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陽
(清華大學 外文系,北京100000)
夢與現實之間
——關于《今昔物語集》中的夢故事研究
高 陽
(清華大學 外文系,北京100000)
筆者從文學淵源和故事內容上對《今昔物語集》的夢故事進行了研究。首先與中國《三寶感應要略錄》中的原型做出了多角度的比較,分析了同樣是夢中長出雙翼的夢卻帶給人不同的感受的內在原因;從兩者夢所反映出的不同關注點,總結中日文化上對于敘事方面的不同側重。
《今昔物語集》;夢;時間;空間;現實
關于《今昔物語集》的夢故事的研究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一種是以《今昔物語集》為研究對象,提及了夢故事[1]。第二類是以《今昔物語集》中的夢故事為對象的研究[2]。第三類是作為古代夢研究的一環,《今昔物語集》中的夢故事受到關注的研究[3]。
我認為夢是另外一種現實,大家漏看了從夢中醒來后的現實世界和夢中世界的區別。本論文將考察《今昔物語集》中卷十五第十九這則故事的夢世界之特質。
在對《今昔物語集》夢故事整理和分析的過程中,筆者發現這樣一則特殊故事(卷十五陸奧國小松寺玄海往生第十九則故事)。這則故事對做夢者自身在夢中的想象做了描繪,更令人驚奇的是他還長了一雙可以飛往極樂世界的翅膀;故事中出現了時間的差異性。夢中圣人告訴玄海三天后當接他往生;夢醒后,玄海在人世三年后圓寂。這種時間表述的特殊性在其他夢故事中非常少見。
此則故事的出典是《日本往生極樂記》。這類夢故事也見于中國遼代的《三寶感應要略錄》、《法華驗記》卷五第十等中國典籍,特別是前者,可能是這個故事的祖型。
夢中靈魂生出雙翼顯然是此類故事最為顯著的特征,從這個角度而言《三寶感應要略錄》是此類故事的祖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玄海夢故事的自我創造性也是十分明顯的,其中關于主人公背景的介紹、夢中雙翼的組成、夢中出現的人物和夢里夢外的時間差異等,都具有鮮明的日本特征,與中國的版本有了很大的不同。因此筆者認為當中國的這個故事傳入日本后,就演化為以僧感和玄海為代表的中日兩種夢故事的版本。例如《今昔物語集》震旦部中僧感持觀無量壽經阿彌陀經第四十四、《三國傳記》等都是大量保存了中國元素的夢故事;而《日本往生極樂記》、《大日本國法華經驗記》第十二澳洲小松寺玄海法師和《今昔物語集》本朝部的這則故事則更多地體現了日本文化的特色。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僧感和玄海之間的比較其重點不在于文學上的傳承,而在于中日文學文化上的差異。
為了更好地研究玄海夢故事的特征,筆者將其與中國《三寶感應要略錄》中的出典加以比對。雖然兩則故事的情節大體相同,都是夢中長出翅膀,看到極樂世界,得知往生,最后飛升,但是在細微之處的差異,卻顯示出各自不同的特色。
第一,夢中靈魂經歷的飛升過程不同。我們就它們夢中飛升這一情節做一對比。首先,化作翅膀的來源不同。在僧感的故事中,翅膀是由阿彌陀經和無量壽經變化的;玄海則是左翼為大佛頂真言,右翼為法華經。這種佛經的變化,或許《今昔物語集》所反映的佛教宗派的消長,世人對經文偏好的轉變,也可能是表現不同的佛經卻都有著一樣的威力。其次,在飛往極樂的過程中,玄海是跳躍式的,一次做夢就身生雙翼飛到了極樂;僧感則是漸進式的,花費五年,三夢才得以實現,在這里兩個故事的差異最為明顯。而這種不同,從敘述的角度來說,玄海的故事,側重對于修行結果的敘述,僧感則注重對修行過程的描繪。于是,看起來似乎是玄海在夢中飛升的要比僧感容易得多,其實不然,故事中玄海為了修佛離開妻子,舍棄世間一切,其中的艱辛與僧感相比很難說誰付出得更多。只是作者簡要地對他平日的行為加以交代,而對于其修行所產生的一個結果夢中飛到極樂,卻是以一種特寫的方式,放大了這個過程。僧感的故事,作者則是將其修行的過程和結果,用同樣的方式敘述的,因此便彰顯其修法的刻苦。于是,兩者敘述方式的不同,最終導致了兩者有著不同側重的表現。
第二,夢境表述的重點不同。玄海的故事,由于作者特寫其夢,竭力描繪了極樂世界的一角,是怎樣地華美動人,其目的自然是用往生的美好來吸引信徒。僧感的故事,則讓人注重平日中的修行。一個注重果,一個強調因。兩則故事構鑄了一個完整的循環。對于因和果的不同側重,也反映了中日的不同文化差異。
