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春 玲
淺析錢基博錢鍾書父子兩代間的代際發展
譚 春 玲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9)
錢基博先生是著名的國學大師,其長子錢鍾書先生是飲譽海內外的著名學者,父子兩代人身處晚清、民國和新中國三大時期,雖各有“德、言、功業”,但兩人因對“三不朽”的選擇路徑不同,成就也有所不同,體現了“五四”前后兩代知識分子間的代際傳承與發展。中國新一代知識分子超越中西體用之爭,凌駕于全盤西化和回歸保守之上的治學路徑是中國真正融入世界的反映。
錢基博;錢鍾書;五四;知識分子;代際發展
錢基博(1887-1958),字子泉,別號潛廬,江蘇無錫人,是著名的國學大師。其長子錢鍾書(1910-1998),字默存,是一位博古通今、融會中西的學術大師。父子兩代橫跨19世紀末至20世紀長達百年的歷史,歷經中國幾屆政府的衰亡,也見證了新中國的曲折發展,這漫長的百年就是魯迅先生所謂的“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1](P107)的大時代。“不是死,就是生”,面對整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巨大轉型,父子兩代無論其道德觀念、“功業”與“志業”的取舍、思想與著作的傳承途徑均同中有異,這既是兩位先生應對時代,思想和學術路徑轉型的反映,也是父子兩代間代際繼承與發展的明證。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為不朽。”這是春秋時期晉范宣子與魯叔孫豹的一段對話。叔孫豹第一次完整地述說了中國儒家傳統的價值觀念:人,首先要“立德”,即具有崇高的道德修養;其次要“立功’,即盡己之能建功立業;再次為“立言”,即留下能啟發后人之智的言論、著作。“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價值觀對中國古代、近代甚至現代學者的安身立命方式都產生了重大影響。錢基博父子是中國近代、現代著名學者,雖然兩位先生“自有德、言、功業在”[2](P73),但基博先生出身于晚清,鍾書先生成長于民國,兩代人分屬“五四”前后兩代知識分子,因時代背景不同,“德、言、功業”也各有不同。
孔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好仁者無以尚之”。“立德”成為儒家學者人生價值的首選內容。基博先生是不沾染舊習,嚴謹正心修身的典范。1909年基博先生入江西提法使陶大均幕府,“月薪白銀百兩,尤為優瞻。”而先生“悉以奉父,衣冠敝舊,不改于初。”1912年2月,蔡元培、吳稚暉等人發起“進德會”,汪精衛、宋教仁等名流都參加了這個組織,相約以“不為”自律。基博先生也參加了,但他參加此會的目的是為約束修身,而非高言空論以自標榜,所以他只以“不吸煙”、“不喝酒”、“不狎妓”、“不納妾”四事自我約束,且終身謹守。與那些曾大力登高而呼,卻“諸公袞袞,納妾者不可以更仆數;其他細德出入,更無論矣”[3](P937)的人形成鮮明對比。二次革命失敗后,直隸都督趙秉鈞、江蘇都督馮國璋均欣賞基博先生學識,“皆以秘書為招”,先生卻寧棄官運,為“童子師”,因為先生認為“既奉職南方軍府,丈夫立身,豈容反復”[3](P937),先生大丈夫立身行事堅守氣節的骨氣昭然于世。錢穆在《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說:“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錢子泉。生平相交,治事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4](P133)語出晚年錢穆筆下,份量極重。
解放后,看到新中國萬象更新,基博先生心中尤感新舊時代的不同。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50000余冊圖書贈送給華中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前身)圖書館,還將平生積累的殷周至明清的200余件文物捐給華中師范學院,幫助學校籌建歷史博物館[5];《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剛一出版,他即以十天功夫通讀全書,并寫下心得,稱贊毛澤東“主義一定,方略萬變,所以頭頭是道,無著不活,而能因禍而得福,轉敗而成功”,他還特別指出:“《實踐論》最啟人神思知。”[6]基博先生以實際行動表達了他接受新中國、新政府、新思想的自覺自愿。
