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榮
(北京理工大學,珠海,519088)
一個多世紀以來,嚴復譯著一直是翻譯理論與實踐評價的一個重要主題。“整體來看,近百年來對嚴復翻譯事業的討論形成了一個非常復雜的評估傳統”(黃克武1998:94)。對其譯著進行評判的主要理論來源就是嚴復自己的“信、達、雅”三字經,對之“持肯定態度者58家,持基本肯定或不肯定態度者27家,持否定態度者27家,不置評者7家”(沈蘇儒1998:112)。在“百家爭鳴”的同時,也要注意到:盡管這些評判也引經據典,但主要是在文本視角內加以考量。近年來,國內也有研究者(孫藝風2003;屠國元、朱獻瓏2003;王憲明2005;賴建誠2009;黃忠廉2009;焦衛紅2010;李廣榮2010)開始關注嚴復譯著的譯者主體性因素。國外對嚴復翻譯的主體性層面,尤其是文化因素的介入方面進行過最具深度與廣度研究的學者當是本杰明·史華茲(1990)。
整體而言,國內外學者在嚴復譯著研究過程中,多從結構主義的語言本體論和較為寬泛的文化論加以剖析,而忽略了具有深刻歷史性與社會性的嚴復——翻譯實踐主體自身的價值訴求。但是,“采用何種策略會不自覺地受到多方面的影響,如讀者和批評者的態度、譯者本人的價值取向,甚至社會機構所主張的價值觀念,等等”(Gentzler 1993: 43)。譯者主體的價值取向是其展開翻譯實踐的基本依據,具有邏輯上的先在性。同時,這種價值取向因為實踐目的不同而有差異,譯者總是按照自身的主客觀需要規劃其行為方式并預設結果的。本文以嚴復價值學訴求為切入視角,探討文本意義與譯者主體的歷史性與社會性,即:譯者主體實踐性,進而檢視嚴復翻譯思想搭建的價值理性。
翻譯實踐中,譯者“理解的任務首先是注意文本自身的意義”(伽達默爾1999:237),傳遞出譯入語所需要的文化信息。然而,文本意義不同維度的指稱往往成為譯者產生種種誤讀的歷史原因。
文本意義的第一個維度通常指稱文本的字面意義。任何文本一經創造,其意義表達的語言便面臨著社會性與個體性的兩重矛盾。承載文本意義的語詞能指意義形成于社會交往過程并接受社會文化規范,原因是語言具有為他性。文本語言的社會屬性與個體特質之間的語意沖突外顯為文本語詞的能指意義與文本流傳過程中的所指意義之間的偏差,即:多意性與單意性之間的不對應。譯者所需要理解的則是透過文本語言的社會性,把握文本作者個性語言所指的單一意義;譯者遭遇的理解困惑往往來源于文本語言的字面意義背離源語文本作者在具體歷史文化語境條件下的真實所指。因此,譯者所為“是對那個通過其客觀化形式而被認識的精神的重新認識和重新構造”(貝蒂2001:129)。
其次,作者主觀意圖也往往被視為文本意義的指稱維度。一般解釋學代表施萊爾馬赫在探求文本意義過程中,主張重建隱含于文本之中的作者主觀意圖;而主觀意圖屬于作者的心理層面,該層面的內心活動是一個動態過程,就文本意義而言,并不具備客體性。譯者能夠把握的唯有外化心理活動過程的屬于作者個體性的語詞,間或加上作者創作文本過程中所處的具體歷史文化語境及相關流傳物。問題是:作者主觀意圖與作者作品的文本意義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間距,“一個作者要表達某個特定含義的意圖并不一定意味著它會實現該意圖,……本文中所存在只是作者實際所達到的效果”(赫施1991:20)。同時,處于具體歷史文化語境之下的文本作者,由于自己的價值觀、知識修養、創作環境等因素的作用,只能部分地表達或者傳遞出自己的主觀意圖。所以,旨在引入所謂的“移情方法”到文本意義的理解與解釋中,把具體文本的意義局限于在作者“本意”上是不切實際的。這種忽略譯者自身行為深層歷史性而帶來的視域不可消解性,難以建立一個現實意義上的往返于文本與譯者之間的“對話”,也難以重建已經由于時間間距與文化間距而導致的疏異化的作者“本意”。
