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彥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
祛魅的悖論:先鋒文學的“精神真實”與“神秘主義”
李明彥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
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的興起,是以對現實主義文學話語的祛魅為旨歸的。它以“精神真實”為旗幟發動了一場文學祛魅活動,以此反抗現實主義對“真實”解釋的壟斷權和意識形態霸權。然而,先鋒文學提出的“精神真實”具有不可調和的自反性,最終導致在其文學創作實踐中神秘主義的盛行。神秘主義的盛行反過來拆解了先鋒文學努力建構“精神真實”,讓這場文學祛魅行動呈現出悖論的一面:祛魅意味著賦魅,建構意味著解構。祛魅的悖論從反面顯示出文學必須建立與現實、與世界、與大眾的聯系,才能讓文學具有持久的和真正的生命力。
先鋒文學;精神真實;神秘主義;祛魅;賦魅
一
西方現實主義文學的興起本來是“祛魅”的產物,它與反對宗教神學和浪漫主義對文學的“賦魅”有關。現實主義代表著從巫魅中解放出來的理性化的人,獲得自己理解世界、控制世界的主體性地位,“它(指現實主義)排斥虛無縹緲的幻想、排斥神話故事、排斥寓意與象征、排斥高度的風格化、排除純粹的抽象與雕飾,它意味著我們不需要虛構,不需要神話故事,不需要夢幻世界。”[1]然而,現實主義的中國化的歷程,卻是一個政治權力對它逐漸“賦魅”的過程。在當代文學史上,現實主義文學和權力結盟,獲得了壟斷地位,是意識形態推崇并強制遵奉的、有著不可撼動地位的文學話語,因而它具有了“霸權”意義和“神性”光芒。這種帶有巫魅性質的話語不可避免地給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文學帶來“影響的焦慮”。在先鋒小說家看來解決這種“焦慮”的必要手段就是對現實主義話語予以“祛魅”,建立先鋒文學的話語系統。正像先鋒小說家格非所說的那樣:“在那個年代,沒有什么比‘現實主義’這樣一個概念更讓我感到厭煩的了。種種顯而易見的,或稍加變形的權力織成一個令人窒息的網絡,它使想象和創造的園地寸草不生。”[2]格非的這番話代表了絕大部分先鋒小說家對現實主義的認知態度。
“真實”是現實主義文學話語體系中一個核心的詞匯,“崇尚真實在現實主義那里達到高潮”[3],真實甚至成了現實主義的代名詞。現實主義的真實觀,簡要地說,就是不僅要如實地描寫現實生活的外在表象,同時也要寫出它的內在本質和規律。因此,現實主義真實觀的立足點是現實生活,深層指向則是生活背后的本質和規律。但是由于政治權力的侵擾,所謂的現實生活、本質規律,往往是被意識形態化和象征化了的,政治權力壟斷了對真實的解釋權,這也使得現實主義的“真實”被人為地“賦魅”。因此,先鋒文學提出“精神真實”來實現對現實主義的“真實”觀念的“祛魅”,這種“祛魅”意在反叛意識形態對文學的規訓。
“精神真實”概念的闡釋主要來自于余華,“當我發現以往那種就事論事的寫作態度只能導致表面的真實以后,我就必須使用一種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卻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實。”[4]69精神真實意味著把判定真實的權力完全交給了主體,而隔離了與現實邏輯、日常經驗、歷史秩序的關聯。在先鋒作家看來,日常經驗和現實邏輯在其發展歷程中,附著了諸多的意識形態霸權和歷史理性霸權,“這種經驗使人們淪陷在缺乏想象的環境里,使人們對事物的判斷總是實事求是地進行著”[4]66,它限制著作家的想像力,窒息了作家的才華,因而它對作家而言,是一個必須超越和反叛的對象。尤其是在當代中國,以“反映論”為基礎的現實主義真實觀,充斥著各種政治規訓和歷史訴求,對真實的解釋,被人為地限定為對某種特定現實或理想的歌頌和贊美。先鋒文學提出“精神真實”這一口號,顯然是要對附著在“真實”上的意識形態霸權的一種“去蔽”。因此,對于先鋒小說家而言,他們要做的不是要對這種意識形態化了的現實世界進行再現,而是深入精神世界,發掘被現實世界忽視的人類精神內核,精神真實才是文學應該追求的。對精神真實的強調,意味著解釋現實權力的權威是作家而不是意識形態。因此,對現實生活表面的描摹和反映被先鋒作家拋之腦后,作家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主動性,在精神真實的旗幟下,進行任何極端的文學實驗都被視為是一種正當的、可理解的文學革命行為。
