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個年紀才懂得去細細品味,然而當你一旦懂了,一切卻都已經遠了。
1他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找到公司電話號碼的。總之,當聽到話筒的那邊說“請問是梁先生嗎?這是××分局……”的時候,他知道事情就如同他所預料一般地發生了。
警察說在濱海山區一條荒僻的道路上發現了登記在他弟弟名下的一部車子,有人死在里頭,死因可能是廢氣中毒,因為現場看到的景象是車子的排氣管明顯接著水管拉進車內。
“因為我們不確定死者是不是你弟弟,所以希望你能來一下!”警察說。接著斷斷續續地解釋因為檢察官和法醫還沒到現場,所以不知道是他殺或自殺,死亡日期也不確定。不過依照透過緊閉的車窗所看到的尸體狀態判斷,至少也有四五天以上了。
“我大概一個小時內會到。”他說。掛上電話之后他招手要助理進來。助理拿著筆記本隔著辦公桌安靜地站著,等他開口,但他的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助理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忽然暴躁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抽煙的他。
窗外是細雨中的城市,被灰蒙蒙的云層覆蓋著。從十五樓的高度可以看到城市邊緣墨色的山脈,由濃而淡層層疊疊隱現在云霧之間。
“以前,我們曾經從那邊的山上遠遠看向這邊,你記不記得?”他想起弟弟最后一次來公司的那天,他透過會議室的隔間玻璃遠遠看到的弟弟就像自己此刻一樣,抽著煙,背對其他人安靜地看著窗外。當會議結束他走進辦公室時,弟弟回過頭看他一眼笑笑地說:“沒想到現在我們卻站在這里看向那里。”
他走向窗邊接過弟弟遞過來的煙,窗戶上反射著兄弟倆淡淡的臉孔。
“我弟弟過世了。”最后,他終于出聲,仿佛告訴自己一般,跟一直站在背后的助理說。
玻璃上浮現著助理有點驚訝的表情,以及或許隱約聽到他的聲音于是紛紛從位子上站起來看向這邊的其他人。
“怎么會?”
他沒回答,也沒回頭。
他忽然想著,那天站在這里等候他開會結束的漫長過程中始終沒有轉身的弟弟,是不是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是因為不想讓人家看到自己的眼淚?
2比較起弟弟,在人生的路上他走得比較平順一點。如果用一種俗濫的比喻說人生像摸著石頭過河的話,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顆石頭而且也都可以踩穩。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會落水一次、掙扎一番才勉強摸到另一顆,而且摸到的可也不一定比先前的寬闊、穩定。
盡管如此,那時候的弟弟至少還是明朗、積極而且健康的。
那一陣子晚上下課回到住處,只要看到樓下停著弟弟的摩托車,他心里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覺得自己可以有一個地方讓疲憊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覺得可以當一個被信任被依靠的哥哥真好。
那是一個過年前不久的半夜,弟弟忽然從工作的基隆跑來臺北找他。也許怕吵醒老板一家,他不敢按電鈴,撿了一根樹枝敲他房間外的氣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從夢中驚醒。當他開門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時,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了。
弟弟好像是工作到一半倉皇離開,所以連衣服也沒換。那年代的工作服無非就是已經不合身的學生制服,袖子、褲管都短了幾號,而且全身上下沾滿了烏黑黏膩的機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游民。
那時候弟弟在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常寫信跟他抱怨師傅動不動就打人,但結尾總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說:“為了學人家的功夫,我一定會忍耐。”弟弟說那天因為動作慢,師傅忽然就一個耳光過來,他本能地想閃,沒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后他就完全聽不見聲音。