第三個文本意義指稱是哲學解釋學采用的存在論維度。文本意義在海德格爾詮釋學視野中“是此在的一種生存論性質,而不是一種什么屬性,依附于存在者,躲在存在者‘后面’”(伽達默爾1999:219)。“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身和他者的統一體,或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一種名副其實的釋義學必須在理解本身中顯示歷史的有效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這樣一種歷史叫做‘效果歷史’。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種效果歷史事件”(伽達默爾1999:384-85)。效果歷史視野中的文本意義,作為理解與解釋的對象,文本意義只有借助于文本在理解者的主體能動性活動與理解者的視域相逢方能呈現出意義,且該意義是文本在其流傳過程中變化著的意義,具有開放性與多維性。面對現實存在的文本,譯者不能回避的是其理解與解釋過程中包含著的兩個層面的目的:直接目的與終極目的。前者以把握文本意義、促進讀者之間在場或不在場的交流為核心,后者則定位于文本意義的現實存在對譯者所處的社會文化語境下的各種社會關系的影響,推動理解者整體的生存境界與生存方式的改進。
“一切理解和解釋活動起源于實踐”(俞吾金2002:74),因此,這三個不同維度的文本意義在實踐上并非不可調和的:它們都統一于辯證的靜止與運動當中。首先,“歷史文本最初有它的原意”(韓震2002:32)。文本意義在本質上是指文本作者運用一定的符合及其組合而表述的思想與精神,完成并固化于創作過程的終止之時,具有相對性的靜止。作為譯者理解與解釋的對象,文本意義是源語言文本作者通過其文本將原初的思想與精神傳遞給作為第一讀者的譯者的翻譯實踐客體,客觀屬性是不容否認的。其次,文本意義的存在則指涉該文本內含的思想與精神作為譯者實踐的對象,在不同歷史文化語境下的現實作用與影響,具有絕對性的運動。“作品的意蘊只出現在作品與解釋者的對話中。作品的意蘊不能離開解釋的理解而獨立存在。作品的重要性依時代而改變,作品的意蘊也因時代而異”(殷鼎1988:171)。“翻譯是在一定社會背景下發生的交際行為,它不僅受到當時社會文化狀況的制約,同時又能對后者產生積極的影響”(許鈞2007:190)。“一部作品就其文本本身而言,自誕生之日起就已經凝固,但是譯者的審美觀點、審美趣味、價值取向,以及他所把握的要傳達原作思想的語言,卻是隨時代的變遷而不斷變化著的。因而不同時代也就非常需要有適應這種變化的不同的譯本了”(黃源深1993:514)。
跨文化翻譯實踐中的譯者“在把某種普遍的東西應用于某個個別具體情況的特殊事例”(伽達默爾1999:400)滿足特定社會歷史語境下的人們生存與發展需要時,往往投射自己形成于該語境下的價值取向于具體存在的文本意義。
“翻譯作為一項具體的實踐活動,決不能忽視其時間與空間的定位”(許鈞1996:70)。同時,“價值在各種社會的歷史體系中形成,它們不僅在時間上是相對的,而且在空間上也是是相對的”(列·斯托洛維奇1984:48)。跨文化翻譯具體實踐中,譯者對“沉默的”原初文本意義的理解與解釋并不是簡單的復制與表述,而是譯者基于其價值判斷與訴求,穿過與文本意義之間客觀存在的時間、語言、文化等間距,分析文本內部的語詞、句法、段落及篇章,甚至涉及作者其它的或其他作者(不同時期)的文本,多維度解構語內與語際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實現意義重構。“理解不只是一種復述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造性的行為”(韓震2002:34)。然而,作為翻譯實踐主體的譯者,具有深刻的歷史性,對文本意義的理解與解釋并不局限于文本原初的意義本身,譯者實踐的過程中包含著自身的生存與意義生成兩個界面,是譯者自身的存在方式;同時,該方式的存在受制于譯者自身的主觀心理取向與價值需求,而非僅僅是真空狀態下的純粹學術性實踐行為,因為脫離現實社會歷史的價值訴求,譯者對源語文本及其意義的理解與解釋將失去終極支撐點。譯者不是“某種處在幻想的、與世隔絕的、離群索居狀態的人”(馬克思、恩格斯1960:30),不可能游離于自己的社會歷史語境之外;包圍著譯者的社會性與歷史性組合成一股制約力,表現為譯者的受動性。因此,跨文化翻譯實踐中,作為實踐主體的譯者是不能避開特定規范性的“價值意義”,不顧文本意義的存在現實,而去解構承載源語文本意義的語言符號僅僅重建原初文本意義的。一切個別性的與整體的一致性就是正確理解的合適標準,未達到這種一致就意味著理解的失敗”(伽達默爾1999:373),譯者只有建立起文本原初意義與其存在維度之間的合理關聯度,譯者個體與文本相關的整體要素之間的循環才可能不會受阻,理解與翻譯也才能通暢。
