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晶
(哈爾濱師范大學,哈爾濱150080)
北美華裔文學作為北美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是移民文化派生出來的特定的文化形式。在人的精神屬性及文化歸屬上,華裔作為少數族裔存在著不確定性,這個問題在華裔作家作品中有集中的體現。湯亭亭的《女勇士》正是移民在對接納國文化適應過程中所遇到的困惑和迷茫的復雜感情的體現。
華裔移民有中國傳統的價值觀,但要在接納國中生存,就要尋求與其相適應并能實現自我價值的途徑,這樣,華人在心理上就將被不同程度地同化。但是,怎樣在同化過程中保持民族特征及生存根基,則是移民的共同心里訴求,而這一心理表征成為北美華裔文學的一大特征,即通過自我改變、適應來避免熔爐文化的完全同化。
Alejandro Portes和Min Zhou從社會學的角度提出了移民的三種不同文化模式所產生的三個不同目標文化方式:“(1)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使自己接受接納國的文化,這樣的結果能使移民成為白人社會里的中產階級;(2)與之相反的是始終保持自己的原有文化,這樣產生的直接后果是移民始終處于較低的經濟地位;(3)在資本經濟發展很快的形勢下,移民社團既保持著自己的文化傳統,同時又與接納國文化保持某種統一,在這種模式下,他們的經濟效益增長很快”。(Portes Alejandro and Min Zhou 1993)《女勇士》中人物的成長體現了上述第三種模式——在中美文化的沖突中,華裔美國人自我改變、自我適應,最終成為華裔美國人的經歷。下面,本文將從上述社會文化視角對湯亭亭的回憶錄《女勇士》中,“西宮門外”、“野人之歌”兩個故事所表現的移民在自我改變、自我適應過程中的困惑、彷徨、頓悟、覺醒、奮斗等心路歷程進行分析。
對于湯亭亭的媽媽洗衣房的勇蘭和她的姨媽精神病院的月蘭來說,他們所想象的宮殿——西方的宮殿,恰恰與現實相反。
從湯亭亭的媽媽與姨媽的關系中,湯亭亭看出美國人和中國人個體思維的焦點之處,在某些傳統意識上,勇蘭和月蘭是典型的東方婦女,她們是其傳統文化生存方式中的楷模。當勇蘭發現月蘭的丈夫住在洛杉磯,又有了第二個妻子和3個孩子的時候,勇蘭堅持讓她的妹妹月蘭這個中國一夫多妻制文化的犧牲品來正視她的丈夫,要求她奪回自己作為第一夫人的權利,“你就說‘我’是大老婆,你的小老婆就是‘我’的奴隸,‘我’的傭人。你讓他第二個老婆的日子很難熬,這樣她就會自動自覺的離開你的丈夫,這樣他就會給她另找一個安身之處”。(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30)
在某種意義上,勇蘭的傳統觀念中有美國式的侵略性,但同時又有中國傳統的舊思想,即中國的這種一夫多妻制下所派生的大老婆可以在家主事的觀念。這種自相矛盾的困惑與彷徨還體現在對待月蘭的穿著及孩子們的態度上。當月蘭穿著白花藍底的卡基布的衣服時,勇蘭自言自語地說:“月蘭真的需要改變一些了,穿一些西方式的衣服”。(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16)當她在機場等待月蘭通關的4個小時中,她感慨抱怨她的孩子們沒有感情,沒有記性,因為他們“一會到這兒,一會到那兒”。對于勇蘭來說:“她的孩子確實不怎么像中國孩子那樣守規矩,他們就是為自己,從不想他們的所作所為給別人的感受是什么,唉!他們真是與社會主流文化相反的人。自從他們小的時候起,就總是躲躲藏藏,從來沒有大大方方面對人,看人來要么藏在桌下,要么藏在門后”。這些表現無疑體現了她對美國的這種保護隱私的個體文化的譴責。作為華裔移民,她依然崇尚中國式的對孩子的教育、管理方式,總是在想,在中國的家庭里,每個房間的門總是敞開的,孩子們的房間與母親的房間也沒有什么界限來分割,家長隨時有權利光顧孩子的房間,但這一行為方式在美國社會中是不妥當的。正是由于在勇蘭的潛意識中對異國文化的這種反抗精神,才使得她在得知孩子們獲獎的消息時有這樣的想法:“很難看出他們所做的事值什么獎勵,他們也許是從誰那偷來的獎杯,他們的所作所為真的不值得獲獎,也許真是把他們的鬼老師或鬼教練給糊弄了,他們分辨不出中國人誰聰明誰笨”。這種想法與已經接受美國文化的孩子們格格不入,因而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矛盾與沖突。這一切凸顯出傳統文化中的勇蘭在面對接納國文化時所產生的彷徨與無奈。