“我怕聾掉,想去看醫生,但是我沒有錢,”弟弟說,“所以只好來找你。”也許聽覺還沒恢復,所以整個過程弟弟幾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說著,但是他沒有阻止。
后來他燒了熱水帶弟弟去洗澡。脫掉衣服的時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幾道長長的傷痕,有黑有紅縱橫交錯。
“引擎的皮帶打的,”弟弟說,“剛打到的時候不會痛,打完才會痛很久。”
洗完澡后,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幫他上藥。也許太累了,當他找到碘酒進來的時候弟弟已經睡著了,他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幫他上藥,因為他怕碘酒的刺痛會驚醒他。然后他看見弟弟稍微移動了一下姿勢,一如夢囈一般說:“不要跟爸爸媽媽說,不要說哦。”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個年紀才懂得去細細品味,比如類似這種相濡以沫的感動和幸福。
然而當你一旦懂了,一切卻都已經遠了。
3第一次他覺得彼此之間那種緊密的聯系似乎即將慢慢消失的起始點,就在弟弟坐牢期間他去探監的那一刻。
隔著玻璃他都還沒有開口,弟弟竟然透過話筒說:“你是名人,不要到這里來!”然后就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下轉身離去。
“長大以后,這個弟弟是要替哥哥提皮包的。”他記得一個夏天的午后在屋外的榕樹下,那個瞎眼的相命師曾經這么說過。他不確定那是幾歲的事,但他記得那時自己跟祖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甚至清楚地記得坐在地上的弟弟短褲滑到肚臍下,汗水和泥塵在他額頭和腿上縱橫的痕跡,記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給吸回去的樣子。
后來他才知道,弟弟竟然也記得那句話。
那時候他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影像工作室,而弟弟當計程車司機收入很不穩定。每隔一段時間會找理由幾千幾千地拿。有一天一個親戚來找他,說弟弟跟他借用了一大筆他預備買房子的錢,弟弟還不了,問他可不可以先替弟弟還錢……他終于約弟弟見面。
弟弟承認他賭博。
“除了這條路……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可以快速地讓自己的生活像樣一點。”弟弟開車載著他,一路繞一路說,“我不像你,筆隨便寫一寫,話隨便講一講就有錢進來。”他沒有回話,任弟弟有一句沒一句時而自嘲、時而抱怨。一路聽著的他忽然覺得蒼涼,覺得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離他很遠很遠了。
不過,說不定弟弟也這樣覺得吧?他想。
后來車子穿越城市停在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山路上。霧很濃,外頭白茫茫一片。
那是礦山的山頂,從那里可以俯瞰如今已經成為廢墟的他們的故鄉,但那天什么都看不見。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自己一個人開車到這里……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會哭……”
“比如呢?”
“都是一些無聊的事……你不會記得的,”他說,“像有一次,爸爸受傷在羅東住院,媽媽在那里照顧他,有一天那兩個小的因為桌上沒有菜不吃飯,一直哭,你忽然說,那我們去遠足!還做了一大堆飯團給我們吃。”
他當然記得。
記得他背小弟,弟弟背小妹,帶著只是白飯拌醬油的飯團走上山,然后沿著山上的小路,穿過陰暗的相思樹林一直走到盡頭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后天氣清朗,從那里可以看得見山下的火車站,看得見無聲移動著的火車,以及它即將奔赴的在疊疊山脈遠處的城市。
他記得他跟弟妹們說:“長大以后,我們要到那里賺錢,然后拿錢回來給爸爸媽媽,這樣我們就不會沒錢買菜了……”他記得這樣說著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開心地啃著飯團,而弟弟和他一樣,淚流滿面。
“我都還記得你在哭……”弟弟抽著煙說,“然后我也跟著哭……我喜歡那個時候……那時候我們都一樣,現在呢,不一樣了!”
