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林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80)
解讀他者
——立法文本翻譯的研究進路*
朱雪林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80)
準確性是法律語言的靈魂和生命所在。立法文本的匿名性、讓作者死亡、譯者出場以及文本內隱的法律制度的差異性都要求譯者充分發揮主體性,以便找尋文本背后的真實意蘊。本文從文化視角出發,首先深入探討立法文本翻譯的理性訴求,然后提出立法文本翻譯過程中譯者可以從兩個向度解讀他者,通過兩條路徑達致準確翻譯,最后得出解讀他者可作為立法文本翻譯的一個研究進路的結論。
立法文本;解讀;他者;翻譯
英國哲學家休謨曾說,“法與法律制度是一種純粹的語言形式”,法的世界肇始于語言,法律是通過語詞訂立和公布的。(舒國瀅 1995)薩特也論述說,語言不是其他的事物,“只是他者在場的存在而已”。(蔡新樂 2005:21)在他者的在場中,立法文本被擬定。縱觀歷史,立法文本中一字之差,一語之誤,造成了多少的紛爭以及生命和財產的損失。基于此, 各國在制定和運用法律時,都視準確性為法律語言的生命。為了避免立法文本的歧義性和模糊性,立法文本往往不是一人的作品,而是集體智慧的結晶。立法文本的權威性令作者不能署名,讓起草者處于隱秘狀態。立法文本一經問世,作者即刻“死亡”,伴隨著作者的死亡,譯者開始從幕后走到前臺。在勒費弗爾看來,翻譯實踐是一種文化應對另一種文化“他者”的策略。對他文化所體現的差異性,譯者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像薩特所說的“他者即地獄”,消除“他者”。而是應該像勒費弗爾所說的,“回應由‘他者’出現引起的沖擊,選擇一系列可能的策略來應對‘他者’”。(劉軍平 2010:434)近代中國的法律翻譯者無不抱著取法西方,師夷之長為我所用的觀念,解讀他者,引入西方的法律及法學理念以彌補中國法律的不足,在對他者的解讀過程中,譯者獲得了空前的自主權,通過語言的革新傳遞法律的異質性,實現和推動我國法律制度和法律理念的更新和發展。
立法文本翻譯作為接觸西方法律體系和法律理念的主要途徑,肩負著介紹他國法律制度和法律文化的任務。這一翻譯過程不僅是一種法律應對另一種法律——他者的過程,更是一種文化應對他文化的過程。在此過程中,立法文本譯者應發揮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充分地解讀他者,解讀他者不僅是立法文本匿名性的應然要求,更是法律制度差異性的實然訴求。
1.1 立法文本匿名性的應然
文學翻譯的譯者通常可以通過原作者的生平、經歷、風格、嗜好等領悟原文的意義。例如:
① Sinbad the Sailor and Tinbad the Tailor and Jinbad the Jailer and Whinbad the Whaler and Ninbad the Nailer...
例①中除Sinbad the Sailor 是《天方夜譚》中的水手辛伯達外,其他均為語音仿擬,如果了解作者喬伊斯,就可知道這句話是他的意識流寫作手法,譯者可仿效原文手法翻譯此句,將其譯為:
行海船的辛伯達和當裁縫的當伯達和看牢子的看伯達和捕鯨魚的捕博達和打鐵釘的打伯達……(吳南松 2008: 69-70)
不同于文學翻譯,立法文本的作者往往是匿名的,讀者通常不會在立法文本上發現作者的署名。而法律本身的嚴肅性決定了法律語言必須準確和嚴謹,為了達致準確,立法文本又多是集體創作的成果,并無作者個性的顯現,文本一經問世,作者即刻“死亡”。立法文本的譯者通常無法知曉原作者的生平、經歷、風格,嗜好等,也就無法從有關原作者的相關資料中領悟原文的意義,只能由譯者自己去理解。(宋雷 2007)而理解,在伽達默爾看來:“不只是一種復制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造性的行為”。(許鈞 2009:58)作者已死,不再是文本意義的最終闡釋者,文本意義的實現有待于讀者在閱讀中“具體化”。(方興 2011)譯者,身為立法文本的讀者和闡釋者,無須緊隨作者的腳步,但并不意味著譯者可隨意翻譯。立法文本翻譯對于準確性的要求遠遠高于文學作品翻譯(Edgardo 1995),為了把原文本的思想和法規準確地譯入到目標語中,譯者應該走出我文化的禁錮,在他文化的視域下,擴大自身的視界,帶著對他文化的先見和尊重,透過字句,在字里行間中獲得真正的理解,進而把握原法律文本的意義和真諦,解讀原文本中的他者,讓原文本的血脈在譯文中得到真實的再現。
1.2 法律制度差異性的實然
