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詠紅

在飛機上撿起一份《廣州日報》,看到作家張看的散文《老漂族,可憐天下父母心》,才注意到近幾個月媒體開始關注的題目“老漂”。
何謂“老漂”?它不是形容長得漂亮的老年人,而是指為替兒女照顧第三代而遠離家鄉、來到陌生大城市的退休中國父母。
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就有過“北漂”,指從外地到首都北京謀發展的年輕人,他們因居無定所如無根浮萍,所以叫“北漂”。
如今,“老漂”成了城市新群體,這些長者年輕時或許沒有離家,但由于兒女“漂”走了,只好臨老戰江湖,到兒女定居的城市去給孫子孫女換尿布、喂食、送上幼兒園,讓兒女能全力以赴在職場打拼。
老年漂流到異鄉,孤獨感可想而知。兒女的工作繁忙,老漂們便像老家具一樣存在著。上周山東青島媒體也報道了“老漂”的無奈,有老人自認不敢跟兒媳吵架,心知如果摔門而去連個吐苦水的對象也沒有。
還有老年夫婦為了照顧定居不同城市的孫兒孫女,被迫勞燕分飛。一個老太太說,當老伴飛到另一城市后,她的心碎成了兩半,兩邊都放不下。俗話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真不為過。
“漂爸漂媽”故事的主題,是中國父母甘愿為孩子奉獻一切的特質。放到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大背景中,他們的故事又成為中國社會結構劇變的縮影。要改善生活、進入上升通道,人必須脫離出生地,到級別更高、經濟更發達的城市找機會,其中條件好者是靠升學晉身大城市,另有不少人是直接進城打工,尋找新時代的“中國夢”。
記得在飯桌上與中國友人聊天,有人說:“我的同齡人里頭,在老家生活的已經不太多了。”一對年輕夫婦,各自生長在不同城市,到第三個城市安家,簡直太普遍不過。即使留在原省,他們往往也完成從縣城到省城的遷移。于是,一家人散居在數百甚至數千公里外的不同城市,今天也成了常態。
從數字上看,中國農民工人數2.3億;每年春節前后40天里,鐵路、公路、水路和航空發送旅客要達20億人次左右,浩瀚的數字說明了中國國內“新移民”人數的龐大。
離鄉背井到新環境扎根的滋味不好受,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有所體會。自古以來,中國人雖然有安土重遷的傳統,卻也不乏集體遷移的歷史,但古人大遷徙往往是受戰亂、饑荒所迫,現在則是個體式、自愿式的漂流,從小地方流轉到大城市,近年還有不少人賺到人民幣移民海外。
我想象上述改變對于社會規則與道德秩序的沖擊。
短短幾十年里,中國從費孝通所形容的“熟人社會”,轉變成“半熟人社會”或者“陌生人社會”。巨變帶來的后遺癥目前已經突出表現出來——針對去年廣東的增城事件、佛山小悅悅事件,社會學者發現,它們與該地區的移民特質有關系。
在古老文化傳統中成長的外來務工者,從“熟人社會”移植到“陌生人社會”,但他們所賴以為生的生活與情感資源依然是原來的那套家庭、親戚網絡,不論是社會保障、公共服務或關懷,他們從新環境里得到都很少,因而形成了對外冷漠、麻木的心理。
與農民工相反,新一代城市晉身群體對新生活高度認同,但他們也繼續從親緣網絡中汲取資源,以支持他們開展激烈的城市競爭。上述動員父母給自己照看孩子的青年應該可以歸于這一類。在物質與文明追求上他們與城市已融為一體,但與西方社會的同齡人不同,他們有家族支撐作為堅強后盾;帶著傳統的親緣資源,投身到現代化競爭,他們的奮斗無疑如虎添翼,這其中借助的是中國長輩的奉獻、親人的體力與青春。
一代又一代,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為了更現代、更富足的生活不斷遷徙、漂流;從年輕人到老年人,整個國家釋放巨大競爭力,造就了30年的高速發展。但其中涉及了多少親情的投入與感情資源,許多統計數字中看不到的代價,只有當事人自己最清楚。
(作者為新加坡聯合早報駐北京特派員)
責任編輯:楊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