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星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200442)
羅馬法中的治權與近代主權概念的異同
李 星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200442)
Imperium這一羅馬公法的重要概念深植于羅馬的共和傳統(tǒng),盡管它在羅馬帝國時期成為對最高權力的指稱,在這一方面與16世紀出現(xiàn)的主權概念有共同因素,但兩者在諸多重要方面有著關鍵性的不同。因此,在對待這兩個概念時,應當返回到各自的歷史情境中去理解,并加以仔細區(qū)分。
治權;主權;Imperium
16世紀的法國人讓·博丹被公認為現(xiàn)代主權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其學說影響之深遠自不待言。不過,主權的概念卻并非橫空出世,早在博丹之前,羅馬法學家的理論與古羅馬的政治實踐,就為博丹的思想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許多學者如狄驥、欣斯利等,將羅馬法中的治權(imperium)這一概念作為主權的前身。然而,正如本文所要指出的,治權的概念雖然源自王政時期,并且在進入羅馬帝國時期以后成為皇帝的最高權力的泛指,但受到共和傳統(tǒng)的深深浸染,與博丹提出的現(xiàn)代主權觀念有著關鍵性不同。
在進行比較之前,我們需要先辨析一下Imperium的來源。由于該詞是empire與emperor的拉丁詞原型,因此現(xiàn)代人容易用現(xiàn)代領土國家的概念去理解這個詞,但該詞需要回到城邦制的歷史中才能予以理解?!癷mperium一詞不是指羅馬統(tǒng)治的政治和地域共同體。它是指一種由羅馬人民授給羅馬最高級官員去統(tǒng)治的權力,就像imperator一詞是授予凱旋將軍的頭銜一樣;而且,這一權力和頭銜能同時被幾個人握有?!保?](P37)Imperium于異族伊特魯里亞王統(tǒng)治時引入[2](P45),而在羅馬人驅(qū)逐國王之后,Imperium這一概念,連同治權的種種外在標志(束棒、紫色長袍等),仍然在羅馬共和國留了下來,但并非全部官員都享有治權,而且治權必須分割行使,比如執(zhí)政官必須兩人擔任,而且互相可以阻止對方的命令,連任必須間隔十年等。享有治權的官員也只是以“羅馬人民”權威的名義執(zhí)行法律[1](P37)。
212年的詔令宣告,居住于羅馬世界的所有自由民從此都成為羅馬市民,過去的名稱“羅馬人民的帝國”(imperium populi Romani)逐漸被新名稱“羅馬帝國”(imperium Romanum)與“羅馬世界”(orbis Romanum)取代。從2世紀開始,Imperium逐漸成為對最高權力的泛指[1](P39),成為皇帝專屬的權力和對其獨特地位的稱呼,Imperator的頭銜也成為皇帝的禁臠。[1](P41)
治權的授權被擬制為來自羅馬人民。這一點體現(xiàn)在羅馬法的著名格言中:“國王的意志具有法律的力量,因為人民已經(jīng)把其全部治權和權力交給了他?!保?](P2)格言后半句所指出的權力來自于人民授權,實際上是來自于羅馬的憲制傳統(tǒng),它對羅馬政治實踐影響既深且巨,即便是在羅馬進入元首制,和在3世紀戴克里先改制后也是如此。
在共和時期,治權要受到以下限制:在外部,在最重要官員之列的監(jiān)察官和護民官,以及元老院和民眾會議均不受治權制約,并且可以對治權形成制衡;而更值得關注的是治權所受的內(nèi)部限制。在享有治權的長官中,最重要的首推執(zhí)政官,受集體決策、任職間隔期等的限制上文已述。執(zhí)政官的治權可以分為兩種:軍事治權和城內(nèi)治權。而前者是執(zhí)政官首要的權力,包括進行戰(zhàn)爭、開征戰(zhàn)爭稅等。[4](P311)但這并不意味著在戰(zhàn)事方面執(zhí)政官就可以專行獨斷,他還要受到如宣戰(zhàn)權屬于民眾會議等制度限制。更值得注意的是,軍事治權本身的使用范圍只包括對軍人和敵方人民的強制權和審判權,在行使這一權力時,后兩者不享有正當程序的保障。但軍事治權不能在城墻之內(nèi)行使,在城墻之內(nèi),不是軍人的羅馬市民享有向人民申訴制度的保護。對于判決的執(zhí)行,同樣應當在城墻之外進行。在城內(nèi),執(zhí)政官的治權被剝奪了軍事指揮權的相關權力,剩下的管理權和強制權,還要受到其他官員的職權和市民享受的公民權保護的限制。
