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彥
(哈爾濱工程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認知詩學的產生為跨學科的文學文本研究和語言心智研究提供了一個平臺。認知詩學理論力圖避免割裂地分析傳統文學藝術批評理論中“作者—作品—讀者”的三者關系,而從整個文學閱讀的過程來重新審視并評價。
文學閱讀分析在過去的理論研究框架下主要側重于審美效果的分析,側重于反應作者的寫作意圖、作品文本的自身意義以及讀者對作者和文本知識的機械反映。從認知詩學的角度理解,文學閱讀的具體過程恰恰是研究的主體對象。利用一些研究方法和相關理論對閱讀的心智過程進行研究,通過對過程的分析來展現作品文本的意義,這是認知詩學視域下文學閱讀分析的重點。何為心智?心智即指人們對已知事物的沉淀和儲存,通過生物反應而實現動因的一種能力總和。認知心理學認為:“人不是被動的刺激物接受者,人腦中進行著積極的、對所接受的信息進行加工的過程。這個加工過程就是認知過程。”文學語言對現實的表征上依賴于大腦對現實的表征,通過認知過程,語言中的表征延伸了心智表征中諸如信念、愿望和意向等基本表征。對閱讀的心智過程分析可以跳出傳統文學閱讀分析的藩籬,將分析拓展到更加廣闊的領域。綜合以上對認知詩學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的結論:文學作品的創作是作者心智的產物,對作品文本的理解是讀者心智的產物,這兩者都與彼人所處的客觀世界和彼時所感的社會文化緊密相關。認知詩學簡化了閱讀的推理過程,澄清了文學的內容和結構。
在解析文學閱讀過程時,認知詩學的幾個主要理論框架,包括圖形—背景理論、概念隱喻和圖式理論,成為分析認知方式對文學閱讀影響的主要工具。
心理學家認為,圖形指認知概念中突出的部分,具有完整的形狀和結構;背景是為突出圖形起襯托作用的部分,細節模糊且結構未分化。當我們在觀察某一物體時,會把這個物體作為知覺上的突顯,即圖形;而把物體所處的環境當做未分化的背景,這就是突顯原則。研究表明,確定一個物體為圖形應遵循“普雷格朗茨原則”。圖形必須恰當地包含在背景中,圖形通常是具有完形特征、面積或體積小,容易移動或運動的物體;而背景則相反,面積或體積大,位置不易移動,較為固定。圖形沒有已知的空間和時間特征可確定;背景具有已知的空間和時間特征,可以作為參照點用來描寫、確定圖形的未知特征。這是圖形和背景的定義特征。運用到語言學領域中,圖形—背景理論表現為一種空間組織原則,比如“桌上有本書”和“書從桌上掉下來”兩句話中,書是圖形,桌子是背景;書與桌之間的空間關系是通過介詞“上”和“下”體現出來的。圖形—背景理論之后的研究則深入到對復雜句的分析,逐漸表現為一種語言組織的基本認知原則。圖形及背景的定義特征和特點,在我們解釋語言現象時可以提供很好的輔助工具。在分析文學閱讀的過程中,圖形—背景理論也可以應用于對語篇語境、文化語境等要素的辯證分析。下面運用圖形—背景理論來解讀美國表現主義畫派的著名畫家、詩人和散文家麥克司·威伯(Max Webber)的著名短詩《夜》(Night),試圖通過對具體文學作品的研究來探討該理論在文學作品解讀中的應用。
麥克司·威伯創作的詩歌數量并不是很多,卻都明顯帶有生動形象的畫家風格。1914年,他的詩歌集《立體派詩篇》問世,《夜》(Night)便是其中的一首。原文如下:Fainter,dimmer,stiller,each moment,/Now night.詩作篇首的兩個單詞fainter和dimmer,遵循了詩歌簡潔明快的原則,最簡化地處理了“it’s getting fainter and dimmer”的含義,最大化地凸顯了比較級形式中所體現的事物的逐步變化的功能,通過凸顯,產生了圖形的特征,進一步刺激讀者的知覺,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結合了每個人自身的認知經驗,將栩栩如生的夜幕降臨的鏡像投射到讀者的大腦中。第一行詩中描繪夜的特征的幾個形容詞的比較級的并置使用,既描寫了夜之屬性不斷向最高級進行推演的過程,又為讀者營造了夜色逐漸凝重的背景,為第二行詩作對圖形進行凸顯做好了鋪墊。