第三,夢醒后的境遇不同。《三寶感應要略錄》只有僧感孤單單的一個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這樣的人物似乎天生出來就是為了往生極樂的,人世間沒有什么值得他牽掛和留戀的,文章中流露出一種宗教的肅穆性;而本朝部故事中的玄海有妻子,還有誤以為他死去而為他痛苦的小童,當他講述這個奇夢的時候有一群弟子為他感動,讓我們覺得他也曾是一個活生生和我們一干大眾一樣的俗人,注重世俗的情感并強調了這種夢驗的分享性。僧感的往生只留下了一地奇異的蓮花讓人驚嘆,而玄海的往生,則一定還包裹著周圍人的祝福。
玄海的這則夢故事,提及了不同空間具有不同時間的問題——也就是夢中所提到的“三天”的時間,在夢醒后現實世界中是三年。筆者在此想強調的是相對于“三天”和“三年”的差異,我們更應注意的是玄海說話夢中時間與夢外時間所保持的速度上的一致性。夢構建了一個有別于人世的世界,本也應有著屬于自己世界的時間,玄海的夢話中雖然作者流露出了這樣的意識,區分了極樂世界和人間時間的不同,但是卻依然在將夢境表述的速度與夢外保持了一致。這樣的敘述方式能帶來怎樣的效果,這很值得我們去探討。
單純地對玄海夢故事進行分析,很難找到我們問題的答案,而通過對夢里夢外時間表述速度反差很大的作品進行對比分析能夠幫助我們將這種差異所帶來的不同效果看得更為清晰。日本《太平記》中的對中國《邯鄲夢》的重新演繹就是這樣的一類作品。故事描繪了一個人在夢中經歷了一輩子的榮辱得失、榮華富貴,并且當上了國王,卻最終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邯鄲夢的故事在中國宋代的《太平廣記》中也有收錄,是眾所周知黃粱一夢的故事。
即便是一種梗概的敘述也讓我們感受到它與玄海的夢有著怎樣的不同。首先,玄海中的夢給人一種簡單明了的印象,而中國的《太平廣記》中的黃粱一夢給人一種繁復的感覺。玄海的夢是人物一對一的場景,事情也很簡單直白,敘述單一的事件。而黃粱一夢的故事夢中人物眾多、事件不斷,力圖對人生作一種細致地臨摹。其次,這種差別很大程度上是由兩者不同的表述時間造成的。兩者在時間節奏上大不相同。《太平廣記》中的黃粱一夢故事中夢中與夢外是兩種不同的時間節奏。故事的開始,時間是敘述人講述故事的“勻速時間”,而文章行進到夢時,便有如電影中的特寫,將夢境中的時間放大,大到足以容納一個人的一生。這樣便給讀者一種時間忽快忽慢的錯覺,在讀者的閱讀中產生了兩種時間的進程。如此的安排,使人讀過故事也如做過一場人生春夢一般。而《今昔物語集》的夢故事,它的時間始終是與敘述保持同步,在時間層次的變化上不如前者豐富。時間單一性的現象在《今昔物語集》其他故事中也很普遍,突出了作者對于現世的重視,以至于什么都以現世為標準和尺度。
其實,兩者在時間表述上的差異,也取決于兩者夢中不同的表現事物。中國《太平廣記》的黃粱夢中虛構了一個現實的人間,而玄海的夢說話則是描繪了一個身后的時間。現實的人間,終究以生命的結束而告終;未來極樂的出現,則使人們感覺到了生命的延續,死成為了生的另一個起點。這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文學現象,夢表現的是逼真的現實世界,而最終的這一切卻是為了否定這個現實的世界;玄海的夢,營造了一個夢幻的國度,卻激勵人們在現世努力地生活。這些差別最終導致兩者在表達上的根本對立。
池見成雄在《中世紀的精神救濟》一書中,勾勒了日本的夢信仰的軌跡。他認為,“對于古代人來說,夢具有雙重的意義。一個是作為事實的夢,另一個是作為比喻的夢”[4],中國《太平廣記》的黃粱一夢故事就屬于后者。它以夢幻喻人生,恰如《金剛經》末尾之偈所表現:“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故事追求向人們訴說現世的虛幻:夢中的人生是夢外人生的演繹——在夢里面是真實人生的一種預演,或是一種人生經歷,使人在一夢之后便以站在人生終點的態度來審視在這個凡間的生活。因夢的虛幻,進而感到人生的虛幻。在文學創作上竭盡其能地發揮了夢的夢幻性,將人生百歲容于一夢。使人讀完看到人世的虛幻性,而產生超脫之感。玄海夢說話中的夢則力圖表現用現世的努力來達到來世的超脫。