而在羅馬共和制覆亡后,到公元2世紀中葉,皇帝已經(jīng)從政治共同體的代理人變成了其首領,“他可以免受來自政治體的法律管轄,并可以為政治體造法”[1](P42),但他們?nèi)匀灰艿侥承┕埠蛡鹘y(tǒng)的有力制約。這體現(xiàn)在,皇帝仍然有義務要遵從“為被統(tǒng)治者的利益而統(tǒng)治”的古代準則,即使在軍方強力影響王位繼承的情況下,帝位繼承也未出現(xiàn)東方式的世襲制?!皥猿执砣嗣竦脑显?,仍然是皇帝權力的唯一合法來源”,“對于擴張君權的司法原則,主張共同體的法律高于皇帝,即使這一法律必得是皇帝本人的決定。甚至在帝國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一個專制政權后……皇帝是通過這一途徑成為一位立憲君主,依靠憲政手段獲取他的地位,這一概念仍然在皇帝本身頒布的法律中存在”。[1](P43)根據(jù)查士丁尼的《法學階梯》,羅馬的法律包括自然法、萬民法、市民法,市民法中又包括成文法與不成文法,成文法又由法律、平民決議、元老院決議、皇帝的法令、長官的告示和法學家的解答組成,因此皇帝的法令只是法律淵源之一。
而博丹所說的主權則不同,其來源是根據(jù)他的理論推導。用他的話說,君主是上帝的影子,而上帝又是最偉大的主權者。因此根據(jù)這樣的論證,君主的法律也必是照著上帝的法律而鑄。[5](P45)主權者的權威無需依靠他人的授權。而他在解釋主權者的排他性的時候也是如此:“正如上帝,最偉大的主權者,無法使另一神與其相當,因為他是無限的,而根據(jù)邏輯上的必然,不可能存在兩個無限,所以我們能夠說,被我們看作是上帝影子的君主,無法在其權力不毀滅的情況下,使一位臣屬與其相等同?!保?](P50)
在博丹看來,“主權是一國的絕對和永久性的權力”[5](P1)。主權者所受的限制應當僅僅是上帝的法律或者自然法,以及對于所有民族都是共通的各種人法。除此以外,主權者不應當受其他責任和條件限制,其權力可及于自身主權下的一切臣民。而且博丹說“君主不從屬于法律,事實上‘法律’這個詞在拉丁語中,意味著擁有主權者的命令”[5](P11)。這就大大限制了法律的范圍。按博丹的標準,后期羅馬法的諸多淵源中,除了自然法、萬民法和皇帝的法令以外,其他的都很難歸入法律。
由此可以看出,Imperium這一羅馬公法的重要概念深植于羅馬的共和傳統(tǒng),盡管它在羅馬帝國時期成為對最高權力的指稱,在這一方面與16世紀出現(xiàn)的主權概念有共同因素,但兩者在權力的來源、行使范圍、與法律的關系、排他性、所受的限制等各方面都有著關鍵性的不同,因此,在對待這兩個概念時,應當返回到各自的歷史情境中去理解,并加以仔細區(qū)分。
[1]F.H.Hinsley.Sovereignty[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
[2](意)朱塞佩·格羅索.羅馬法史[M].黃風,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
[3](美)小查爾斯·愛德華·梅里亞姆.盧梭以來的主權學說史[M].畢洪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4](意)弗朗切斯科·德·馬爾蒂諾.羅馬政制史(第1卷)[M].薛軍,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5]Jean Bodin.On Sovereignty:Four chapters from The Six Books of the Commonwealth,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ulian H.Franklin[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
D904.1
A
1673-1395(2012)03-0027-02
2012-02-11
李星(1983-),男,江蘇金壇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法律思想史、憲法學研究。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