同時,作為傳統文化楷模的她又在努力地適應新的生活、新的文化。當月蘭面對中國丈夫,不能在另外一種文化中講述自己真正的身份、個性時,她說:“總是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種新生活把我逼到了世界的另一方,你現在也成為了以前書中所讀的人物一樣”。(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54)這說明勇蘭在新的情況下成為了新的一個人。在與新文化融合的過程中,新的模式、新的思維方式、新的道德觀念使人們也在重新定義著自己。舊的個性、個體的代表也在逐步的消失,而月蘭又是怎樣在新的文化中找回真正的自我呢?她毫無怨言地離開了拋棄自己的丈夫,她感覺到恥辱,在美國社會里沒有地位,最后她不得不進了美國的精神病院,和其他許多受到這種創傷的中國婦女生活在一起。在這里形成了兩種文化的橋梁,一種是集體式的生活,而另外一種就是個體的生活。勇蘭現在完全能看出,她的妹妹月蘭不具備在這種新型文化中生存的能力,所以精神崩潰了。勇蘭給她的孩子們講:“正常人和非正常人的區別,精神正常的人講故事,他們能講出不同,而瘋狂的人、精神崩潰的人講故事時,總是一個故事反反復復”。但是,我們發現,精神正常的勇蘭卻常常在重復著女勇士的故事,即花木蘭的故事,而這個所謂的“重復的故事”正印證了她在適應新生活過程中的艱難。實際上,無論是月蘭在中國生活的一部分,還是在美國生活的一部分,都是勇蘭在接納國適應新生活的一個楷模。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勇蘭不能改變花木蘭這個故事的不正常的表現,則恰恰證明了她對新文化、新生活的不適應,證明了她在彷徨中不斷求索的心路歷程。而這時的月蘭卻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適應了美國的新生活,成為勇蘭漫漫求索中的“楷模”。月蘭很適合美國精神病院的集體生活,因為在那里她仍然保持著她的集體個性。當勇蘭第二次探訪她的妹妹時,月蘭看起來有點消瘦,但她很高興,并且她每次去,她都能講新的故事,她的表現像一個孩子:“啊!姐姐,我在這呆得真是很高興,沒有人愿意離開這,你看這多好,這都是婦女,我讓你看一看我的姐妹們”。住在這樣的一個所謂的集體當中,月蘭有這樣的幻覺,即又回到了中國的村子里。月蘭確實感到自己到家了,因為這里有這種集體化的家庭,可悲的是月蘭并沒有在她的丈夫那得到第一夫人的位置,“也許在這個國家里,人們就需要一個丈夫、一個妻子吧。但是她以母親的身份,在這樣的一個大家庭里找到了自我,根據中國居住文化看,她真是滿足了房子要住滿人的概念”。(Eakin Paul John 1985:39)已經失去了清醒頭腦的月蘭總是有幻覺,即她和她的許多女兒生活在一起,她所經歷的“西方殿堂”的故事確實讓人感到凄涼。但是,這仍然是她得到的一種集體生活,而且這里的生活也不存在語言文化上的差異。月蘭對勇蘭說:“我們在這里誰都可以聽懂誰,我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一點都沒有區別的同一種語言,他們能理解我,我也能理解他”。月蘭把精神病院翻譯成中國式的一個村莊,在這里有文化的氣息,確實能夠找到一種家的氣息、家的感覺。盡管這個個體是不正常的個體、瘋狂的個體,但在勇蘭的心中,這是她在接納國改變自己、適應生活的理想,湯亭亭以這樣一種“病態”的適應方式表現出來。講述這個悲傷的故事,它的意義所在?Eakin指出,“告訴我們這種敘述自傳體與他人之間的關系,講述他的根,講述他與另外的生活的關聯,是一種自我撫傷的過程”(Eakin Paul John 1999:60)。正是講述她母親與她姨媽的故事,湯亭亭從中可以發現一些問題。在她的回憶錄當中,將這些錯綜復雜的問題綜合性地看待,既不能放棄中國文化的個體,也不能得到純粹美國文化的個體,湯亭亭在兩種文化中同時并存。“對于湯亭亭來說,無論是適合大環境,還是某一種環境、某一家庭生活、某一集體生活、某一學校、教堂,自我翻譯、自我改變都是很重要的。”(Eakin Paul John 1999:69)
