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山
(南京國際關系學院,南京 210039)
論身勢語與會話語的主觀性沖突*
程千山
(南京國際關系學院,南京 210039)
身勢語與會話語的語義及情感表達理應和諧一致,但說話人有時會有意使其身勢語信息與會話語含義發生沖突,意在傳遞言外之意或獲取某種特殊的表達效果。本文試圖對身勢語與會話語主觀性沖突的表征形式及其語用因素加以粗略的分析和論述,從而揭示這一交際語用策略的基本特征。
身勢語;會話語;主觀性沖突
人類的交際形式有語言交際和非語言交際之分。據有關研究數據表明,“在人們的交際行為中,語言交際所傳達的信息僅占35%,而65%的信息則是通過非語言交際(主要是身勢語)來傳遞的,這說明了非語言交際的現實性和普遍性”。(程同春 2005)由此不難想象,人際交往行為若脫離了非語言交際形式,勢必將難以獲得充分的施展。
身勢語作為非語言交際的主要表現形式,在人們的交際活動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從生理上來說,身勢語其實就是人體生理活動的表征形式,這種人體生理活動通常總是伴隨著人們的言語活動自然生成;而就心理來看,身勢語實際上又是說話人心理情緒或情感的直接觀照,是說話人說話時其主觀態度的真實表露。由此可見,身勢語與會話語無論從內容還是到情感都應吻合一致。故而人們在交際的多數情況下,總是自覺不自覺地使其身勢語與會話語的語義表達乃至情感流露趨向于和諧一致。身勢語此時所發揮的作用就是使言辭表達更為形象、準確和生動,從而有效地提高交際效果。應該說這通常是人們較為理想的交際方式。然而,現實言語活動中的情況卻往往并非如此,身勢語在交際中所傳遞的信息與會話語的表達含義有時不僅不吻合,反而截然相反,發生沖突。譬如,面對父母的考試成績詢問,考砸了的孩子謊言成績不錯時,臉色會下意識地變紅,眼神也會顯得很不自然。再如,情侶約會,姑娘一邊說你真壞,一邊又會用嬌柔的身勢動作向對方傳遞相反的含意。前者屬于下意識的客觀性沖突,后者卻屬于有意識的主觀性沖突。當說話人有意識地使身勢語所傳遞的信息與會話語所表達的意思不一致時,往往是說話人為獲得某種特殊交際效果或意欲傳遞言外之意而采用的一種交際語用策略。本文擬就此作一粗略分析,重點是這種身勢語與會話語主觀性沖突的表征形式及其語用因素,客觀性沖突則不在探討之列。
說話人在交際過程中有意使其身勢語與會話語的語義及情感發生沖突,其真實用意就在于別有所指。這也是我們從語用學角度來探討身勢語所要關注的重點之一。這種主觀性的沖突就其表征形式而言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
2.1 身勢語與會話語的語義信息沖突
說話人故意使其身勢語的信息內容與其會話語的信息內容相沖突,就是要利用身勢語的語義信息來否定他向交際對方所發出的話語信息,或至少令其身勢語信息內容不同于所說的話語內容,并讓對方意識到,唯有身勢語的語義信息才是說話人的真實含意。文學作品中作家常會利用這一點,有意使其筆下的主人公“言行不一”,從而使讀者透過主人公的身勢語來了解其真實意圖。例如:
① Когда в городе разрешали драматический кружок, или читальню, или чайную, то он покачивал головой и говорил тихо: — Оно, конечно, так-то так, все это прекрасно, да как бы чего не вышло. (А. Чехов)
每當城里批準成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時,他總是搖著頭小聲說:這個嘛,當然也對,這都很好,但愿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② — Я тебя слушаю, видишь! (Девушка крепко заткнула уши.) (А. Акишина)
你看,我在聽著呢!(姑娘緊緊地捂住耳朵。)
③ 蘇菲(故作嬌嗔):還敢犟嘴。
彭方:我不是說過我不講了嗎?
