說話的是當年一起開過空壓機的小林,那年她老公剛40歲,在工傷事故中死了,丟下她和孩子。她一直沒再嫁人,好不容易把孩子守大了,孩子讀書成器,分配在外地,結婚生子。她現在是一個人了,原來叫寡婦,現在叫空巢老人。淑萍問她為什么不到兒子那里去享福呢?她說住不習慣,那里的城里沒有江。
是啊,老楊他們都習慣了這條江。身邊這條江,日夜不息,湯湯地從這座水電城的中央流過,挾裹著岸上的燈火,幽暗中閃動著瑰麗的光。這里面有老楊、淑萍們的年輕的歲月,有他們的淚水、無奈、凄涼和落寞惆悵,也有他們的汗水、夢想、希望和無限榮光,它是那樣的沉默,那樣的綿長,又是那樣的瑰麗,那樣的歡暢。
老楊拖著微跛的腳,捏著孫子的手,被兒子勾著脖子,在這江邊慢慢地走著,心里又涌起了一種非常熟悉的愉悅感受,他知道,那就是詩意,但他再不會把它寫出來讓兒子嘲笑了。豐豐不是說了嗎?老人不用寫詩,老人的詩是象日子一樣過出來的。他老楊的詩,就在這江水里,就在這江堤上,就在橋墩下,就在這燈光里,就在這音樂中,就在孫子肉乎乎的小手中,在家門口的花壇里,和那個破茶缸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