“野人之歌”是以我媽媽為什么要割我的舌頭開始的,湯亭亭覺得媽媽的這種行為對她日后的成長、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想起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媽媽為什么能在我出生的那一剎那,就能意識到對我的舌頭進行修整呢?”媽媽這樣解釋:“我把你的舌頭的那根筋割松,就是為了你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夠運用自如,能夠生存,解釋你的意見,你能夠更靈巧的學會兩種不同的語言”。(Adams Timothy Dow 2000:169)看來,媽媽為使湯亭亭能夠更好地適應美國的生活,已經從思想及行動上作了充分的準備。因為湯亭亭的舌頭韌帶很短,如果不做這種手術,將來也許真的就不能說一口地道的美國話。實際上,媽媽的這種做法是湯亭亭個體認識的敘述過程,這種自我敘述開始于語言,同時又是對語言的一種需求,即對于母語的需求,更重要的是,這種自我敘述體現了華裔移民的多種需求,如對于適應接納國文化的需求,對于出生時的文化情景的需求以及自我改變的需求,因此,母親見到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長她舌頭的韌帶。母親用自己的行動來改變自我,保持傳統,讓女兒更有能力講多種語言并使用自如,進而以強有力的“資本”適應接納國的生活,超越自我。在媽媽常常講述的“花木蘭的故事”中,花木蘭由于沒有這種能力,所以只能通過劍來體現個體,而湯亭亭的媽媽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主動為女兒做好了能夠自我塑造、自我改變的準備,這種做法也凸顯出媽媽對于接納國文化主動適應與包容的態度。
盡管如此,在湯亭亭成長的過程中,這種自我改變、自我適應意識的確立也不是一帆風順的。由于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湯亭亭總是覺得她在學校講英語很難,和別人一起大聲朗讀總比自己講話容易些,因為你不須要想你要講什么。但她也常常在想,漢語中的“我”和美國“I”的不同:漢語中的“我”一共有七劃,每一劃都很復雜,它可和美國的“I”不一樣,這個大寫的“I”只有三劃,并總是要大寫突出自我,我們中國的“我”寫起來勾勾巴巴,是不是用以表示謙卑,而“I”總是大寫,“you”用于小寫,本身就是自我突出的表現。
在“我”的不同的文化差異中,湯亭亭逐步理解了作為個體概念的不同,這樣體會著兩種語言的不同,形成自我概念、自我觀念的不同。在與他人的關系上,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上的“我”總是要保持沉默,遵從于、適應于集體、大家;而美國的“我”總是要突出自我,突出個體,講出自己的意見和需求及利益所在。當“我”發現我不得不在學校交談時,“我”感到很痛苦,“我”以前的寂寞實際上是一種折磨,“我”不說話,說話不舒服,這正是中國人不愿在眾人面前表達自己意見的障礙之處,這就是中國女孩的特征。這就是她在講英語時沉默,而和大家朗讀漢語時總是很高興的樣子差異的表現。另外,湯亭亭也確實是靦腆、恐懼舞臺的女孩,她很難展示個性的自我,這使得她在中國的學校里覺得安全,因為在那里總是以集體和小組的形式朗讀或發言。湯亭亭在她的作品當中寫道:“我們要一起唱歌讀詩詞,聲音隨高隨低,總是要統一基調,盡管有些男孩調皮搗蛋,但大家讀課文時都默契配合,齊聲朗讀,形成統一的聲音,而沒有一個聲音是突出的”。(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67)這是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的區別,美國文化自己閱讀,有一定的隱私性。