蘇菲(一個媚眼):德行!(夏衍等《戲劇春秋》)
例①中的他 (別里科夫)是一個守舊怕新的典型代表。針對城里出現的諸如戲劇小組、閱覽室等新生事物,他嘴上說的是“все это прекрасно (這都很好)”,但其身勢動作“покачивал головой (搖著頭)”卻在向別人明白無誤地昭示出他“不同意,不贊成”的本意,從而更為加深讀者對其人物性格特點的認識。例②中“заткнуть уши (捂住耳朵)”的身勢動作令說話人拒聽對方說話的意思一覽無余,與其話語內容“я тебя слушаю(我在聽著呢)”完全“背道而馳”。至于例③中說話人的身勢動作“一個媚眼”則不僅將其“德行”這一罵人話的惡意全盤否定,而且還注入了情侶之間才會有的“親昵”意味。曹合建等在其論文中引用該例時,將這種利用身勢語來否定話語含意的用法視為話語意義附加成分(即親熱意味)得以實現的常用方法。(曹合建 林汝昌 1993)
從上述分析不難看出,有意識地制造身勢語與會話語的沖突,往往是交際者的一種語用策略,即利用身勢語含蓄地傳遞不同于其話語內容的言外之意。
2.2 身勢語與會話語的語義指向沖突
在多方參與的交際語境中,有時說話人不便將其意直接傳遞給某交際對象(假設為聽話人A)時,往往會借助于身勢語暗將其與在場另一交際對象(假設為聽話人B)的話語交流內容傳遞給聽話人A,即表面上是在與聽話人B進行話語交流,但其實卻是在利用身勢語將其關鍵信息傳遞給目標對象——實際的聽話人A,從而造成會話語的語義指向(聽話人B)與身勢語的語義指向(聽話人A)相沖突。譬如:
④ — А вы сколько в день выручаете, Данило Семеныч?
— Какой день. В иной день на зелененькую выездишь, а в другой раз так и без гроша ко двору поедешь. Дни разные бывают-с. ...А все ж, благодарить бога, не на что жалиться. И сыты, и одеты, и... можем даже другого кого осчастливить... (извозчик покосился на Пелагею)... ежели им по сердцу. (А. Чехов)
達尼洛·謝苗諾維奇,您一天掙多少錢?
什么一天喲。這一天出車能掙它個3盧布,而另一次可能就空手而歸。每天都不樣。……不過感謝上帝,一切都沒什么可抱怨的。又吃得飽,又穿得暖,還……甚至能給另某個人幸?!?車夫瞟了一眼別拉蓋婭)……只要合他們的心意。
當廚娘別拉蓋婭被介紹給車夫達尼洛·謝苗諾維奇時,車夫利用介紹人的問話借助于身勢語間接地向廚娘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優勢。表面看來車夫是在回答介紹人“一天能掙多少錢”的問題(會話語的語義指向為問話的介紹人),但其身勢動作 “покосился на Пелагею(瞟了一眼別拉蓋婭)”卻表明,他這番話實際上是在說給廚娘聽的(身勢語的語義指向為聽話人廚娘別拉蓋婭),其真實意圖在于向廚娘夸耀自己的經濟實力條件并表白心意。
有些學者將這種現象稱之為聽話人交際身份的轉換,并認為這其實是一種玩交際空間的游戲。游戲與否姑且不論,改變語義空間指向的用法倒至少不失為一種可取的交際策略。
2.3 身勢語與會話語的情感表達沖突
身勢語通常表示的是說話人的心理活動和真實感情(劉光準 1992),而情感則是決定話語意義的重要因素?!把哉Z中情感可以通過語氣、語調、詞語、體態語等多種手段表達。這些手段的非常規使用會導致語句意義的改變”。(李鳳琴 2011)身勢語與會話語在情感表達上相沖突的非常規使用,便使得說話人有機會改變自己的話語意義,并借助這種身勢語手段將其真實的感情或態度傳遞給交際對方,例如:
⑤ — Доброе утро, — сказал Олег, пожимая Елене руку и задерживая ее в своей.
—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 холодно ответила девушка, отнимая руку. (А. Акишина)
早上好。奧列格說道,握住伊列娜的手不放。
您好。姑娘冷冰冰的回應,并把手抽回。
⑥ — Ах! Что вы? — шептала она.
Но он не обращал внимания на ее слова, неся ее к себе.
