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
(作者系遼寧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沈陽日報》專副刊中心主任)
位于沈陽故宮西路的“文溯閣”為清朝乾隆皇帝貯存《四庫全書》的“七閣”之一?!捌唛w”分別是“內廷四閣”,又稱“北四閣”,即北京故宮文淵閣、圓明園文源閣、承德避暑山莊文津閣、沈陽故宮文溯閣;“南三閣”為揚州文匯閣、鎮江文宗閣、杭州文瀾閣。七閣中均藏有中國最大的一部寫本叢書《四庫全書》和現存最大的銅活字類書《古今圖書集成》。
當年七閣如今只余四閣,即文淵閣、文津閣、文溯閣和文瀾閣。文匯閣和文宗閣毀于太平天國戰爭中,文源閣在1860年10月英法聯軍搶劫并燒毀圓明園時,與其藏本一并化為灰燼。
關于“文溯閣”之名的含義,乾隆四十八年第四次東巡駐蹕盛京舊宮時曾寫有 《文溯閣記》,其中談到四閣的立意,說“四閣之名,皆冠以文,而若淵、若源、若津、若溯,皆從水以立意”。水各有源,同歸于淵,淵為源尾,源為淵頭;由淵覓源,其經為津,其行為溯。所以乾隆又寫道:“水之體用如是,文之體用獨不如是乎?恰于盛京而名此名,更有合周詩所謂‘溯澗求本’之義,而予不忘祖宗創業之艱,示子孫守文之模,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可見乾隆在 “文溯閣”的命名上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
文溯閣是沈陽故宮西路的主體建筑,閣前有戲臺、嘉蔭堂,后有仰熙齋,建筑形式仿照浙江寧波的天一閣,面闊六間,二樓三層重檐硬山式,前后出廊,上邊蓋黑色琉璃瓦加綠剪邊,前后廊檐柱都裝飾有綠色的地仗。所有的門、窗、柱都漆成綠色,外檐彩畫也以藍、綠、白相間的冷色調為主,這與其他宮殿紅金為主的外檐彩飾迥然不同。其彩繪畫題材也不用宮殿中常見的行龍飛鳳,而是以“白馬獻書”、“翰墨卷冊”等與藏書樓功用相諧的圖案,給人以古雅清新之感。采用黑色琉璃瓦為頂,主要是為了使整座建筑外觀風格相統一。文溯閣后面,有抄手殿廊連接著仰熙齋,齋后為九間房,其中有芍藥圃、梧桐院等。這是乾隆皇帝“東巡”時的讀書之所??v觀整個西路格局,院落層次清晰,套院相接而不亂,花草樹木點綴其間,的確是讀書作畫的理想 “仙界”。
筆者在《沈陽晚報》策劃“文溯閣周刊”時,周刊的“文溯閣”三字曾用當年乾隆題寫的端莊楷書。后來有讀者打電話詢問周刊“文溯閣”三字是誰題寫的,我回答是“乾隆皇帝”——當然不是乾隆為這個周刊題寫的,而是他當年為盛京皇宮文溯閣題寫的。
公元1783年即乾隆四十八年(一說四十七年)七月,陪都沈陽皇宮西路的文溯閣經過一年的建設,終于落成。這是皇家“內廷四閣”中建成最晚的。站在當年盛京城內最高建筑物鳳凰樓上向西俯看,不管外形還是色調,文溯閣的風格都與大內禁宮威嚴的皇家建筑不一樣。最突出的就是它大量使用黑色與綠色,如屋項是黑色琉璃瓦加綠剪邊;前后廊檐柱均飾有綠色地仗;所有門、窗、柱都漆成綠色;外檐彩畫也以藍、綠、白相間的冷色調為主;除屋脊吻獸外,各垂脊僅用雕刻海水云裝飾,寓水從天降,以水滅火之意。這與皇宮內其他建筑房蓋的黃琉璃瓦綠剪邊有著明顯區別,又與其他宮殿紅金為主的外檐彩飾風格迥然不同。門廊和主廳上方的“白馬獻書”和“翰墨卷冊”圖及內壁彩繪風格也與宮殿常見的盤龍飛鳳迥異,給人以洗盡鉛華之后的清靜與典雅之感。這樣的建筑風格與文溯閣的功能十分諧調,也與一樓上方所懸的滿漢文藍地金字的“文溯閣”門額相一致。