“Now night”看似突然的結尾,卻正是詩作運用“圖形—背景”理論的點睛之處。詩作的第一行用 fainter,dimmer,stiller來刺激讀者的視覺和聽覺,用each moment描寫夜之降臨的動感過程,Now night再次重新刺激讀者的視覺知覺,同時用詞的最簡單的形式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凸顯于聽覺,這種視覺和聽覺的雙重刺激再次賦予night圖形的意義。根據“圖形—背景”理論,人們將易移動的物體視為圖形,比較級產生的動感過程為讀者閱讀第一行詩時確定圖形創造了條件;而相對不動的night易被視為背景,在背景下感知光的暗淡,周遭靜謐的景象。而第二行詩的聽覺凸顯,又使第一行詩已經產生的“圖形—背景”順序具有了可逆的特征,通過圖形和背景的重組,讀者認識的范圍被擴大,夜和其特征的“圖形—背景”相互轉化,進一步表現了詩人的認知經驗。
作為一種認知工具和認知資源,將概念隱喻應用于文學閱讀的分析中,既可以通過分析隱喻機能來理解閱讀對象,又可以具體地研究閱讀過程。詩歌作為文學作品中較多地運用隱喻的文學形式,為此類認知工具的具體應用提供了適宜的載體。因為詩人需要通過短小的篇幅將自己的思想與情感表達出來,對隱喻的使用便成了詩歌語言的最大特色之一,可以說,詩歌和隱喻幾乎是不可分離的。
以美國詩人艾米莉·迪金森為例,她所創作的詩歌很多是以死亡為主題的,她也因此被稱為“美國詩壇上的白衣修女”。在其最著名的《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這首詩中,詩人向人們展示了一個神秘而又豐富的內心世界,她用豐富的想象和深邃的思索對死亡這一主題進行分析,并且用到了很多概念隱喻來對死亡進行獨特的闡釋,所以要想理解這首詩就必須理解其中的隱喻。
第一詩節中,“Death is departure”這一基本概念隱喻首先被表達出來。由于死亡被比作離開,所以“離開”這一概念域中馬車、車夫等工具和方式的延伸則為死亡提供了表達。讀者通過對離開這一概念的原始認知,理解了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即便在第一詩節中并未提及死亡的字眼。
第三詩節中體現的基本概念隱喻有兩個:“people are plants”和“life is a day”。人們對植物生命周期里發芽、開花、結果、枯萎的循環和每天黎明、中午、傍晚、深夜等漸變過程的認知經驗,使讀者非常自然地理解了人類童年、青年、中年、暮年和生命的誕生、成熟、衰老、死亡的過程。詩人也是依賴類似的認知經驗建立事物之間的聯系,讀者與詩人類似的認知體驗為讀者文學閱讀的過程建立了互通平臺。
詩作的最后三個詩節繼承并發展了之前的概念隱喻。根據“life is a day”的概念隱喻,死亡被表達為夜晚,夜晚露水的寒意反映了對死亡的恐懼。人們認知過程中的寒意徹骨和毛骨悚然在知覺層面達到統一。對“death is departure”這一概念隱喻的發展是“death is a destination”。人的一生最終都將歸于死亡,就像回家一樣,歸宿是最后的目的地。與此類似,“house”,“roof”,“cornice”等意象均可以通過讀者的認知,在閱讀過程中被解讀為墓室、墳冢和墓碑。這也正反映出作者認知過程中葉落歸根,人生最后的歸宿是泥土的體驗。
以上從認知詩學的角度,對《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一詩中的概念隱喻進行了認知分析。通過研究可以看出,文學作品中許多看似新奇的隱喻,其實背后隱藏的都是我們已經常規化了的概念隱喻的衍用,這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有著重要的作用。