二
現實主義對真實的判斷模式是以經驗和理性為架構的,往往會把現實生活中種種復雜的心理情感、信念、妄語、夢境等被看作是非真實的,它們被看作是無意義的,如果說它們有意義,無非是把它當作一種敘事技巧——增加情節的跌宕起伏和可讀性以及反襯出現實真實的一種技巧。先鋒文學所宣稱的精神真實,它否定了生活真實所提供的本質的、因果的、必然的、理性的、可知的認知模式,轉而對內心精神提供的現象的、神秘的、偶然的、感性的、不可知的圖景感興趣。這種對“精神真實”的追求,在藝術上往往帶來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拉康曾說過:“我們不能忘記,在歷史上對真實的追求在精神領域里促動了神秘主義的興盛、道德家的戒律、禁欲者的歷程以及秘密祭禮祭司的發現。”[5]這也就意味著,先鋒文學對生活真實的否定,對精神真實的追求,這種視角的向內轉,必定會把精神導向超驗的神秘之域,這也是先鋒文學中呈現出鮮明的神秘主義色彩的緣由。
神秘主義的敘事風格,并不為先鋒文學所獨有。中國文學從來就不缺神秘色彩,從屈原的詩歌到六朝志怪、唐傳奇、明清小說,都有神秘化傾向,這種傾向只不過在“五四”之后現實主義文學成為文學主流才有所改變。由于現實主義文學帶有杰姆遜所說的“解神秘化”[6]的特點,它的一家獨大并獲得意識形態的支持一點點地壓制了神秘主義的生存空間使之逐漸隱匿。先鋒文學的神秘化傾向,既有本土的文學資源,也有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提供的養分,更有作家自身對“神性”等宗教的和對“自我”、“個人精神”、“非理性”等哲學的內在精神的把握,先鋒作家“對于生活中那些物質性現實的真實性以及由理性所闡說的那些本質、規律、因果關系等持懷疑態度,大多把真實的問題歸于‘自我’、‘個人精神’;……世界的構成變得無法描述與解釋,一切都陷入真實與非真實的混沌中,從而使后新潮陷入更深的神秘主義之中。”[7]
先鋒小說家大多數都是神秘論者。孫甘露曾直言不諱地宣稱:“小說的刺激性、神秘性、不可索解性和新鮮的閱讀經驗就是他寫作的目的。”[8]馬原也曾把世界分為可以解析和無法解析的兩個部分。他認為靈魂、思想、神學、哲學與藝術都屬于不可解析,而他本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秘論者”[9]189,馬原不止一次說自己是泛神論者,還這樣看待神秘主義和自己小說創作之間的關系,“宿命意識很早就滲入我心里,這也許是我最終成為小說家的關鍵”[9]167。作為先鋒小說的先驅,馬原在其小說中就慣常運用這種神秘化敘事策略。馬原小說的故事背景都是發生在西藏,西藏作為世界上最具神秘性的地方之一,讓馬原的作品都染上了神秘色彩。在西藏這個大背景下,天葬、野人、轉經、牧神、蛇陣、神秘的康巴漢子、寶物等都被馬原一股腦地納入到小說敘事中。
如果說馬原小說的神秘主義得益于西藏這塊土地的話,那么殘雪小說中的神秘主義更多的來源于她童年的神秘性體驗和湘楚大地的巫覡文化。殘雪的小說中呈現的是一個異化的世界,幻覺的世界,這種異化和幻覺往往是人的變態心理造成的,因此,她的小說中的神秘化敘事帶有一種荒誕感。《山上的小屋》姐姐胃里結出了小冰塊,妹妹專以玩弄死蛾子、死蜻蜓為樂,整天像瘋子一樣到處亂竄,還有那能把自己孩子的后腦勺盯腫、窺視欲極強的母親。《蒼老的浮云》中,不停地喝椿樹花熬的湯的慕蘭,肚子里長滿了蘆葦的虛汝華,還有那像惡鬼纏身似地隔一兩天就派一個禿頭侄女給兒子送紙條的虛汝華的婆婆。殘雪的這些小說帶有極強的非理性和白日夢的色彩,她談到自己的小說時也承認,“我是在一種無意識狀態下創作的。但是這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種強有力的理性的鉗制下進入無意識的領域和白日夢中。”[10]36殘雪文本的神秘主義風格主要靠這些具有荒誕性的夢魘世界的展現而實現的。
