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 燕
2012年春夏,《人民文學》、《光明日報》等報刊雜志,陸續刊登出我的系列散文《她在東莞》的部分篇章。一時間,“她在東莞”變得像當年寫葡萄詩般,成了我的某種標簽。
在廣東東莞,女性問題不僅是尖銳的,還是匱乏理性研究和深入思考的。2010年我申報第三屆東莞文學院簽約項目時,確定下這個題目,一方面我是女性,自認對女性問題的思考比男性更敏感、執拗;另一方面,因東莞地處改革開放前沿,生活在這里的女性,很容易被臉譜化、妖魔化。考察東莞女性真實的生存狀態,便是考量中國女性近三十年的精神歷程。
我從2011年年初進入《她在東莞》的寫作,這次寫作并非蜻蜓點水,它和我定居東莞樟木頭鎮的生活是平行的。我邊搬家邊創作,將目光所及的每一位女性,都拿來考量,看其是否具有代表性。我寫過東莞本地扎紅頭繩的老阿婆,不僅采訪她,還去她家,采訪當副校長的兒媳婦,通過兩代女性不同的裝扮、生活規律,展現時代變遷;我還寫過一位白領女性,從內地到東莞打拼,并非一帆風順,如何處理誘惑,把握商機,在男人叢林中為自己討得一口飯吃。我聽得驚心動魄,寫起來很順手,因為這類女性的經歷本身有傳奇性。
但我的重點是在工廠女性。為了寫好她們,我去打工,應聘的是普工,和她們同吃同住,干同樣的活。當我從蒼白的書桌世界突圍而出,走向工廠時,我聽到自己在心里呼喊:我來了。在車間里,沒人同情我,照顧我。在音像盒帶廠,我干的是最臟最累的啤工,在注塑機前一干十一個小時。當我將一個個發燙的模具從水箱里撈出,用刀片削去披鋒,掰掉水口,用布擦拭干凈,再碼進塑料箱時,我才知道,汗,不只單從鼻子尖冒出,還可以從全身各個毛孔洶涌而出。最終,手指磨爛,肩膀酸痛,腰椎彎曲,渾身發涼。這種強體力、大規模的勞動,于我,是第一次。因體能消耗太大,造成眩暈,連躺兩天一夜,無法抬起腦袋。
我不相信作家僅靠想象力就能完成作品。即便能完成,那也絕不是好作品。真正的好作品,首先要大量地介入生活,然而才能高于生活,介入是底色,是超越的根基。在東莞,女工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要寫好女工,就不能只是找她們聊天,在會議室里采訪,而要真正深入到她們的群體中去,和她們一起干活,這樣,她們才會講真心話,而我,也才能真正理解她們在某些時刻的某種抉擇。
我在音像盒帶廠干啤工時,搭檔叫方姐,五十多歲,文盲,中年時隨女兒一起在珠三角打工,女兒返鄉結婚生子后,她也返鄉,將外孫女帶大后,她選擇了第二次南下打工。在獲悉廠子要搬遷到內地后,她做出第三次選擇決定:到新疆去打工。這類女性完全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婦,也不是都市女性,更不是“身居別人的城市而悲傷”、“失去家鄉的庇護心靈無法停泊”的那類被標本化的打工者。方姐一點都不詛咒南方,并感激這里提供了機會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同時,多年的游歷和闖蕩,讓她從原來的低起點中跳脫而出,成為一個懂得從各種渠道獲取信息,順應時代波濤,駕馭個人命運的人。對方姐來說,想要悲觀、憤怒、抱怨……太容易了,只要將詛咒的詞語,放到最大音量,然而方姐如傳說中的地母,面對生活,從容前行,從不覺得有所失去。她喜歡哈哈大笑。她的笑教育了我:在銳痛和凄楚之外,還有明亮和溫暖。對這類女性,作家坐在家里想破頭,都想不出來。她已走在了作家的想象之前。
我對打工題材的介入,并非刻意,而是因為,它就那么真實地存在于我的生活場。定居東莞樟木頭鎮后,我驚詫地發現,我就住在工業園旁。當我對某些場景提出質疑——走路吃盒飯,廂式貨車橫沖直撞,郵局提款機前蜿蜒著長隊時,皆被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所涵蓋:工廠多啊。那條通往鎮中心的先威大道,正午時分,行人稀疏,但在清晨或黃昏,伴隨著褐色煙霧的車輪碾過,穿工裝的人流澎湃,移動在米粉店、小賣部、菜場或水果攤,有的女孩染了黃發,有的男孩穿著寶藍運動鞋,系兩種顏色不同的鞋帶。人流讓我的電動自行車不斷轉向,我很快明白:事情比我看到的更為復雜。我環視周圍:大部分人是工人,數百、數千的工人。這么說簡直像是在拍電影。然而,這是真的。
在新疆,我獲悉游牧文明的魂是轉場,農耕文明的根在定居。然而,對工業化進程中的鋼鐵、戒律和堅硬,我是無知的;這一空白,令我對目光所及的南方景象,總處于不安之中。我的不安像鬧鐘,精準地告誡我,在我所目擊的表皮之下,還有另一個秘密的內臟,龐大而無言。我想進入到那個世界中去,不是被人介紹,處處受照顧,而是拿著身份證,自己遞過去。于是,我像這樣說的做了。在我看來,間接經驗沒有痛感,沒有血肉,沒有體溫。等自己的手磨破了,痛了,覺得十幾個小時連續勞動簡直無法忍受時,才能理解什么是打工。
但同時,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利用底層概念為自己贏得同情分或慈善美名。作家當然應該關注弱勢群體,但如果把現實主義僅僅理解為底層主義,那就是一種膚淺的認識。采擷素材是基本功,評判作品的惟一標準是它所具備的藝術性。不能因為題材是寫窮人就獲得某種道德優勢,以此來遮蔽藝術性的缺失,這和過度修飾詞語,匱乏事實根基一樣,同屬不健康寫作。作家要勇于走出去,到現場中親歷,也要能收放自如,以藝術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我寫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散文,每一篇都萬把字,這種文體的突變,是題材引導使然?!妒酚洝芬彩巧⑽?,可為什么人們一想到散文,就是報紙副刊的那些豆腐塊?這種對散文功能的窄化和弱化,大大削弱了散文原本的粗壯雄厚。當代散文的處境是尷尬的,既不像詩歌那么先鋒,也沒有長篇小說那么厚重。應該有一種和時代水乳交融、血肉相連的散文出現,應該將散文不排斥寫作者主體,并同時保持主體的獨立性和自由性的特點,充分發揮出來。如果說當代小說家要努力讓自己從十九世紀經典之作的重壓中掙脫出來,變得輕盈靈動,那么當代散文應該走一條相反之路,讓原本飯后茶余的小散文,容納進江河湖海。面對現實的無力感,反映了作家思想的疲乏和歷史意識的淡薄。
我常年在包里裝著筆記本,隨手記下外出所見所聞的細節。我收集它們,像樹木收集陽光。別人也是我,我們融為一體。我和周圍的關系,就是我和世界的關系。我反復思考這些日常生活中涌現出來的片段,即便它是不堪的現實,我也不能閉上眼睛。當我記錄下現在,我相信,也就同時記錄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