“文溯閣”門額是乾隆的手筆,這當是文溯閣峻工之前就題寫制作好了,由北京運到沈陽的,同時還送來一份安裝“文溯閣”門額的圖樣。此門額為“云龍毗盧帽斗匾”,藍地金字,滿漢兩體文字豎書,上鈐乾隆皇帝玉璽一方。工期很緊張,因為這一年的九月,乾隆第四次東巡要駐蹕盛京舊宮,要到文溯閣讀書。
九月十七日,乾隆按計劃住進來,他在舊宮住了四個晚上,是文溯閣的第一個讀者。乾隆似乎很喜歡文溯閣,不僅題寫了“文溯閣”匾,還在文溯閣邊上的迪光殿里處理了兩天政務,撰寫了一篇富麗典雅的《文溯閣記》。回京后還欽命造辦處將 《文溯閣記》制作成玉冊,裝于刻有“迪光崇典”的紫檀盒中,送至沈陽皇宮迪光殿庋藏。乾隆的第四次東巡是其最后一次到沈陽,那一年他73歲。
如今,73歲老人題寫的那塊 “文溯閣”匾仍懸于沈陽故宮西路文溯閣的一樓上方。歷經近230年風雨剝蝕的三個大字,雖然饒余“承平氣象”,少些“威武之風”,但其與宮廷環境相適應的規正端麗和圓潤豐滿仍然不失為留都舊宮里的一道獨特風景。
《四庫全書》分經、史、子、集四部,又稱“四庫”。這種富于詩意的分類法,曾令西方人嘆為觀止,并從此成為中華典籍的代稱。其實,此種分類法并不是乾隆的首創,早在晉代就已成型。
晉初荀勖整理政府藏書,變劉歆《七略》之法,分目次為四部:一曰甲部,紀六藝小學;二曰乙部,紀諸子、兵書、術數;三曰丙部,紀歷史舊事、皇覽雜著;四曰丁部,紀詩賦、圖贊、汲冢書。后東晉李充加以調整,以五經為甲部,歷史記載為乙部,諸子為丙部,詩賦為丁部。隋唐以后遂沿用此種分法,稱為經、史、子、集?!缎绿茣に囄闹尽吩羞@樣的記載:“兩都各聚書四部,以甲、乙、丙、丁為次,列經、史、子、集四庫?!睆拇?,書分四庫成為定制,只是到了乾隆這一笑傲歷史的舉動之后,“四庫”一名叫得更響了。
具體說,“四庫”中的“經”為群經及小學之書, 如 《易經》、《尚書正義》、《毛詩指說》、《爾雅注疏》等;“史”為紀事之書,如《史記》、《竹書紀年》、《建康實錄》、《歲時廣記》 等;“子”為著書立說成一家之言者,如《孔子家語》、《世說新語》、《西京雜記》、《歸田錄》 等;“集”為詩文新曲、散篇零什,如《楚辭章句》、《李太白集》、《文心雕龍》、《滄浪詩話》等。 《四庫全書》著錄書籍3500余種,7.9萬余卷,訂成3.6萬余冊,221萬多頁,9億多字,分裝在6600余只楠木盒中。
當年乾隆皇帝為修《四庫全書》而征集的圖書主要有五個來源。一是各省征集采購之書,稱為“采進本”;二是原來清宮內收藏之書,稱為“內府本”;三是從清初到乾隆當時奉皇帝命令編撰之書,稱為“敕撰本”;四是各藏書家進獻之書,稱為“進獻本”;五是從《永樂大典》里輯逸出來的書,稱為 “《永樂大典》本”。
對民間藏書的征稽,乾隆是頗費了一番苦心的,后人稱之為“寓禁于征”。他反復下詔,獎罰并用,公開表示民間藏匯送京師是“以彰千古同文之盛”,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用盡誘惑,且信誓旦旦。到了1774年,各省運抵京城的圖書已達萬余種。這時,乾隆撕下偽裝,公開下達了禁書令,命將有違礙字句的圖書“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并告諭滿漢官員,見到詆毀本朝的圖書,應“共知切齒”;對搜集到的圖書,要“細加核查”。這樣,在征集圖書及修纂過程中,共禁毀書籍3000余種,大約在7萬部以上。