格非小說的神秘風格依靠的不是故事本身的神秘性,更多地得益于他對意境與氛圍的營造和敘述技巧的運用。前者我們可以看出格非深受廢名小說的影響,后者可以看出博爾赫斯的影子。格非敘述故事的主要技巧就是“空缺”,各式各樣的“空缺”在格非的小說中比比皆是。維特根斯坦曾把世界分為可說的世界和不可說的“神秘之域”,“不可說”就意味著存在著一種無法用語言填滿的“空缺”的存在,神秘主義說到底,是因為存在著種種無法填滿的空缺,導致了語言在面對世界無法做出有效的解釋時的一種無能為力感。格非的小說中,正是由于有種種“空缺”,導致我們無法對文本做出有效的解釋,從而造成一種神秘主義風格。在《迷舟》中,故事的關鍵性因素的空缺,造成了故事的不完整性,也使得文本的神秘性得到了加強。蕭去榆關到底是去會情人還是叛變投敵送情報,這是一個關系著故事的展開和意義生成的一個關鍵性因素,然而格非卻把它省略了,在小說《青黃》中,也存在這樣的空缺。“青黃”作為一個詞,它的本源意義在這篇小說中是空缺的。而“我”在填補“空缺”的同時,這種空缺卻一再放大,變成一個更大的空缺,最后變成了找不到本源意義的神秘存在。這種有意的空缺技巧,引導讀者去感受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神秘性。
余華的神秘化敘事總是和死亡、天命相連。生命是人類世界最大的神秘現象,人類對生命的誕生和逝去都充滿著敬畏和沉思。尤其是死亡,人類的感性和知性對它都無法給予明確和令人信服的解釋,人類不得不以一種超驗的神秘的姿態去看待死亡,這也為人類的玄思冥想、夢境幻覺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在現實生活中,死亡往往會和一些偶然性因素相勾連,這也增強了死亡的神秘色彩。這種偶然性因素,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常常被表述為一個根深蒂固的神秘觀念——天命相關。這種天命被解釋為與人生息息相關,同時它又是超越的、神秘的和不受人為意志操控的。在余華的小說中,對死亡和天命的表現,讓他的小說呈現出一種超驗性的神秘色彩。《世事如煙》中,余華把生與死、現實與幻覺、偶然與必然糅合在一起,帶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氣息,呈現出一個神秘莫測的文本世界。在《難逃劫數》中,少年廣佛被殘忍地踢死,彩蝶的跳樓,東山對露珠的變態報復,這些人的死,除了陰謀和暴力外,文本中總是有意無意地向讀者暗示,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主宰著人物的命運。在《四月三日事件》中,這種神秘性因素指向的是某種神秘的權威,這種神秘性權威帶來的恐懼造成了四月三日事件。
三
先鋒文學對“精神真實”的追求,最初目的是為反對被神性化和巫魅化的現實主義文學話語,是一種文學話語對另一種文學話語的“祛魅”。“精神真實”的提法蘊涵著對人的存在本相的追問,即人類存在的真實圖景是什么。真是象現實主義認為的那樣,人類通過理性的認知,通過對現實生活的再現,能夠清晰地把握人類的存在真相?在先鋒小說家看來,歷史理性和經驗常識都是不可靠的,現實主義的再現方式觸及的只是表象,遠遠沒有觸及到人類生存困境的真實本相。只有破除現實主義的樂觀,破除日常經驗的藩籬,以一種虛無的突圍姿態拋棄背負的歷史負擔和日常經驗的禁錮,才有可能解釋人類的存在本質。正如殘雪所說的那樣,“靈魂的文學的寫作者以義無反顧的‘向內轉’的筆觸,將那個神秘王國的層次一層又一層地揭示,牽引著人的感覺進入那玲瓏剔透的結構,那古老混沌的內核,永不停息地向深不可測的人性的本質突進。”[10]234也就是說,只有拒絕現實世界的生活真實,從主體的精神感知層面出發,才能夠把握自身的自由狀態,發現人性的本質。
先鋒文學對“精神真實”的推崇,把它當作具有真理性和神圣性的文學觀念,這本身也是一種帶有“賦魅”意味的行為,而且,“精神真實”的內傾性導向促使神秘主義的盛行,神秘主義的出現意味著一種新的“巫魅”的出現。這也意味著先鋒文學對現實主義文學的“祛魅”行為,在文學實踐中逐漸變成了對自身進行“賦魅”的過程。神秘主義是人類最原始、最深層的情感,它也是對人類本質和意義進行思索的一種方式,并且是對意識形態化了的現實主義進行解構的有力武器,“神秘主義在當代人文思想中成為解構一切話語的力量、一切意識形態獨斷論的思想武器和詩性力量”和“解構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思想力量”[11]。很顯然,先鋒文學提出的精神真實,無法拒絕神秘主義的侵入,尤其是精神世界的神秘性。實際上,精神的神秘性本身就是精神真實的內在訴求。