他原本想問弟弟他所謂的一樣、不一樣說的是什么,但忍住沒說。“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幫我忙?”最后,他開口跟弟弟說。
弟弟搖開車窗,扔掉煙蒂,沒有回答。
幾天之后,弟弟拎著一大堆點心、小吃進公司。他在辦公室里聽見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說:“我哥哥叫我來幫他拎皮包。”
4有一年的年底結賬,他發現弟弟從公司支領的對外款項和應該沖銷的發票金額差距很大。“我告訴過你好幾次,可是你沒表示意見,我催他,他就說,我哥哥都沒意見你講什么……”會計說。
春節前幾天,弟弟終于拿了足額發票回公司沖賬,但所有金額都在一張發票上。“這發票有問題,”會計說,“誰都知道這是假發票,可能是去買的。”
他拿著那張發票走出去找弟弟。弟弟躺在狹窄的道具間里一張鮮黃色的沙發上,蓋著外套在睡覺,地上扔著他的包包、鞋子,還有醫院的藥袋。
他撿起藥袋看了一下,發現說明上竟然顯示著里頭是抗焦慮劑以及安眠藥。弟弟睡得很沉,但眉頭深鎖。或許是一種感應吧,弟弟忽然醒過來,像受驚的動物一般緊張地起身,把藥袋用力拿走。
“你什么時候開始吃這個藥?”
“很久了。”
“工作壓力那么大嗎?”
“我不想說……”弟弟焦躁地從包包里掏出香煙點著。
他把發票拿給他看。弟弟低頭不語。
“你覺得我應該怎么處理?”他問。
“我怎么知道?你書讀得比較多。”
“我當然知道怎么處理,”他說,“可是我也想知道,這些錢你用到哪里去了?”
弟弟忽然暴躁起來,把煙用力往地上一摔,用極大的音量說:“用到該用的地方啦,用到哪里?你自己一個月賺多少錢,你一個月又給我多少錢?你自己有房子,我到這種年紀還在租房子;你拿錢回去給爸媽,我也要拿錢回去給爸媽啊;我還要幫你在親戚面前做面子,要用你的名字送花圈、送花籃、包白包、包紅包,還要包得比別人大;我還要幫你在外面做面子,交際應酬要替你感謝人家,我們業務要請人家吃飯,還要續攤,那些白包紅包不是錢啊?那些白包紅包還要叫人家開發票、開收據啊?你們都當好人、當名人,壞人都是我在當,你知不知道啊?”
他走出去時弟弟還在里頭繼續大聲嚷著,只是后來夾帶著哽咽愈來愈模糊了。
農歷年過后,弟弟沒有來開工拜領紅包。
一個同業的好友打電話給他,說弟弟到他那邊上班了。朋友知道弟弟的事,但是他愿意給弟弟機會。“還有,”朋友笑著說,“你跟他太近了會給他壓力,因為你太亮眼,別人不容易看到他的能力和成就。”
那么親近的朋友,道謝仿佛是多余的,但也許是心里還是存在著某種擔憂吧,他告訴朋友說:“財務上的處理,你還是要多注意,錢千萬不要給他管。”
這樣說著的他,不否認有一種告密或揭人瘡疤的罪惡感。
5開始陸續接到要找他弟弟的電話是幾個月前的事。那時候,他已經橫下心不再相信弟弟任何借錢或調錢的理由了。
朋友終于打電話跟他說,他已經很嚴肅地跟弟弟談過,請他離開公司。他說因為有些事已經影響到他公司其他人的工作氣氛。
離開朋友的公司之后,弟弟雖然偶爾會來周轉現金,但理由都是朋友的公司暫時急需,而借還之間也都遵照約定,因此他也不以為意。不過,除此之外,偶爾弟弟還是會用各種理由跟他借錢,比如買車要頭期款、小孩注冊,甚至手機掉了手頭上剛好沒錢之類的,當然一切一如以往,有借沒還。
這種層出不窮的狀況要說他心里沒有疙瘩沒有埋怨是騙人的,可是即便每次弟弟出現在公司都讓他煩躁甚至不悅,他總還是告訴自己以及公司其他人說:如果困擾是可以用金錢解決的話,就不要把金錢這件事當做困擾。
直到有一天,一張數額很大的支票跳票了,會計很緊張地告訴他那是弟弟從朋友公司拿來周轉的支票。他猶豫了好久之后,終于下定決心要會計偷偷打電話去朋友公司求證,而回傳過來的消息是他們公司沒有收過這張支票,也沒要弟弟周轉。
會計還告訴他說:“我順便問了一下,才知道,他們從來沒有要你弟弟跟我們周轉過任何錢。”
他找到弟弟,跟他說:“之前我相信你所有理由,但,現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會懷疑你是在騙我,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你可以找我幫任何忙,但,錢的事,你不要再找我。”
弟弟低著頭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突然跟他說:“我不會找你了……說不定你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然后就真的失去聯絡,一直到他最后出現在辦公室的那一天。
“你有想過要怎么解決嗎?”他問弟弟。
“你以前不是說過,可以用金錢解決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弟弟說著站了起來,走出去之前也許看到書架上兒子的照片,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才說:“你記不記得他為什么叫我阿璞叔叔?”