在解析文學作品產生的原因和背景的同時,認知詩學更側重于從深入閱讀者心智的角度探察讀者如何理解文本。認知心理學中圖式的概念也被運用于認知詩學討論并研究的過程中。Stockwell認為,文學具有“圖式”,具有增長性、調節性和重構性。其理論應用于文學領域時,可分為三類圖式,即世界圖式、語篇(文本)圖式和語言圖式。通過圖式的建構,有助于解釋不同的讀者對同一文本做出不同的解讀的文學閱讀現象。在認知詩學領域里,視點是一種特殊的圖式,是制約語篇深層機構(即語義)的一種圖式,反映人們看待對象世界的角度和態度,支配著對象的選擇與組合,從而又影響語篇表層結構的組織。視點可分為時空視點、觀念視點、敘述視點和知覺視點。作為認知處理過程中的一個要素,視點在認知處理過程中反映著認知。在文學閱讀過程中,視點的選擇和處理是一種認知過程,它涉及腳本、圖式、框架等多個認知方式的交叉運用,閱讀者對視點的把握程度影響著其把握作者或敘述者觀點和態度的精準性。因此,解讀以視點為代表的這一類圖式對文學閱讀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一個認知處理的過程。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公認的20世紀杰出小說家和文體家。在納博科夫最有名的作品《洛麗塔》中,作者通過獨特的敘述技巧,通過視點的轉換、選擇和安排,體現出了敘述者和作者的心理認知過程。《洛麗塔》選擇主人公死囚亨伯特第一人稱的敘述視點,將其作為作品通篇主要的敘述者,以其入獄后的自白為敘述載體,令讀者必須通過亨伯特的思維,才能了解到整個事件的發展過程。亨伯特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和參與者,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能夠掌控其所見所想,隨意地控制敘述的時空視點、觀念視點和知覺視點。而另一主人公洛麗塔由于沒有出現在敘述者的地位上,只能作為亨伯特的敘述對象而處于被動位置。這種處理方法使讀者只能聽到洛麗塔被亨伯特思維過濾后的言語,比如洛麗塔勾引了亨伯特,只能通過亨伯特的敘述間接地體會洛麗塔的感受。這種敘述被稱為不可靠敘述,因為讀者無法聽到洛麗塔自己真正的聲音,無法直接深入其內心世界。使讀者在文本的閱讀過程中不得不跟隨敘述者視點的轉變,適時調整自己的閱讀視點,揣摩亨伯特言語的真實性,用謹慎、懷疑的眼光去分析文中所提供的信息,去解讀懸念,使讀者達到審美目的。
認知科學包括與認知有關的各個方面的科學,如最基本的記憶、情感、創造力、模仿、投射以及中樞神經對運動的控制,當然還包括較高級別的語言運用、文字表現和邏輯推理等活動。認知詩學觀點認為語言與現實世界沒有傳統的直接的映射關系,每一種情景都可以根據不同的圖形—背景、概念隱喻、腳本與圖式、框架與文化模型而有各種不同的解釋。作為一門新興的學科,認知詩學理論正處于不斷走向成熟的時期,其理論系統逐步發展完善。認知詩學將逐漸成為語言學家研究文學閱讀過程的工具之一,為語言學和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提供了平臺。通過認知詩學進行文學閱讀分析,是對閱讀心智過程的分析,進而展示出文學文本的意義。同時,利用認知科學有關的研究方法,從認知的角度出發,在傳統文學閱讀中審美地分析文學文本的基礎上,為文學閱讀提供一條新的分析途徑。認知詩學對文學作品的全新解讀方式不但會豐富文學和語言學理論,還將把全方位、多層次的視角引入到文學欣賞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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