上岡勇司說“信夢和無常夢都在《今昔物語集》中共存”[5],但顯然《今昔物語集》最為普遍的是“信夢”,“無常夢”只是在一個故事中提到。《今昔物語集》中所保持的那種單一的時間表述方式,服務于其夢故事對肯定現世努力的肯定,而非是要否定現實人生的“無常夢”。于是,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在玄海的故事中已經出現了時間表達上的差異,但夢卻依舊保持了和現世時間的同步。在日本對于夢的信仰中,盡管有著信夢和不信夢的爭斗,有著真實夢和無常夢的區分,但是《今昔物語集》保持了其夢信仰。玄海的夢的確將人們引領到了一個有別于人世的世界,但是它的現實性卻有賴于與人世的關聯:做夢者生存于這個人世,夢中事件的可信與否需要得到這個人世的認可,而夢最終的結果還是要作用于這個人世。倘若離開了這個凡人聚集的世界,夢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總體說來,《今昔物語集》中玄海的夢和夢中的揮舞雙翅的靈魂是一種作為提醒現實的存在,即在這個我們生存的世界之外,可能有著一個更為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自我;夢和靈魂又是依賴于現實的存在,每次從夢中醒來,無論是夢中看到了天堂還是遭遇到了地獄,最后總是會將人們的視線拉回到仍在人世生活的大眾身上;夢和夢中的靈魂又是一種超越現實的存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預示著前方總是有著比現在更美的彩虹。
[1][日]野島秀勝.另一個和魂——夢與自然[J].解釋與鑒賞,第42卷第10號,1997:51.
[2][日]中村格.魂的飛游與夢的世界[J].解釋與鑒賞,第42卷第10號,1997:117.
[3][日]河東仁.日本的夢信仰[M].東京:玉川大學出版部,2002:228.
[4][日]池見成雄.中世紀的精神救濟[M].京都:人文書院,1985:226.
[5][日]上岡勇司.今昔物語集中關于夢的考察[J].九州大谷研究紀要,1997:32.
Between Dream and Reality:on the Study of Dream Stories in Konjaku Monogatari Set
GAO Ya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Tsh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00,China)
From the origin of literature and the contents of the stories the paper makes a study of the dream stories in Konjaku Monogatari Set.First,it compares with the archetype in Chinese Summary Record of Sanbao from many angles,and then analyzes the inherent reasons for the different feelings brought about by the same dream of developing wings in dream.From the different focuses shown in the dreams of two cultures the paper points out the different emphases in narration in Chinese culture and Japanese culture.
Konjaku Monogatari Set;Dream;Time;Space;Reality
I106.9
A
1001-6201(2012)05-0173-03
2012-05-17
高陽(1981-),女,吉林長春人,清華大學外文系博士后。
[責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