“記得啊,學講話的時候,你都教他吐口水……”
“那時候那么小一只,沒想到現在長這么高。”他說,“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都在,是你不來。”
“他的命比我們好太多了,”弟弟說,“可惜的是他沒有弟弟或者哥哥。”
“我跟你說,”最后他忍住情緒跟弟弟說,“我沒有能力幫你處理那么大的事,但是,你家里或者小孩需要什么幫忙,隨時告訴我。”
弟弟看著他,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還是沉默著,轉身走出他的辦公室。
然后聽見他跟所有人逐一說再見的聲音。
6山區多雨,山上更是斜風細雨濃霧彌漫,視線很差。當他轉入山路看到前面有黃色警戒線和警察時,警察靠了過來,認出是他,如釋重負地說:“電話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正確的地方你就掛斷了,然后一直關機,你公司的人說你已經出來了,我還在想這下要用什么方法聯絡你,還好你竟然知道是這里。”
是啊,怎么知道是這里?但,就是知道。一如一種本能一種直覺,或是一種牽連。
他停好車,跟著警察走了過去。小時候走過的路并沒像弟弟所想的那樣被蘆葦掩沒,反而拓寬了,只是原先長滿相思樹的山坡現在光禿禿的,長滿雜草。
然后他終于看到停在路邊的車,車子的駕駛座這邊對著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們的故鄉,而車頭的方向正對著的遠方是可以看到火車可以看到城市——小時候曾經充滿想象的地方。
“是你弟弟嗎?”檢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著車內的人問。他點點頭,雖然透過滿是雨水的車窗看到的是有點發黑變形的臉孔,但的確是他。
他走了過去,在線香和尸臭以及垃圾燃燒的復雜氣味中看著弟弟——他靠在放低的椅背,仿佛沉沉地睡著。這說不定是這一兩年來他最沒有負擔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弟弟的雙手放在肚子上,有白蛆蠕動著的手掌下隱約可以看見覆蓋著一個文件夾。他看到紫黑色的臉上靠近眼角的地方卻有著白色的斑點,像淚水。
他靜靜地看著,想著:也許得去買一套特大號的衣服才能裝得下膨脹成這樣的身體,如果下輩子可以選擇,要不要選擇這樣一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弟弟?他該不該告訴人家其實他做過一個夢,夢見這樣的畫面,就在今天清晨?他該不該告訴人家其實他知道那天弟弟是來跟他告別的,他仿佛知道那是最后一眼。
“這應該是要給你的吧?”法醫戴著手套的手遞過來一張A4大小的紙,上頭有字,還有濕濕的、顏色詭異的水痕,“我拿著你看就好,上面有尸水。”
他還是伸手拿了過來。上面是他熟悉的弟弟的字體,幾個字就寫滿了一張紙。
大哥
你說要照顧家里,我就比較放心
辛苦你了
不過
當你的弟弟妹妹
也很辛苦
這時濃霧深處忽然傳來山下火車喇叭的長鳴,聽起來就像男人的哀號一般。
摘自譯林出版社《這些人,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