這就帶來了先鋒文學“祛魅”的悖論:先鋒文學以一種強烈的反叛精神和解構傾向,以“祛魅”為目的反對一切對文學進行“賦魅”的活動,在這個“祛魅”的過程中,它所操持的武器是“精神真實”,這一觀念又導致了神秘主義的盛行,“精神真實”變成了新的巫魅誕生的源頭。這是先鋒文學在高舉“精神真實”大旗進行文學形式革命時所沒有想到的。神秘主義的“賦魅”反過來是對先鋒文學的精神真實的一種解構——既然先鋒文學承認現實世界是神秘的,精神世界也是神秘的,神秘就意味著所謂的“精神真實”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世界和精神如果被冠以“真實”并能以文學的方式予以“真實地”言說,這說明主體對世界的解釋和洞察有足夠的信心,這就意味著沒有神秘主義的生存空間。反過來說,既然先鋒文學中神秘主義大行其道,這就說明先鋒文學的“精神真實”是有問題的,因為只有“真實”難以達到的地方才會盛行神秘主義,先鋒文學中大量神秘化敘事恰好反證了“精神真實”對世界解釋的有效性是存在問題的。可見,神秘主義和精神真實之間既有相互助益之處,又有相互齟齬之處,精神真實導致文本中大量的神秘化敘事的出現,形成了先鋒文學一種鮮明的審美風格;然而,大量的神秘化敘事對精神真實的構建并無多少助益,反而拆解了先鋒文學努力建構“精神真實”,讓這種祛魅行動呈現出悖論的一面:祛魅就意味著賦魅,建構就意味著解構。
先鋒文學的“祛魅”運動有其歷史意義,它對形式的解放和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探索,拓展了文學書寫的廣度和深度。但這種以精神真實為旨歸、以主觀抽象化的方式把握現實顯然存在很多弊端,“祛魅”的悖論也讓先鋒文學處于一種兩難的境地:既然先鋒文學反對一切“賦魅”活動,是不是被“賦魅”了的先鋒文學本身也屬于“祛魅”的對象?那么這場文學的“祛魅”運動的終點又在哪里?因此,“祛魅”的悖論讓先鋒文學看起更象是一場沒有終點的烏托邦游戲和自反性運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是由于有這樣的內在悖論,先鋒文學在20世紀90年代不得不進行轉型,重新走上現實主義的文學話語軌道,以一種回歸的姿態對此前的“祛魅”活動進行調整。這似乎是一個歷史循環的怪圈,實際上是藝術在經歷否定之否定后的自我審視和自我修補。這也顯示出文學必須建立與現實、與世界、與大眾的聯系,才能讓文學具有持久的和真正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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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radox of Disenchantment:the“Spiritual Reality”and“Mysticism”in Vanguard Literature
LI Ming-yan
(College of Litera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Vanguard literature which started in the 1980saims to the disenchantment of realistic literature discourse.It launched a disenchantment campaign in literature with“spiritual reality”as a banner,with the aim of fighting against the monopoly of the interpretation by realism and the hegemony of ideology.However,the“spiritual reality”advanced by vanguard literature has its self-contradiction,which leads to the prevalence of mysticism in the practice of literary writing.
Vanguard literature;Spiritual reality;Mysticism;Disenchantment;Enchantment
I206.7
A
1001-6201(2012)05-0148-04
2012-06-22
吉林省教育廳“十一五”社科規劃項目。
李明彥(1980-),男,湖北荊州人,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