作為具體社會歷史語境下人與物的需要的一種關系,價值的決定性因素是“主體的興趣……是主體的興趣賦予了對象以價值”(李江陵2004:55)。價值寓于譯者的歷史性社會實踐中,存在于譯者與其實踐對象的互動當中。在不否認觀念層面上的翻譯意義時,更有必要承認翻譯是一種具有現實向度的實踐活動,而不僅僅局限于該實踐活動的對象本身或者翻譯結果,“只有那些能夠創造‘感性客體’和‘思想客體’的具有創造性的活動才是對象性的活動”(葉汝賢、李惠斌2006:73)。作為對象性活動的翻譯實踐行為是在翻譯實踐主體與其客體(文本意義)動態張力中實現的,離開了翻譯實踐主體的文本意義永遠都不能實現其存在的當下意義。跨文化語境下的譯者實踐主體性蘊含了譯者具有現實歷史與社會屬性的主體身份,必須與存在時間與文化間距的文本展開對話,因為“文本本身永遠是沉默的”(俞吾金2002:181)。在翻譯實踐中構建起來的譯者主體性,所面臨的是相對靜止的文本及其意義,即翻譯實踐的客體;同時,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的翻譯實踐主體自身的能動性、選擇性與創造性驅動著譯者必須通過自己的個性語言去實現對文本語言的理解,從而把握原初文本意義的現實價值。
“人本質上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楊國榮1998:51)。翻譯作為手段,只有以人的普遍需求為歸宿,才是合理的;決定在何種程度上實現該目的取決于譯者的價值取向。譯者自身的價值取向形成與特定的社會環境與實踐活動中,是翻譯實踐主體通過自我意識,對社會現實存在于文化生活創造性地把握;他者的現實需求與譯者自我意識的存在,決定了譯者價值取向深刻地歷史性。嚴復所在的晚清社會包含著延續數個世紀、一脈傳承下來的主流價值觀,已在當時社會進程中積淀為深厚的文化傳統;這種傳統所形成的張力對生活于其中的每一位某個特定文本存在的所有讀者均具有相當程度的規范力,進而影響包括譯者在內的所有讀者的價值取向。譯者在選擇或接受某種文化的具體文本時,必定面臨選擇或接受以該種文化為背景的價值取向;同時,譯者自己在其主導的翻譯實踐活動中,基于自身已有的視域,重新選擇并內化自己的價值視域于該文本意義中,以便于通過譯作,回應特定時代的當下需要與利益訴求,表征適應時代要求的價值取向與時代精神。
譯者的價值訴求,是一種以實踐主體為中心的價值取向,關注著的是與其實踐緊密關聯的社會歷史語境構成要素。
第一,文化生態語境構成價值訴求的社會歷史性基礎。譯者的價值訴求根本上是當下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在觀念層面的反映。晚清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生活以及所包含著的各種社會意識,均具有歷史延續性與傳承性,成為影響并且決定譯者價值訴求的社會歷史條件。“中國是官僚體制國家的樣板之一”,支配社會發展的力量是“官吏的成長制度”和“行政手段”(馬克斯·韋伯1997:283)。從中國傳統政治合法性的確立和依賴路徑來看,傳統中國是知識與權力密切聯姻的典型,即知識權力化社會,這也就是指一種“知識政治化”與“政治知識化”高度統一的社會(劉建軍2003:120)。在知識權力化的中國傳統社會,知識受制于政治層面的情形致使知識擴充的空間極為有限,而知識創新更被視為異端之舉。如果沒有來自異質的知識體系的援助,政治危機與知識危機將會彼此助長。“學問饑荒之環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構成一種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學派,而已為時代所不容。蓋固有之舊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來之新思想,又來源淺觳,汲而易竭,其支絀滅裂,固宜然矣”(梁啟超1985:316)。如果沒有來自異質的知識體系的援助,政治危機與知識危機將會彼此助長。但是,在異質文化引進過程中,“今之譯者,大抵于外國之語言,或稍涉其藩籬,而其文字之微辭奧旨,與夫各國之所謂古文詞者,率茫然而未識其名稱;或僅通外國文字語言,而漢文則粗陋鄙俚,未窺門徑;使之從事譯書,閱者展卷未終,觸人欲嘔。……蓋通洋文者不達漢文,通漢文者又不達洋文,亦何怪夫所譯之書皆駁雜迂訛,為天下識者所鄙夷而訕笑也”(馬建忠2009:192)。