基博先生思想不能歸于激進,卻也并不保守,先生能隨時代進步而進步,從這個意義而言,我們很難將基博先生歸入許紀霖筆下“前三代”[7]知識分子中的任何一種,他在經歷、思想上既不同于“晚清一代”的梁啟超、嚴復,又不同于“五四一代”的魯迅、胡適。先生的思想軌跡更多地處于“晚清一代”和“五四一代”之間,是在政權變更、社會轉型時期不主動選擇“激進”或“保守”兩極端的眾多知識分子中的一位代表,是廣泛意義上的前“五四”一代知識分子。
基博先生長子錢鍾書先生在求學期間受到“五四”的洗禮,后又到英國牛津、法國巴黎大學留學,屬于許紀霖筆下“前三代”知識分子中的“后五四”一代。基博先生家風淳樸,課子甚嚴,父親高尚的道德情操影響了錢鍾書先生一生。在1941年學校快開學之際,清華大學的聘書未到,鍾書先生有失業的危險,他的好友陳麟瑞當時任暨南大學英文系主任,“鍾書就向陳麟瑞求職。陳說:‘正好,系里對孫大雨不滿,你來就頂了他。’鍾書只聞孫大雨之名,并不相識。但是他決不肯奪取別人的職位,所以一口回絕了。”[8](P111)在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前夕,39歲的錢鍾書已經受到多方邀請,英國牛津大學約請他擔任中文系的Reader,香港大學約請其擔任文學院長,臺灣大學約聘其為教授,但鍾書先生均未往。[9](P216)楊絳曾說:“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可是一個人在緊要的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歌。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愿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愿作外國人。”[8](P122)鍾書先生“最基本的感情”就是誠摯的愛國之情,這使他在1949年時選擇了留守國內。鍾書先生不僅與一批到海外的或跟國民黨到臺灣的學人不同,甚至與一批留在大陸的學人也不同,當對共產黨持懷疑態度的知識分子紛紛南遷時,錢鍾書以對新政權的信任和認可,在1949年夏選擇了離開上海暨南大學北上至清華大學任教,這與其父建國后50年代的思想絕不僅僅是巧合。
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訴求,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是儒家的“內圣外王”。但“晚清以來思想顛簸,社會劇變,知識者迎退失據,倍感苦痛。”[3](P43)1949年前后更是如此,1949年之前政權頻繁更迭、戰亂不斷;1949年之后新中國肇建,萬象企待更新,但各色運動又接踵而至,是非禍福轉瞬即變。嚴峻的外部環境讓原本統一的“內圣外王”產生分裂,面對誠意、正心、修身的“立德”與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立功”、“立言”,近代知識分子不能兼顧三者。面對大時代的挑戰,基博父子痛感于時勢維艱,在“功業”與“志業”[10]間作出取舍,皓首“志業”,這是兩代知識分子對待周遭生存環境的一種自然選擇。
“風雨如磬暗故園”,在立身行事舉步維艱的歲月里,為人正直耿介的錢基博先生,不愿違心迎合時勢,他放棄許多可以建功立業的機會,投身教育,潛心于國學研究,是一位真正的“熱愛祖國并以弘揚中華文化為畢生職志的醇樸學者。”[11]
基博先生1909年23歲時入江西提法使陶大均幕府,月俸白銀百兩。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應同縣顧忠琛之邀,任職軍府,歷任援淮司令部、陸軍第十六師副官參謀,授職陸軍軍校。[3](P939-940)如果基博先生沿這條路走下去,恐怕會成為昔日軍營里、政壇上的一名儒將。但基博先生嚴正耿介之習性與周遭格格不入。陶大均夜半召基博先生賞“花魁狀頭”,基博先生曰:“公以風憲官而長夜召妓,豈所以儀刑百僚?”“同座嘩笑以為迂腐”;辛亥革命成功,“同事者罔不恣意聲伎,以歌舞升平。”而基博先生獨自留守寂無人煙的軍部,“挾冊吟諷,中宵瑯瑯”。文人投軍,書生本色難與周遭相融,本來“議論異同,只以救世難而非以圖聲利。”但先生“目睹世亂方興,飛書走檄,不過以文字為藩府作口舌;文章不以經國,而莠言亂政菲所思存。”[3](P937)他最終放棄趙秉鈞、馮國璋之請,只任無錫縣立第一小學國文、史、地教員,每周任課24小時,月薪僅20元。以后基博先生耕耘講壇幾十年,立志國學研究,幾十年著書不斷,世人皆推崇備至。