— Ах, не надо, пустите, — говорила она, а сама прижималась к нему.(Л. Толстой)
哎呀,您干嘛?她小聲嘟噥著。
他并沒在意她的話,將她擁入懷中。
哎呀,不要,請放開我。她說道,但身子卻緊緊地貼著他。
例⑤中,盡管交際一方伊列娜嘴上說的是“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但表示身勢動作的副動詞短語“отнимая руку(把手抽回)”再加上答話時的冰冷語氣(холодно)卻表露出伊列娜對交際對方奧列格的冷淡態度,顯然“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這一問候性的話語不過是出于禮貌考慮的敷衍之辭。例⑥中女主人公喊的是“Ах, не надо, пустите(哎呀,不要,請放開我)”,可身勢動作卻反其道而行之:“сама прижималась к нему(身子卻緊緊地貼著他)”。話語表達的是她對男主人公的感情拒絕,然而其身勢語卻在向男主人公顯示愛戀的真實情感。作家在此有意運用女主人公身勢語與會話語在情感表達上的沖突這一藝術手法,向讀者栩栩如生地展示出一位熱戀少女的內心世界:感情雖熾烈,但卻帶羞澀。
引發身勢語與會話語主觀性沖突的語用因素主要體現在沖突信息的形成與解讀這兩個環節上,以及這兩個環節所涉及到的具體要素。簡言之,就是指說話人因素、語境因素和聽話人因素。
3.1 說話人因素
說話人是“一個語用意義上‘無標記’的話語角色,一般是指在特定言語交際過程中正在說話的那個人”。(崔國鑫 2009)在言語交際中,說話人是造成身勢語與會話語發生主觀性沖突的主要因素。一般而言,說話人有意使其身勢語與會話語發生沖突的意圖不外乎有以下兩種:
其一,有意利用兩者沖突唯有身勢語傳遞真實信息這一特點,來間接地傳遞潛在的會話含意。上述例句已作分析,這里不再贅述。
其二,有意利用兩者沖突來獲取某種特殊的表達效果,如“玩笑”或“譏諷”等幽默意味:
負面意義的話語卻配有愉悅的面部表情會令人產生輕松愉快的“玩笑”感覺。如:
⑦ Зурин смеялся и говорил, пожимая плечами: Нет, тебе не сдобровать! Женишься — ни за что пропадешь!(А. Пушкин)
佐林笑了,聳聳肩膀說:不,你要倒霉的!一結婚,你就會莫名其妙地毀了!
佐林得知其朋友安德烈要成婚時,嘴上雖然說的不太中聽:Нет, тебе не сдобровать! Женишься — ни за что пропадешь!(不,你要倒霉的!一結婚,你就會莫名其妙地毀了!),但其身勢動作“смеялся(笑了)”和“пожимая плечами(聳聳肩)”卻在向交際對方昭示,這不過是朋友式的玩笑話而已。
反之,正面意義的話語卻配以不善的面部表情則能令人感受到明顯的“譏諷”意味。用禮貌的風度對某人威脅侮罵相加,實是矛盾的: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設想某人這樣做是為了反諷對方。不妨看下例:
⑧ Пугачев посмотрел на Швабрина и сказал с горькой усмешкою: “Хорош у тебя лазарет! ” (А.Пушкин)
普加喬夫盯著希瓦卜林,露出刻毒的奸笑,說道:你這病院倒挺不錯嘛!
普加喬夫應安德烈的請求前來解救被變節分子希瓦卜林關押的上尉女兒時,看到她備受折磨的樣子,對希瓦卜林雖然說的很好聽:Хорош у тебя лазарет!(你這病院倒挺不錯嘛!),但其面部表情卻是“с горькой усмешкою(露出刻毒的奸笑)”。顯然,普加喬夫的身勢動作已將其話語的辛辣譏諷意味表露無遺。
3.2 語境因素
“語境是人們運用自然語言進行言語交際的言語環境”。(索振羽 2000:22)語境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語境除上下文語境外,還包含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這些廣義的語境對確定話語的語義具有重要的順應作用。語境與語義之間的這種順應關系有時便會導致身勢語與會話語主觀性沖突的產生。試看下例:
⑨ У Ани еще блестели на глазах слезы, но она уже не помнила ни о матери, ни о деньгах, ни о своей свадьбе, ... и говорила быстро:
—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Как поживаете? (А. Чехов)
安妮亞的眼眶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然而無論母親,錢,還是自己的婚事,她都已經拋置腦后?!芸斓卣f道:您好!近來過得怎么樣?
這是安娜與其丈夫在新婚旅行路上的一個場景。顯而易見,輕松的問候語“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Как поживаете?(您好!過得怎么樣?)”與沉重的面部表情“блестели на глазах слезы(眼眶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在此極不協調。主人公之所以言行不一,完全是新婚旅行這一特定情景所致:旅行結婚是喜事,與之相呼應,問候的話語自然應是輕松愉快的;然而面部表情則是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于是乎,問候的話語便不得不順應喜慶的語境似輕松愉快,但含淚的面部表情卻將說話人沉重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
再看曹禺根據巴金小說改編的劇本《家》中的一個場面:
⑩ 馮樂山(一面是竣厲恐怖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她,示意叫她留下,一面又——):去吧,去玩吧。平日也太苦婉姑了。(非常溫和的聲音)去吧!