除此之外,湯亭亭經歷的另一件事讓她覺醒,讓她不再保持沉默,讓她思考在學校里應該怎樣在眾人面前說話。這一經歷就是在美國學校里遇到一個保持沉默、不說話的中國女孩,她逼迫她說:“唉!如果你不說,你怎么能展示你的個性呢?”她的這種要求別人展示個性,就像Eakin在他的敘事理論中指出的,不講故事就沒有自我,缺乏故事,缺乏自我。這也正是湯亭亭感到恐懼的一方面,為了使這個不愛吭聲的女孩說話,她拽她的頭發,掐她的胳膊,甚至逼迫她,當各種方法都不行時,就哀求她:“你快說吧!快說吧!”正是由于她的恐懼與擔憂,才使她強迫女孩說話來彌補自我展示的不足,她就是想讓女孩擺脫美國人看中國女孩都是沉默的這種模式。在這點上,湯亭亭也是繼承了媽媽那種爭強好勝的富有侵略性的美國性格特征,就像媽媽對待月蘭一樣對待這個中國女孩,堅持要有自己的特征,如果把這兩個故事放在一起看,湯亭亭也是一個女勇士,要把這個女孩從保持沉默的困境中解救出來,以至于他們不被美國文化所吞噬。
經歷了這些觀念的起伏、掙扎、斗爭,湯亭亭也許能夠理解媽媽為什么叫她“Ho Chi Kuei”(好似鬼仔),她的舌頭為什么被拉長,是為了擺脫這種保持沉默的中國文化的特征。同時,應該對媽媽說一聲:媽媽應該理解“我”,感受到“我”身上也有痛苦之處。盡管她想擺脫這種保持沉默的狀態,但她還是須要找出能夠得以糾正的良方,所以她給媽媽最好的回報就是把媽媽給她講的故事,媽媽自己的故事,用美國人的語言,美國人的思維方式,寫進她的回憶錄當中,在故事中她講述了她是怎樣成為她媽媽的那種人,成為通過自我改變更好地適應美國社會的人。
華裔北美文學是北美文學中的一支新興力量,在第一、第二代移民作家的作品中,第二代作家的作品尤為受到文學評論家的青睞,且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第二代移民作家的作品刻畫了在美國出生的華裔移民掙扎在現代西方思維方式的環境中及中國傳統觀念背景下,“急于認同身處其中的異國文化卻又常常被排斥其外,抵制本民族文化傳統影響(至少是在其幼年時代)卻又根本無法與之相割裂”(金莉秦亞清1999:217),因而在兩種文化的夾縫里徘徊、彷徨,痛苦而艱難地探索文化根源、文化屬性和自己的身份。斯圖爾特·霍爾在談及文化屬性時說:“屬性是在‘無法說’的主觀敘述的故事和歷史背景及現實文化敘述的不穩定的結合點形成的”,“是人為創造的”。(Hall 1996)換句話說,文化屬性受到特定的歷史、文化和定義者自身所接受的口述文學樣式的限制。(劉卓2003)
《女勇士》就是一部在20世紀的北美特定文化背景下產生的、反映第二代美國華裔女性的成長歷程、人生愿望的自傳體作品。用Eakin的話來說,“自傳體的行為揭示了一種人的自我發明的過程,這種發明就是在她的人生歷史中創造自我”。(Eakin Paul John 1999:272)“寫自傳體的過程是改變自我的過程”,“自傳體就像歷史一樣反射出人生的自傳體與其他的個體的緊密關系”。(Eakin Paul John 1999:43-44)湯亭亭通過“西宮門外”和“野人之歌”這兩個故事,探討了作為華裔美國人在探索身份的過程中,如何克服文化困惑、解決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等問題。在打破沉默、為反對壓迫而吶喊的同時,勇蘭和月蘭經歷了一系列的文化困惑與沖突,并經過認識上的轉變,最終實現了在認同中國文化的同時對美國文化的接納。她們既成為了美國公民,又認同其中國文化之根。作者借超越文化界線的創作手法,展現了美國華裔移民如何融入美國社會的艱難成長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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