任何一國的法律制度都是本國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體現,更蘊含著當時社會的法律意識和價值追求。各國在法律制度上的差異導致法的觀念、法的本位、法的性質的千差萬別,更產生了具有本國文化特色的法律用語、句法和文本規范等法律文化。然而,任何法律文化都不可能完全獨立于他法律文化而單獨存在,即每個法律文化都不是完全封閉的,而是永遠處于與他法律文化相互作用之中。法律文化間的相互作用讓內隱的差異性突顯,正視這種他法律文化中存在的差異性,給法律文化之間提供了相互補充的機會,使法律文本的翻譯成為可能。當法律文本的譯者在不同的法律制度間進行語碼轉換時,法律制度間的空缺和不對應使譯者必須從他文化的視域出發,解讀他者,找尋他法律內在的文化性,讓異域的他文化走入我文化的空間中,讓流淌于文本字里行間的法律文化意義外顯,使我文化的讀者能夠獲得原法律文本讀者的相同映像。如加拿大艾伯塔省的《成年監護法》第5條:
② A person may not appoint the Public Guardian or the Public Trustee as a supporter. (Doug Surtees:2010)
本條的難點在于Public Guardian和Public Trustee, Public Guardian是加拿大艾伯塔省的公共人身監護辦公室,Public Trustee是公共財產監護辦公室。guardian在《元照英美法詞典》中的義項為“監護人” ,trustee為“受托人、破產管理人”。 如果我們走進加拿大法律文化的空間中,查看艾伯塔省的監護法就會發現trustee專指財產監護人,而guardian專指人身監護人,在中國并無這一法律機構的設置。因此本條可譯為:
任何人不能指定公共人身監護辦公室或公共財產監護辦公室為支援型輔助監護人。
立法文本翻譯不僅是譯者闡釋原文的過程,也是原文本在目的語法律文化中的再生過程。中國翻譯史上的幾次翻譯高峰都伴隨著對他者的解讀。對他文化中所體現出來的差異性,譯者既不應完全采用歸化法,消除他者,也不應將他者直接剪接進入譯文,而是應充分發揮自身的主體性,傾聽他文化的聲音,與他文化進行對話。
2.1 傾聽他者的聲音
法律文化間的差異性致使各文化間法律語言無法完全對應,某些法律用語在一種法律文化中存在,在另一種文化中卻出現空缺。空缺讓譯者出場,賦予譯者以一定的自由,在一定的限度內闡釋原文。在重述內容的過程中,譯者應該結合自己對他法律文化的前見,傾聽他法律文化的聲音,比較他文化中的各部門法,挖掘文本后的深層蘊含,在他者中找尋語言原初的意象,吸收他者的營養,以便達致譯文的嚴謹和準確。以美國《統一侵權責任分擔法》第九條第二款為例:
③ A party asserting that an employer’s or workers’ compensation insurer’s lien or right of subrogation should be reduced under subsection because of the employer’s fault shall give notice to the employer or workers’ compensation insurer. In that case, the employer or insurer may intervene in the employee’s action for personal injury.(Shahar Dillbary 2011)
在翻譯本條款時,譯者應該特別注意lien 這一詞的譯法。在美國法律中,lien 出現在很多部門法中,如在擔保法、財產法中,它相當于中國法律中的留置權。我們查閱《元照英美法詞典》可以發現,它的義項為留置權和優先權,而本款是侵權法的內容,談的是侵權責任分擔問題,涉及賠償法的問題。因而譯者應仔細查找與本款相關的美國法律,厘清lien在本款中的義項,仔細傾聽語言背后他者的聲音,理解和掌握文字背后美國的法律文化,以去語境和重構語境的策略跨越他者的鴻溝,讓兩種文化在譯文中交融,從而在我法律語言中找到最對應的義項為優先權。否則,就會造成譯文對原文的背離。因此本款可譯為:
主張依據本條第一款規定,雇主過錯應導致雇主或者工人賠償保險人的優先權順位下降,或代位權效力減少的一方,應通知雇主或者工人賠償保險人。在此情況下,雇主或者保險人可以參與雇員的人身損害訴訟。
2.2 與他者對話
翻譯立法文本的過程也是一個與異質相遇、與他者對話的過程。譯者在介紹他者的同時,也讓他文化滲入到目的語文化中,讓兩種文化在相互碰撞中得到發展,在相互文化的映照下,他者的身份得到確認和重構。同時,在對自我和他者的考量中,譯者跨越我法律文化的固有規范,領悟他法律文化中的某些語言特點和文化差異,在譯文中引入新的法律文化理念,使我法律文化身份得到重塑。如《美國合同法重述》第十二條第二款規定:
④ A natural person who manifests assent to a transaction has full legislative capacity to incur contractual duties thereby unless he is under guardianship, or an infant , or mentally ill or defective, or intoxicated.(Tarrant John 2008)