乾隆對修書的具體細節也曾多次進行詳細而具體的干預、諭示,導致書中竄改之處很多,特別是對南北宋之交以及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的著作,凡認為對金、元及清人有詆毀處,如“賊”、“虜”、“夷狄”、“中國”、“女真”等字樣均在改竄之列,甚至成段成篇刪除。此外,一些被視為小道的有價值的民間文學創作如戲曲、小說以及與正統儒學相抵觸的佛教、道教、科技、手工業著述等均被排斥在《四庫全書》之外。
據說乾隆編纂《四庫全書》不用刻本,改為手抄,主要為了易于竄改史籍,這個說法未嘗沒有道理。為此,任松如在《四庫全書答問·序》中曾給予了有力的撻伐:“刪改之橫,制作之濫,挑剔之刻,播弄之毒,誘惑之巧,搜索之嚴,焚毀之繁多,誅戮之慘酷,鏟毀鑿仆之殆遍,摧殘文獻,皆振古所絕無。雖其工程之大,著錄之富,足與長城運河方駕,迄不能償其罪也?!闭媸侵袊墨I史上的一場災難。
沈陽故宮文溯閣自乾隆四十八年(1783)建成,到1966年閣內藏書運走,180多年間,實際上只貯藏了兩部書,一部是眾所周知的叢書《四庫全書》,另一部則是類書《古今圖書集成》。
《古今圖書集成》是中國完整存世的最大一部類書,它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由陳夢雷開始編纂,雍正六年(1728)全部成書,前后歷時28年。
全書10040卷,共1.6億字,插圖6244幅,50余萬頁,訂成5020冊,分裝522函。在體例上全書分為歷象、方輿、明倫、博物、理學、經濟等六匯編;每編再分若干典,共32典;每典又分若干部,共6117部。內容包括天文星象、疆域圖記、山岳形勝、神仙傳奇、花草樹木、禽蟲鳥獸、青銅器皿、農桑水利、冠服配飾、樂律舞蹈、貨幣量具、儀仗禮器、城制苑囿、軍陣戰備、百家考工等。文獻蒐羅完備而編次井然,分類縝密而宏富壯觀,在中國圖書史上可謂浩瀚之作。萬卷巨著,薈萃古今典籍;億字鴻篇,熔鑄萬千銅章;綱舉目張,經緯交錯,終成中國古代類書經典;圖文并茂,鐫刻工整,是為四海之內最精最細銅活字版典籍;印制精美,裝潢考究,堪稱中國古代印刷史上的巔峰之作、絕后善本。
《古今圖書集成》的編纂者陳夢雷曾因為涉嫌“三潘之亂”被朋友出賣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流放至沈陽16年。他與沈陽有緣,所編纂的《古今圖書集成》不僅貯藏于文溯閣,還曾為大帥府所收藏,成為張學良“定遠齋”的藏品。
在編纂《四庫全書》的諸位大臣中最為悲慘的要數陸費墀。他是現代中華書局創辦人陸費逵的先祖,曾任《四庫全書》副總裁兼總校官,但就是這個職務讓他受盡磨難,最終憂憤而死。
陸費墀(?—1790),復姓陸費,字丹叔,號頤齋,安徽桐鄉人,乾隆三十年進士出身。勤勉篤學,淹貫百家。他一生大概做過兩件最為后人記得的事,一是收藏《清明上河圖》,一是做過《四庫全書》的副總裁官兼總校官,而恰恰是這后一種榮譽讓他走上了一條悲劇之路。