先生最膺服東漢鄭玄,以為“鄭康成經詩人師,楷模儒冠,而名字不在黨籍”。對鄭玄的稱譽,也是先生不忮不求,寧靜淡漠人格追求的寫照。[3](P4)雖如此,基博先生卻又是一位既有學術興趣又不乏人間關懷的知識分子。他并非流連于適情怡性的書齋,完全超然物外,“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憂患意識常令夫子面對國難悲歌,一怒而起。“五卅慘案”發生時,先生正任教圣約翰大學,校長卜舫濟無理壓制學生各種紀念活動,基博先生憤然蒞會,意氣激昂,慷慨陳詞“我們是中國人,手里沒有一根槍,在英國工部局門前,殺死許多,尸橫血流。”“我們不敢忘記自己是卜校長聘任的一個圣約翰教員,然而尤其不能忘自己是中國人!”[12](P107)1944年,日本侵略軍長驅深入我腹地,先生當時所在的湖南國立師范學院由安化西遷溆浦。先生義憤填膺,自請留守,“非寇退危解,不赴院召,亦使人知學府中人尚有人站得起也。”[13]
父親的思想和人生軌跡必將極大地影響下一代的選擇。當年輕的錢鍾書還在清華讀書時,基博先生就常寫信與鍾書先生交流思想,“假如政治有辦法,社會上軌道,以兒之真積力久,實至自然名歸!不然,高名徒以為累!”“如以犀利之筆,發激宕之論,而迎合社會浮動淺薄之心理,傾動一時;今之名流碩彥,皆自此出;得名易,造孽實大!莊生所以嘆圣知之禍,而非我望于兒也!”“《三國志》、《南北史》、《五代史》,暇可常讀;即知古來才人杰士,亂世如何處法,或混跡齊凡。其中亦有持其聰明才知,禍國殃民以自殃禍首!何去何從,切己體察,此乃真實學問!”“總之學問貴乎自得,際遇壹任自然;從容大雅,勿急功近名,即此便證識量。”[14]這是基博先生自己對“亂世如何處法”的解讀,也是一位父親對兒子將來道路的引導。
鍾書先生確實是按照父親的告誡去做的。他承襲了父親的浩然正氣,往往對聲名利祿都超然物外,避之唯恐不及。他比父親更徹底地遠離了傳統的“功”,只寄情書本,皓首“志業”。民國時期錢鍾書先生以其才學已小有名氣。朱家驊曾是中央庚款留英公費考試的考官,很賞識他。一次朱家驊推薦他出任聯合國教科文某一職位,鍾書先生立即辭謝了。后楊絳問:“聯合國的職位為什么不要?”他說:“那是胡蘿卜!”在他看來“胡蘿卜”與“大棒”相連。壓根兒不吃“胡蘿卜”,就能不受大棒驅使。1946年錢鍾書任中央研究院英文總編纂,一天得知晚上宴會有要人接見,先生立即提前返滬。楊絳問他:“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先生說:“今天晚宴,要和‘極峰’(蔣介石)握手,我趁早溜回來了。”[8](P121)到聯合國任職、和蔣介石接觸這些都是旁人極力尋求的爬升渠道,但鍾書先生毅然放棄,絲毫不覺可惜,這種不為世俗的一面顯示了他對舊政權的不屑。
至新中國,滄滄幾十年,錢鍾書受到批判,先后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者”、“白專”、“牛鬼蛇神”等。亂世人心惶惶,鍾書先生并未忘卻自己的學術研究。1972年3月他作為“老弱病殘”回到北京,同年9月《管錐編》1-4冊定稿。胡志德評價說:“對于包含著融合古今中西的不懈努力的畢生事業來說,這部著作是恰如其分的頂峰。”[15](P131)1979年9月,理論文集《舊文四篇》出版,陸文虎評論道“集中各篇都堪稱比較文學的經典性論著,樹義警拔超絕,議論橫掃六合,卓然自成一家氣象。”[16](P14)兩書的出版是鍾書先生才學越發精純的確證。國家此時也重新調整政策,尊重知識分子蔚然成風。先生重新受到重視,各種職務接踵而至,但先生均力辭。1982年先生“這番捉將官里去也”,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但也只為增加社科院學術氣氛的考慮,“只掛個空名,照舊領研究員的工資,也沒有辦公室,不用秘書,有車也不坐。”[8](P160)先生自甘淡泊、不喜張揚,一如既往坐擁書城,專心著作。《管錐編·自序》中說:“學焉未能,老之已至”,又說“假吾歲月,尚欲賡揚”[25],先生的志愿是與時間賽跑,以完成《管錐編》續集和直接用西文寫作的管錐編外編《感覺·觀念·思想》。