本條款規定的是自然人的締約能力,翻譯的難點是譯者可能會誤解infant的含義。Infant的常用義項為嬰兒、幼兒。如果查閱與合同法有關的中文法律文本、字典等,我們可以發現,自然人通常被分為完全行為能力人、限制行為能力人、無行為能力人,而無論將infant翻譯為嬰兒還是幼兒,都不符合對自然人締約能力的描述。因而譯者可走出我法律文化的限制,與他者進行對話,即查閱相應美國法律,進入他法律文化后,會發現在美國法律中對于締約能力的規定常用到minor這一詞,而minor即是未成年人。在對他法律文化深入理解和領悟后,充分發揮譯者的主體性,從而將infant確認為未成年人。所以本條款可譯為:
自然人如果就某項交易做出同意的表示,則該自然人享有完全合法的簽定合同義務的締約能力,除非該自然人是(1)處于監護中;(2)未成年人;(3)有精神疾病或精神缺陷者;(4)因酒精或藥物而神志不清者。
在我法律文化中找尋他者的蹤跡,在我法律文化中展現他者,張揚差異性,創造出新的表達,進而填補原語和目的語間法律文化的空缺,促使原文本在另一法律文化中得到真實再現。通過解讀他者,使原文本經過譯文而獲得新生,從而達到翻譯的目的。
3.1 自我中找尋他者
傳統的翻譯觀把譯者定位在從屬于作者的“仆人”地位,認為譯者應以原文為歸依,順從原作者,譯作被比喻為原作的“投胎轉世”,譯者應是隱身的。(許鈞2009:114)而立法文本中作者匿名,讓作者死亡,譯者出場,譯者主體性受到認可。法律制度間的差異性更要求譯者在保持自身處于本法系的同時,進入到他法系的視域中,理解他法系。在空間意義上,進入另一維度或另一邊界;在時間意義上,移入另一歷史或法律事件的歷史譜系中。這樣,在時空的相互作用和轉換中,理解法律語言原初的意義,在本國法系中找尋與他國法系概念相對應的語言,將他者設置在自我的地平線上,使原文本的原初意象投射到翻譯文本中。如《侵權法重述·第三次·責任分擔》第十條:
⑤ When, under applicable law, some persons are jointly and severally liable to an injured person, the injured person may sue for and recover the full amount of recoverable damages from any jointly and severally liable person.(Andrew R.Klein 2005)
jointly and severally liable直譯為“負共同與單獨責任”,而當譯者進入英美法的視域中就會發現,有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joint liability和several liability三類責任方式。找尋這些責任方式的原初意義,會辨識出他們之間的差異性。joint liability是由兩人或者兩人以上共同承擔的責任;several liability是指兩人或多人對原告的請求各自承擔的責任;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是債權人自由決定由全體債務人或者其中的一人或者數人承擔的責任,所以每個債務人實際上都獨立地對全部債務負責,在債務人之間,某一償付人有權從其他未償付人處得到分攤。在理解了這幾個責任方式的原初意象后,譯者可在我國法系中找尋與美國法律中概念相對應的法律用語。翻閱我國有關民事責任的相關法律文件,可發現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與我國民法中的連帶責任意義相同。因而本條款可譯為:
依據適用的法律,當有多人對某一受害人承擔連帶責任時,該受害人可以起訴任一連帶責任者,并從該人處獲得應獲得的全部損害賠償 。
3.2 自我中展現他者
歌德指出,“ 一種語言的力量不是要放棄外國的東西,而是要吞食他”(蔡新樂 2005:206)。翻譯就是要把兩種不同語言文化的差異性顯示出來,并將這種差異移植到異質的文化體系之中。(朱安博 2011)可見,用寬容和平等的態度去尊重他文化的差異性和特殊性,把他者放在我文化中進行研究和解讀,看看這種差異性和特殊性是否有著普遍性的內涵,是否能為我所用,是否可以被移植到我法律文化中,彌補我法律的空缺,這是十分重要的。為此,譯者可充分發揮主體的創造性,在譯語規范系統許可的范圍內,創造出一些新穎的表達法,從而為我法律文化引進一些異質性成分。如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代理權法》第十三條規定:
⑥ An adult may, in an enduring power of attorney, authorize an attorney to make decisions on behalf of the adult, or... (Robert M. Gordon 2000)