乾隆三十七年(1772),四庫開館時,陸費墀以翰林編修充任總校官,十數年間奔走謀劃,辛苦備嘗,也屢獲賞識、擢升,是四庫館臣中“受恩最深,超遷最速”的一個。乾隆四十七年(1782),《四庫全書》的內廷四閣各份大體抄就后,于七月下旨再抄三份分頒江南文匯、文宗、文瀾三閣。
到了乾隆五十二年(1787)六月,江南三閣的 《四庫全書》尚在緊鑼密鼓的抄制過程中,乾隆突然下了一道嚴厲的處罰令,處罰的對象就是這位藏有《清明上河圖》的《四庫全書》館副總裁官陸費墀,原因是已編抄的《四庫全書》“舛謬叢生,應刪不刪,且空白未填者竟至連篇累頁”。作為主要承辦者,總裁于敏中本當治以重罪,但 “因業已身故,不加追究”,于是副總裁只好頂替上去,做了替罪羊。其實他也不太冤,本來你就是總校官,負責校對的,出現了這樣嚴重的校對方面的問題,按問責制,當然得你承擔,況且你又“受恩最深,超遷最速”,處理你也是合情合理。
乾隆最終令陸費墀罰賠文瀾等三閣 《四庫全書》的面頁、木匣、裝訂、刻字等原料并制作費用十數萬兩白銀,但這位費大學者卻是個清官,“本系寒士,家無擔石,……諒不過千金產業耳”??蓱z了,他一面誠惶誠恐湊繳罰款,一面還得戰戰兢兢操持四庫館務。在勉力繳罰了三四萬兩白銀后,不到三年就在驚恐交加中一命嗚呼了。
陸費墀死后,乾隆仍未罷休,又命當地抄沒其家存現銀一千五百余兩及變賣田產房屋等物資,繼續充抵抄書資費。
沈陽故宮文溯閣,是乾隆年間為貯藏《四庫全書》,仿寧波天一閣而建的“南三閣北四閣”之一。如今,文溯閣猶在,閣中的《四庫全書》卻遠走他鄉。
文溯閣《四庫全書》在保留下來的三套半中,最為悲壯,曾兩次出關,兩次入關;三次入宮,三次出宮。
第一次入宮即第一次出關是1783年。抄寫好的《四庫全書》從北京運抵盛京,貯藏閣內。
第一次出宮即第一次入關是1914年。那一年北京政府下令調運盛京皇宮文物進京陳列,時任奉天督軍的段芝貴,為了討好即將稱帝的袁世凱,將文溯閣《四庫全書》運往北京。這是文溯閣的第一次書閣分離。
第二次入宮即第二次出關是1925年。這一年奉天教育界人士擬辦奉天圖書館,呈請當局準備索回文溯閣《四庫全書》。張學良為此事親自積極奔走,楊宇霆致電當時的教育總長章士釗先生,提出文溯閣藏本為“奉省舊物,仍歸奉省保存”,并言辭懇切地說:“務請諸公秉公持論,允賜發還,將來東省文化日興,皆出諸公之所賜也,無任感盼之至!”章士釗先生接電后即提出閣議,經多方爭取,終使文溯閣《四庫全書》回沈之事落實。
第二次出宮是1950年10月。當時朝鮮戰爭爆發,在戰火已燒到鴨綠江邊的形勢下,基于備戰和保護國家珍貴文物考慮,經有關部門決定,東北圖書館將文溯閣《四庫全書》連同宋元珍善本圖書運出沈陽。先是運到黑龍江省訥河縣,存放在訥河城外一所被改造成小學校的關帝廟里。1952年夏訥河水患,又將《四庫全書》遷運到北安。
第三次入宮是1954年1月。朝鮮戰爭結束后,《四庫全書》從北安回到沈陽,仍存放于故宮文溯閣院內的新閣中。
第三次出宮是1966年10月6日。這次出宮也是第二次入關,是書閣的第三次分離,且分離時間最久,至今已整整46年。
如今,文溯閣《四庫全書》和《古今圖書集成》貯藏在蘭州九州臺風景區里的仿文溯閣建筑里。華夏大地上有了真假兩座文溯閣,成就了真文溯閣書閣分離,假文溯閣書閣一體的奇異景觀。(壬辰夏日于沈水淺絳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