婉兒(怯怯地):我去了?(與王氏一同轉身)
馮樂山(又是冷峻森森的目光):去吧,去談談吧。
婉姑的舊主人王氏想拉她去一邊說說話,馮樂山則擔心婉姑會揭露其丑事而不想讓她去,可又顧及王氏在場這一情景,于是不得不有意識地使其會話語(去吧,去玩吧 / 去吧,去談談吧)和身勢語(竣厲恐怖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她,示意叫她留下 / 又是冷峻森森的目光)相沖突,一方面用話語來蒙騙王氏,另一方面則用目光將其真實意圖傳遞給婉姑。
3.3 聽話人因素
在言語交際中,信息傳遞和信息接收是交際目的得以實現的兩個必不可少的環節??梢?,利用身勢語與會話語的主觀性沖突來傳遞信息,信息的接收者聽話人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因為信息傳遞的終端就是聽話人的推導和解讀。誠然,聽話人的年齡、學歷、生活閱歷、心理狀況等因素對沖突信息的解讀亦起著一定的制約作用。兒童對沖突信息的判斷就要比成年人困難得多。這是因為兒童的注意力較多地集中在言語方面,而對非言語行為所傳遞的信息不太注視。同樣,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其認識水平明顯地低于文化人,因此他們對沖突信息的認知往往會出現一定的障礙。曹禺劇本《北京人》中的一個場景便能說明這一點:
曾思懿:(本能地厭惡鴿子這一類的小生命,向后躲避,強打著笑容)好,好,好。(對左門喊)文清,陳奶媽又給你帶鴿子來啦!
陳奶媽:(不由得隨著喊)清少爺。我進門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走)
曾思懿:(連忙)您別進去。
陳奶媽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看望她的曾文清少爺,滿心歡喜地要送給他一只鴿子。而曾文清的妻子曾思懿對此的反應則是:嘴上表示非常喜歡(好,好,好),身勢動作卻流露出厭惡之情(向后躲避)。會話語與身勢語在此出現明顯的沖突。顯然,說話人曾思懿其口頭上的稱贊不過是出于對陳奶媽養育之恩的考慮而說出的違心話而已,身勢語體現出來的才是其真實態度。然而,這一沖突信息的接收者——聽話人陳奶媽對此信息卻并未做出正確的解讀。她忽略了身勢語,僅憑會話語所傳遞的信息來做交際對方態度的判斷,從而導致獻寶受阻的尷尬局面。
由此可見,交際過程中就聽話方而言,不僅要注意獲取說話人通過會話語所傳遞的信息,而且還要關注其身勢語信息。尤其是兩者在語義及情感表達上發生沖突時,聽話人更需要特別關注身勢語信息,因為這時往往身勢語信息才是說話人的真實意圖表達。否則,僅依據會話語信息有可能導致交際障礙或交際失誤,進而影響交際效果。誠然,說話人有意利用身勢語與會話語的沖突來表達其交際意圖時,其身勢語的語義及情感表達應明顯而突出,起碼應能引起對方的注意,因為這是聽話人對沖突信息做出正確推導和解讀的基礎。
曹合建 林汝昌. 體勢語在確立話語意義中的作用及其類別劃分[J]. 現代外語, 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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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振羽. 語用學教程[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Акишина А. А. и др. Жесты и мимика в русской речи[Z]. М.: Русский язык, 1991.
SubjectivityConflictsbetweenPostureandUtteranceinConversation
Cheng Qian-shan
(Nan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Nanjing 210039, China)
In conversation, the posture a speaker uses while making an utterance should conventionally means the same as the utterance so as to make the conversation successful. However, sometimes the speaker intentionally uses posture to mean something different from what is uttered in order to convey implied meaning, or produce a special effect. In this paper, therefore, the writer intends to discuss aspects of conflicts between posture and utterance in conversation, in order to provide a more comprehensive pragmatic analysis of the conflicts, and to explore the pragmatic propensities of this type of conversation strategy.
posture; utterance; subjectivity conflict
*對匿名審稿專家提出的修改意見在此表示謝忱。
H030
A
1000-0100(2012)02-0085-4
2011-08-15
【責任編輯薛恩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