在本條款中,enduring power of attorney 是翻譯的難點。 power of attorney 可被翻譯為代理合同、委托合同或代理權。而enduring 可被直譯為持續性的。 雖然在我國法律中并無持續性代理這一理念,但是,如果譯者進入加拿大法律文化的場域中,尋找與成年監護制度有關的代理規定并進行仔細研讀后就會發現,enduring power of attorney指專門為成年人設立意定監護時所采用的一種代理合同,與普通代理合同不同之處是它可在成年人失去行為能力時繼續使用。顯然,只有譯者進入到他國法律制度和文化的空間后,才能領悟到這一術語的原初意義。由于在我法律文化中沒有與之相應的詞語,因此可采用異化譯法,即依據字面意義譯為持續性代理合同,從而為我法律文化引入新的法律用語。本條款可譯為:
成年人在持續性代理合同中可授權代理人代表本人做決定……
現實世界不是整齊劃一的,而是雜亂紛呈的。也就是說,差異是無所不在的,而這種差異原初就已經存在語言之中。在語言的“前歷史”中,他者就已經在場。立法文本翻譯作為實現法律文化交流的主要手段之一,自然肩負著如實介紹“他者”、促進兩種文化間交流與了解的任務。在與他法律文化平等的對話和交流中,面對完全陌生的他法律文化,譯者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認為他者是地獄,進而認為“他者” 難以理解和接受。首先,譯者應該本著一種無條件好客的態度,尊重法律文化間的差異性,歡迎來自另一國度的他文化,在好客的基礎上,在我文化中保留他異性,讓他異性進入我文化,這對于兩種文化的發展都有益處。梁曉聲曾說,“一部上乘的翻譯作品如同兩類美果成功雜交,所結出的果實自當兼備兩種母果的優點,從而更加可口。按照這個思路我們可以說,一種優秀的譯作語言,就如同源語和譯語完美結合后所產下的‘混血兒’,源語是父親,譯語是母親,譯作語言要在譯作的母體內成長,而作為父親的源語只能提供遺傳基因而已。既然是完美結合,所產下的‘混血兒’自然綜合了父母的長處,從而更為完美。”(吳南松 2008:29)換句話說,在譯語規范系統內,以辯證的態度,在規范與革新之間尋求合適的融合點,在自我中融入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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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松鶴】
InterpretingtheOther—AnApproachtotheTranslationofLegislativeTexts
Zhu Xue-li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The preciseness is the soul of legislative texts. Anonymity of legislative texts leads to death of authors and presence of translators. Furthermore, differences of legal systems concealed in legislative texts require the subjectivity of translators so as to seek implic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e, it is put forward in this article that interpreting the other can be an approach to the translation of legislative texts. First, rational requirements of the translation of legislative texts are discussed in detail in the article, and then it is suggested that translators should interpret the other in two directions, and two strategies should be used as well to interpret the other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preciseness of translation.
legislative text; interpretation; the other; translation
H315.9
A
1000-0100(2012)03-0113-4
*本文系黑龍江省教育廳2012年度人文社會科學(面上)項目“隱喻翻譯的功能對等研究”(12522080)的階段性成果。
2011-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