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江 周少君 魏萬青
經濟與政治雙重轉型時期的稅收政策與居民收入差距的關系一直是國內外經濟學家關注的重點。稅收作為國家宏觀調控的重要手段之一,通過流轉稅實現對收入分配的間接調節和個人所得稅直接調節個人收入差距,稅收應該在調節收入分配差距方面發揮積極作用,已成為理論界一種共識。近年來我國稅收收入的“超增長”、“超GDP增長”現象和不斷拉大的收入差距令人憂心,根據測算,2006年我國各省市城鎮居民收入差距除云南和吉林等省份的Gini系數低于國際警戒線0.4以下,其他26個省份均已超過0.4,以江蘇最高(圖 1)。從 1978 年到2010年,我國城鎮居民人均年可支配收入增加了55倍,農村居民人均年純收入增加近43倍;1985年到2009年以來,城鎮居民最高收入組與最低收入組之間的人均年收入差距從1985年的2.9倍擴大到2009年的8.9倍,且中國的收入差距還有擴大趨勢。因而,在當前居民收入差距日益拉大的條件下,如何充分發揮稅收調節收入分配的作用,從經驗研究中找出確切的命題,就成為下一階段稅制完善和宏觀調控的重要參考依據和我國社會亟待理清的重要問題。同時,要理清稅收政策與居民收入差距的關系,不僅是因為稅收和收入差距問題直接關系到稅收政策的制定與完善,而且還會直接影響到我國社會政治、經濟的穩定,乃至改革深化的進程和經濟的長期持續發展。
稅收在我國居民收入分配的調節作用也一直是國內學者爭論的熱點,在許多方面上沒有達成一致的研究結論;部分媒體研究報告指出個人所得稅的收入分配調節功能不但沒能抑制居民收入差距,反而“劫貧濟富”,造成我國居民收入差距的擴大,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稅收政策對居民收入差距的調節不起作用,張文春(2005)從三個方面闡述了其看法:一是盡管我國個人所得稅收入增長很快,但水平很低,增值稅等流轉稅才是我國的主體稅種,較低的水平要發揮人們想象的調節作用顯然是不可能的;二是從來源分布看,我國個人所得稅的65%來自工資薪金,而來自其他形式的收入只占35%;三是我國地下經濟的發達和潛在的腐敗問題,各種合法和非法的避稅、逃稅現象普遍存在,稅收征管存在漏洞。他認為是地下經濟加劇了收入分配不公的問題;四是我國現行個人所得稅的稅制模式離完全的累進的綜合所得稅制相距甚遠,因而再高的累進稅率也不會使高收入者繳納更多的稅款。然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國際通行的最主要的調節收入分配手段仍然是稅收,因此部分學者的一些理性判斷而非實證結論不能作為稅收政策不能在收入差距的擴大發揮作用的一般結論。郭慶旺和呂冰洋(2011)利用1994年以來的宏觀數據認為我國稅收對要素收入分配具有明顯影響:就直接稅而言,企業所得稅降低了資本分配的份額,個人所得稅中對勞動征稅的部分降低了勞動分配份額;就間接稅而言,增值稅明顯降低了勞動分配份額但對資本分配份額的影響不明顯,營業稅明顯降低資本分配份額而對勞動分配份額的影響不明顯。戴天仕和徐現祥(2010)從中國技術進步的方向考慮認為中國的技術進步偏向于資本,因而勞動得到的報酬偏低。