其次,譯者的主體性意識與需求是其價值訴求的邏輯前提。翻譯實踐的主客體分化是譯者價值訴求形成的物質基礎,而主體意識的存在是譯者踐行其價值訴求的精神支撐點;譯者的翻譯實踐體現了主體現實性與歷史性的意識與需求。“復今者勤苦譯書,羌無所為,不過閔同國之人,于新理過于蒙昧,發愿立誓,勉而為之”(王栻1986:527)。嚴復在《天演論·自序》中說:“其中所論,與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王栻1986:1321)吳汝綸也說“蓋謂赫胥黎氏以人持天,以人治之日新,衛其種族之說,其義富,其辭危,使讀焉者怵焉知變,于國論殆有助乎?”(王栻1986:6-7)
再者,譯者的實踐活動是形成其價值訴求的現實根據。譯者接受具體社會文化傳統的過程,是以其自身的實踐活動為現實基礎,并對該種文化傳統加以檢視與選擇。嚴復早年“從福建宿儒黃少巖讀書,奠下舊學的根底”(王蘧常1991:3),后又進入馬江船政學堂,“所習者為英文、算術、幾何、代數、解析幾何、割錐、平三角、弧三角、代積微、動靜重學、水重學、電磁學、光學、音學、熱學、化學、地質學、天文學、航海學”(同上:4)。1877年,往英國抱士穆德大學院、格林尼次海軍學院,研習“海軍戰術及炮臺建筑諸學”(牛仰山、孫鴻霓1990:17);期間,嚴復廣泛進行社會調查,涉獵西方社會科學著作,因此而能“了解中西政教、風俗之異同”(王秉欽2004:52)。自1880年至1900年在總辦水師學堂任職期間,他一方面苦讀科舉應試之書;另一方面,寄情于大量不同學科的西學著作,不僅加深了其固有的中國傳統價值觀,鞏固、強化了嚴復對于中學的把握程度,而且憑借持續不斷的努力鉆研,在此期間“對西洋社會形成精神系統的認識”(皮后鋒2006:20)。
以社會性與歷史性為顯著特質的譯者在介入源語文本獲取當下現實意義的過程中,涉及多面向的文化語境;在解讀與傳遞源語文本意義過程中,文本的原初字面意義與作者意圖難以拒絕文化間距與時空間距的阻隔,完全保真地留存下來。譯者所為,更主要的是基于其價值訴求,以本國文化為參照系,重構文本價值的社會性與歷史性,進而滿足特定讀者群體價值需求。晚清士大夫是其爭取的主要目標群體,個體之間的價值差異也難免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然而,嚴復的翻譯實踐所要達到的并非生成迎合每個具體目標讀者的不同意義,而是通過翻譯手段搭建一種共識,消除價值層面的種種分歧。
多變的翻譯手法并不是嚴復譯著理性的本質所在,只不過是嚴復處理文本意義有效性的一種翻譯策略;嚴復真正所欲實現的則是對文本意義在當下文化語境中的終極價值:“不外于學術則黜偽而崇真,于邢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嚴復1994:72)。這種終極價值就是價值理性,即:“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馬克思·韋伯1997:56)。就翻譯而言,價值是源語文本對于譯者與目標讀者的效應,即:“有利于主體發展、完善的效應,從根本上說是對社會主體發展、完善的效應”(王玉梁1992:158)。
首先,建構以“目標讀者”為中心的他者理性。中國傳統的社會,是以士大夫為中心的四民社會,其價值觀是以儒家哲學為核心。在嚴復翻譯實踐中,嚴復強調“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王栻1986:517)。為此,嚴復采用多種翻譯手法來“開啟民智”,包括增減譯文、換例、引用、案語、摘譯與綜述等。以摘譯為例,嚴復譯著的《天演論》實為赫胥黎12冊Evolution and Ethics中的第九冊,且僅限于序論與本論部,而《法意》與《穆勒名學》也都只是原著的部分篇章,而非全部。“拙譯《法意》、《名學》兩書皆未完結,《法意》停譯,因其后卷無甚關系。至于穆氏之作,則刻未去懷……”(王栻1986:654)再如詞法與句法層面,由于“當時的中國,‘文言文’是正統,‘白話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嚴復在其譯文中選擇了“求其爾雅”的文體風格,包括效仿先秦古籍。從屬于上古時期與中古時期漢語中尋找的“對等”語匯,大多源于《四書》、《五經》等中華元典,而這些典籍“從根本上決定了中國古代的話語方式”(高玉2003:65)。嚴復的譯文表述風格也取道于晚清主流文體之一的桐城派,因為后者也注重“在傳統思想文獻中尋根”(田望生2003:4)。