圖1:2006各省城鎮居民Gini系數

圖2:2006各省城鎮居民Theil系數
我國稅收政策促進居民收入分配合理化的機制以及稅收政策在日益拉大的城鎮居民收入差距中到底有無作用,國內外眾多學者對日益拉大的地區差距給予了高度的關注,也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假說來解釋這個現象。Chen、Feng(2000)對 1978-1989年中國29個省進行的經驗研究中,強調了私有企業對經濟增長的促進作用。私有企業的發展狀況能夠對地區差距產生影響。然而,正如激進轉軌國家的經驗事實所表明的那樣,私有化本身并不會促進經濟增長,中國的非國有企業之所以充滿活力,是因為這些企業進入了符合中國比較優勢的行業,選擇了勞動力相對密集的生產技術(Lin and Yao 2001)。Lee(1994) 以 及 Dayal-Gulati和 Husain(2000)強調了不同地區的外商直接投資量導致了不同區域之間的差距。不過,這些研究對外商直接投資的地區和行業分布的決定因素并沒有給出深入的分析。Young(2000)認為地區性保護政策是地區差距加大的關鍵,因為地區性的市場保護會使本地企業的資源配置狀況偏離本地的比較優勢。但是,地區市場分割和保護政策本身還是一個內生的結果,地區分割政策是發展戰略作用之下形成的(陳斌開和林毅夫,2010;林毅夫等,1994)。
另外的一些研究 Démurger(2001)、Démurger.et al (2002) 和 Fleisher and Chen(1997)將中國地區差距的原因歸結為中央政府的地區傾斜政策和或地理因素,這些研究認為中央政府對東部地區的優先投資是中西部地區落后于東部地區的根源,同時中西部不利的地理條件也限制了這些地區的發展。其他的文獻也從不同的視角解釋了我國收入差距過大的根源。魏尚進(2002)采用中國多個城市的數據得出了在城市水平上對外開放能夠縮小收入差距的結論。吳敬璉認為我國收入差距擴大的根源是腐敗。形成城鄉差距既有內生因素差異的原因,例如居民自身人力資本的差異、性別差異等,相關的文獻有劉國光(1984)、馮海發和李澈(1993)、蔡昉和楊濤(2004)、周其仁(2004)、蔡昉等(2003)以及陳宗勝和黎德福(2003);也有外生因素導致的城鄉居民收入水平的巨大差異,如政府政策造成的居民對社會財富分享程度的差別,如:郭劍雄(2005)、姚先國和張海峰(2005)以及林志偉(2006)。也有不少學者將對外貿易加以考慮,對收入差距進行了研究,如葉榕(2001)、楊善云(2002)、霍艷斌和孫林(2002)、趙瑩(2003)、范言慧和段軍山(2003)、魏靖(2004)以及陸銘和陳釗(2005)等。然而,對于稅收政策如何影響收入分配,文獻中大多是學者們的理性判斷、國際經驗和對策思考,參見馬蔡琛、蘇明和謝京華等的論述。同時,國內外學者認為對稅收的研究必須將宏觀與微觀結合起來,才能得到全面、正確的認識,但是,國內利用微觀調查數據的實證研究文獻較少,大多是對宏觀數據的實證。基于對該問題的關注,本文通過一個全國性的微觀調查數據CGSS2006等構建多層次模型(Multilevel Model)和分位數(QR)模型對我國稅收政策對城鎮居民的收入決定和稅收政策對城鎮居民收入差距調節的相關理論命題進行驗證,得出一些有意義的結論。
由于本文使用的數據主要是微觀調查數據,根據國外大量相關文獻的闡述,傳統的回歸技術將產生嚴重偏誤,更適宜使用處理該數據的多層次模型,一般來說,多層次模型可分為隨機截距模型和隨機系數模型,都是將方差分析與多元線性回歸模型分析結合起來的新技術。它將原來單一水平的隨機誤差項分解到與數據層次結果相對應的水平上,具有多個隨機誤差項并估計相應的協方差,構建與微觀調查數據層次結構相適應的復雜誤差結構,這是區別多層次模型與傳統回歸技術的最主要特征。基于下文的系列檢定和研究目的,本文選取隨機系數模型作為主要分析技術,其假設系數是隨機的,截距是固定的,模型如下:

其中i=1,2,……N,表示第i個受訪者 (層次1),j=1,2……R表示第j個省份(層次2),x為變量,由于不同省份的受訪者收入等變量存在差異,x為自變量,所以收入增長和收入差距對稅收政策等變量具有不同的斜率。當β0隨著兩層次水平變化而β1ij固定時,稱為隨機截距模型。隨機系數較隨機截距模型新出現的一個問題是如何處理ζ1j和ζ2j的關系,即在同一個層次下不同個體的隨機截距和隨機系數之間是否存在關聯。二者的協方差如下:

進一步,可計算總殘差為:Var(ζij)=可以看出總殘差是隨著xij的取值變化而變化的,這樣就出現了一個自變量定位的問題。為了使因變量和自變量之間關系可以得到解釋,在此不一定就采用自變量的自然測量數值。
根據本文的研究目的,需要加入層次二(省份)宏觀變量(如;經濟發展水平、宏觀稅負、城市化水平、貿易開放度、市場化指數等),那么情況將變得更加復雜。一般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添加的宏觀變量只影響截距,二是添加的宏觀變量(第二層次)影響第一個層次的變量。國內大部分文獻都沒有處理該問題,因此它們的估計結果令人質疑。根據(Cohen,1988)的結論:當組間相關系數ρ或ICC(組間殘差相關系數)值大于0.059時則說明必須使用多層次模型而放棄傳統的回歸技術。但是多層次模型對于層次2的要求要數目限制,一般需大于28個組,同時要求樣本量必須是大樣本,否則極大似然估計(MLE)將無法收斂。
本文數據來自CGSS2006,本次調查依據 “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資料”(2000年人口普查)采用多階分層隨機抽樣方法完成抽樣,樣本覆蓋全國28個省級單位的18歲以上的城鄉居民,總樣本量為10151,其中農村樣本4138,城市村樣本6013。根據本文研究目的,在此只選取了城市樣本中具有城鎮戶口的樣本,同時剔除了其中戶口所在地為鄉鎮以及外來人員樣本,得到的樣本總量為4031。本文的因變量:受訪者收入、基尼系數和泰爾指數根據CGSS2006調查的城鎮居民收入,參考(萬廣華等,2005)的方法計算得出。主要解釋變量:邊際收入稅率,根據調查收入,參考(Barro and Sahasakul,1983;Easterly.et al,1992) 的計算方法得出,稅收政策得核心是宏觀稅負(等于財政收入與GDP之比)(王美今等,2010),流轉稅為增值稅、營業稅和消費稅之和,所得稅為企業所得稅和個人所得稅之和,以上指標源于《新中國60年統計資料匯編》。對于宏觀控制變量的選取,本文選取了一個綜合性的指標:市場化指數,數據來源于樊綱等(2007),腐敗案件數,來源于 《中國檢察年鑒(2007)》,城市化水平(非農人口占總人口比)以及貿易開放度(進出口總額占GDP比)。控制變量包括被訪者性別,年齡,年齡方,收入,收入方、教育、婚姻狀況、工作單位(分為體制內(黨政或國企)和體制外)、家庭人數,城市社區類型、工作情況,受訪者對工作的評價、住房產權狀況等變量,來源于CGSS2006。所有控制變量的選取基于以往的文獻總結。變量說明及基本統計量參見附表。
宏觀稅負問題始終是稅收政策的核心,宏觀稅負水平合理與否對于保證政府履行其職能所需的財力,發揮稅收的經濟杠桿作用有著重要意義,蘊含了財政支出 (包括轉移性支出和購買性支出)的結構和支出力度。由表1 lns1_1_1和lns1_1_2表明層次1和層次2的方差都是顯著的,ICC都大于0.059,表明使用多層次模型是合適的。LR檢定結果拒絕了隨機截距模型的原假設,因此本文使用隨機系數模型進行估計。在隨機系數模型極大似然估計結果的表 1第(1)欄中放入宏觀稅負變量,其系數顯著為5.670,表明我國宏觀稅負水平實際上是增加了城鎮居民的收入,但是是增加了哪部分人的收入,本文將在下文的分位數模型進行分析。在第(2)、(3)、(4) 欄分別加入邊際收入稅率、流轉稅、所得稅變量,發現系數顯著為-0.654、-2.47、-6.67.表明在控制宏觀稅負、腐敗、城市化,經濟發展水平等變量條件下,邊際收入稅率、流轉稅、所得稅顯著地降低了城鎮居民的收入水平,由此可以推斷出:無論是邊際收入稅率、流轉稅,還是所得稅都普遍較高。同時,筆者發現經濟發展水平、貿易開放度、黨員身份(政治資本)和市場化進程顯著增加了城鎮居民收入,然而,眾所周知房價的
上漲在我國是一個重要的經濟、政治問題,為了分離出房價通過財富效應增加有房者的影響,因此在模型中控制了房價與住房產權及其交叉項,結果表明:房價上漲降低了城鎮居民的收入,但通過財富效應增加了擁有住房產權的居民的收入,導致有房者和無房者收入差距拉大。此外,在體制外工作的城鎮居民收入則顯著低于參照組——體制內(黨政、國企)的收入。與此同時,如果不考慮潛在的腐敗現象,腐敗直接對居民收入的影響則不顯著。以上分析表明:雖然稅收政策等顯著地影響了城鎮居民收入,但是分層模型的估計結果模型并不能推斷出這些變量是否顯著擴大或降低了城鎮居民的收入差距。因此,下面通過更換反應收入差距的因變量Gini系數進行分解,并通過計算Theil指數進行穩健性分析(見表1)。