其次,建構以“救亡圖存”為旨歸的目的理性。理解文本意義,離不開譯者的歷史性與社會性;譯者翻譯實踐不僅指向文本意義的“真”,更要具備并展示現實關懷,滿足當下人性整體的合理性需求。“擇其所善者而存之”是嚴復選擇源語文本與翻譯實踐的根本標準(王栻1986:560)。在文本選擇上,嚴復有序列地譯介了《天演論》、《法意》、《群學肆言》、《名學淺說》等西方近代社科經典學說,突破了理論思維僅僅僅限于“四書五經”的陋習,為中國傳統文化近代轉型提供了方法論的支撐(李廣榮2011:180)。而具體到翻譯實踐,嚴復通常直接介入源語文本,運用改寫、案語、刪節、譯述及注評等方式對相關信息“施暴”。原著Evolution and Ethics遠離中國晚清社會歷史語境現實,只是一部學術著作;而嚴復翻譯之時,如前所述,僅選擇其中一部分作為“施暴”對象,并借助于解釋性與批判性具備的譯述、案語以及刪節等手段,旨在強化其“自強”、“保種”的意圖。
第三,建構以“寓立于破”為路徑的批判理性。中國傳統文化是嚴復譯著文本中展開批判的核心內容。在其譯著中,嚴復對西方文化的吸收融入主要是材料性的層面,而非結構式的復制,旨在“修古而更新之”(王栻1986:560)。因此,縱向與橫向結合的方法廣泛運用與中西文化的異同的比較上。“闊視遠想,統新故而視其通,苞中外而計其全”(同上:560),“依乎天理,執西用中,無一定死法,止于至善而已”(同上:615)。比如,當時蔓延的“中體西用”之說,“不僅嚴重妨礙著中國思想史的發達,也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亞當·斯密1983:49)。對此,嚴復從語義學的角度展開批判:“有牛之體,則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則有致遠之用。未聞以牛為體,以馬為用者也。……故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并立,合之則兩亡”(王栻1986:559)。為了走出因“學問饑荒”而導致的這種“不中不西”的境況,嚴復一方面走出器物層面譯介的藩籬,將視野的觸角延伸至汽機兵械、聲光化電背后的西方政治、法律、經濟與哲學等意識形態部分,另一方面在具體翻譯實踐中,以案語形式將源語文本相關內容與中國晚清現實語境相鏈接,對中西文化異同展開述評。案語數量約占嚴復譯著總字數的1/10,計17萬字(韓江洪2006:46)。“三老公的書從最終的目的看,譯文是為按語和序言服務的”(習近平2001:359-360)。“以《天演論》為例,嚴復述及的內容主要包括:借案語介紹斯賓塞的思想理論,并以之與赫胥黎的理論進行對比,使讀者對達爾文主義的兩支——赫胥黎與斯賓塞,有比較清晰的了解……三是與中國的現實結合起來,借題發揮自己的見解,以使中國讀者從《天演論》感受到嚴復本人的思想見解。”(歐陽哲生2006:103)
“從一個文化系統到另一個文化系統的翻譯過程從來就不是一個中立、天然、透明的活動”(Bassnett 1993:161)。譯者的任務是回溯源語文本創作過程的同時,在其自身經驗框架內的價值視域關照下,重構異域文化的思想與歷史。譯者對源語文本意義諸多層面的解讀與重構,是實現價值訴求的現實條件,而譯者的價值訴求則是具體翻譯實踐得以有效進行的精神動力。“生活世界是互動參與者的資源,由此互動參與者提出了達成共識的命題”(哈貝馬斯2004:378)。因此,評估嚴復譯著的歷史價值不能囿于文本意義的靜止的、抽象的經院模式,而是有必要參與到歷史演進過程中,以社會物質生活方式、政治法律制度與文化傳統為參照,去把握譯著搭建的精神家園:“人有了精神家園,他即使沒有物質家園、社會家園,也不難為自己創造出來;反之,如果人失掉了精神家園,其物質家園和社會家園就會有喪失之虞,或者即使存在也難以讓人感到生活的意義”(張曙光199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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