表1:宏觀稅負、流轉稅、所得稅與城鎮居民收入:多層次模型(隨機系數模型)MLE估計結果

表2:稅收政策與城鎮居民收入差距的估計結果:多層次模型(隨機系數模型)MLE估計結果
表2顯示了稅收政策等宏微觀變量與gini系數和theil指數的方程估計結果。第(1)欄單獨放入宏觀稅負,系數顯著為負0.307,第二欄放入其他宏觀變量城市化水平、GDP、市場化指數、貿易開放度,發現除經濟發展水平外都顯著為正,表明它們的進程增加了收入分配的不公。城市化水平的系數為正,但不顯著。在第 (3)欄的模型中增加了GDP的平方,發現系數仍然顯著為負,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庫茲涅茨提出的“倒U假說”,在此由于數據是截面數據(短期),而該假說是建立在長期統計數據資料上的,因此這一結論并不能完全否認該假說,只是提供另一種經驗證據。為了保持結果的穩健性,筆者同樣利用CGSS2006計算了Theil指數代替Gini系數進行回歸。由第(4)欄的估計方程可知結果是穩健的。城市化水平由不顯著變得顯著,進一步證明了以往文獻關于城市化擴大了收入差距的論證。(見表2)
通過對表1和表2的結果分析,已經得到反應稅收政策的核心——宏觀稅負顯著增加了居民的收入同時也對居民收入差距具有顯著的負面效應的結論。因此,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稅收政策增加哪部分城鎮居民的如入從而擴大了收入差距呢?為了進一步了解該機制,在此使用分位數回歸技術結合bootstrap進行穩健結果分析。分位數回歸模型較之傳統的回歸技術的優點在于:傳統的回歸技術只能反映出被解釋變量均值的最小二乘估計,而分位數能夠識別并估計出被解釋變量分布特征到的各個分位點的最小二乘估計。這樣就有利于去揭示這些政策和宏微觀變量是如何影響低收入群體、中低收入、中等收入和高收入群體的狀況的。為此,首先根據CGSS2006調查的受訪的城鎮居民收入數據對其收入進行四位數分解,q25、q50、q75、q95 分別代表低收入、中低收入、中等收入和高收入群體,其分布圖和分位數見圖3,可以看出,總體而言,收入數據呈現正態分布,居民收入主要集中在中等、中低收入水平(見表 3)。
表3給出了bootstrap(300次模擬)分位數回歸的OLS估計結果,邊際收入稅率對q25、q50分位的居民收入呈現顯著為負的影響。而對高收入群體則呈現正的影響但不顯著。體現稅收政策的宏觀稅負則對中、低收入水平的居民收入有負面的影響,但是對中等和高收入群體具有正向的效應,可能的原因是稅收負擔主要由中低收入水平的居民承擔,反映了稅負的縱向不公平。城市化進程增進了低收入群體的城鎮居民收入,但是不顯著,然而卻顯著降低了中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群體的收入,系數為-0.18和-0.202,對高收入群體的城鎮居民收入的影響顯著為正 (系數為0.266)。經濟發展水平對低收入群體的增加不明顯,而對其他群體的收入具有顯著的正向效應。其他個體變量與表1的估計結果基本一致。

表3:稅收政策與城鎮居民收入的bootstrap分位數回歸估計結果:(因變量:城鎮居民收入四分位數)
本文采用CGSS2006等數據,在國內首次利用分層線性模型和分位數回歸模型,來探討稅收政策與城鎮居民收入分配的關系。研究發現:一、稅政政策對城鎮居民收入具有積極的作用,而邊際收入稅率、流轉稅和所得稅顯著降低了城鎮居民收入。二、稅收政策對居民收入差距的擴大具有顯著的負向效應,這表明我國的稅收政策確實起到了抑制收入差距的作用,證偽了一些媒體、報告提出的稅收政策對抑制收入差距擴大無作用的判斷。三、短期來看經濟發展水平確實導致了收入差距的擴大化,但不符合kuznezss提出的倒U假說的國際經驗,同時,城市化進程、貿易開放度則擴大了收入差距,市場化進程則顯著降低了收入差距。四、分位數回歸結果也表明稅收政策降低了城鎮居民中低收入階層的收入,對高收入者則不顯著,經濟發展水平則對城鎮低收入居民的影響不顯著。這些發現對于降低中低收入者的稅負轉向完善提高高收入群體稅負的稅制設計和稅收征管具有重要的現實政策意義。針對這些發現,在此建議:一、完善稅收制度,增加所得稅收入占稅收總收入偏低的現狀,通過累退機制增加低收入城鎮居民的收入水平。二、降低城鎮居民的邊際收入稅率將顯著改善目前的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傾向。三、的模型回歸結果也表明體制內的企業員工的收入顯著高于其他行業,因此,完善反壟斷法等機制,增強國企和民營、外資企業的在市場經濟環境中的平等競爭地位具有重要意義。四、前文的結果顯示腐敗雖然不直接影響城鎮居民收入,但是顯著擴大了收入差距,因而嚴厲打擊腐敗和非法收入,營造一個有序的競爭環境顯得尤為重要。五、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改善城市化、市場化過程中的中低收入群體(可能的原因是這些政策進程引致了城鎮居民失地、失業等現象,由于缺乏失地等數據,并沒有進一步的分析)等顯著影響其收入的事件。六、加強教育投資,注重人力資本的投資,改善政治資本在收入影響中的地位。七、完善稅制,加強稅收征管,特別是增強所得稅在收入分配中發揮的作用及其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