父子兩代均為博學鴻儒,其學識各有風范。基博先生可謂通達古今,對經、史、子、集四部之學都有廣博涉獵與專門論著,曾自述治學旨趣:“基博論學,務為浩博無涯涘,詁經譚史,旁涉百家,訣摘利病,發其閫奧。自謂集部之學,海內罕對。子部鉤稽,亦多匡發。”[3](P937)南通實業家張謇讀罷錢基博大作后曾嘆曰:“大江以北,未見其倫!” 傅道斌在《錢基博先生小傳》中評論道:“其學融裁經史,旁涉百家,堪為天下通儒。”[3](P4)華中師范大學章開沅教授稱“錢老使我最為欽慕的是他恢宏學術氣象。”“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其學術魅力在于淹博,在于會通以至形成通識。學術境界有高低之分,專而狹則易流于饾饤瑣碎之學,唯有博通古今才能成一家之言。”[11]
基博先生一生著作頗豐,其中在文學和文學史方面著作最多,成就也最大。有《韓愈志》、《駢文通義》、《現代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明代文學史》、《桐城派文論》、《模范文選》等,以上各篇在學界均廣有影響,尤以《現代中國文學史》影響深巨,堪為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經典之作。《文匯讀書周報》評論說,“是書成稿七十年后,到新世紀的今天,依然受到學術出版界的重視,推出新版,決不是偶然的。”[18]劉夢溪評論到:“其書確有優長之處,主要是特見獨出而不被時論所擺布,掘發到了有定在性的歷史文化精神。”[3](P65)二類著作是經史諸子和文獻學研究,其代表作有《〈周易〉解題及其讀法》、《〈四書〉解題及其讀法》、《〈文史通義〉解題及其讀法》、《讀〈莊子·天下篇〉疏記》、《版本通義》、《孫子章句訓義》、《經學通志》等,其中《經學通志》在此類著作中最具規模和特色。三類著作是啟發后進、治學為人的隨筆雜感,如《吾人何以自處》、《怎樣做一個光華學生,送畢業學生》、《自學篇》(上、下)等,這類文章散見于《光華大學辦學刊》、《清華學報》、《國命旬刊》等。
父親博學,成果斐然,而鍾書先生更是通才,他不僅能馳騁上下古今,更能翱游于中西內外。按其創作年代和風格,錢鍾書先生一生創作可分為兩個時期:
1949年前,鍾書先生出版的著作有自訂詩集《中書君詩》和《中書君近詩》;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說集《人·鬼·獸》、長篇小說《圍城》和詩話《談藝錄》等。《人·鬼·獸》使許多人嘆為觀止;到《圍城》出時,一時洛陽紙貴,幾近家喻戶曉;1949年后錢鍾書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學術研究上,主要著作有《宋詩選注》、《管錐編》、《談藝錄》(補定本)、《舊文四篇》、《也是集》、《七綴集》、《槐聚詩存》等。而《管錐編》更是先生最重要的學術研究成果,全書用典雅的文言寫成,引用了大量的英、法、德、意、西原文,是一部不可多得、必然傳世的多卷本學術著作。[16](P27-38)鍾書先生不僅享譽中國,更為世界承認,舒展稱他為一代“文化昆侖”[19],海外著名學者夏志清稱他為“當代第一博學鴻儒”[20],余英時在錢鍾書逝世后評價說:“墨存先生是中國古典文化的最高的結晶之一。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國古典文化和20世紀同時終結。”[21]法國總統雅克·希拉克說:“他將以他的自由創作、審慎思想和全球意識銘記在文化歷史中,并成為對未來世代的靈感源泉。”[16](P566)
累累碩果的取得絕不是偶然。鍾書先生“幼承家學,在錢老直接指導下,博覽群書,精于寫作,古文根底是非常雄厚的。進入學校后,他念的中學、大學以及國外的高等學府全是第一流的,長時期與名師益友朝夕相處,耳聞目染,恰似經受雨露滋潤的名花,自然開得更鮮艷。”[2](P46)確實如此,還不到20歲的錢鍾書替父捉刀代筆,為錢穆的《國學概論》寫序[22](P130),序文寫得相當老到,文字暢達壯麗。報考清華大學時,鍾書先生雖然數學成績僅15分,但國文和英文均為第一,被校長羅加倫破例錄取。先生入校不久便聞名全校,他博聞強記,上課從不帶筆記,只顧閱讀閑書,考試卻總是第一名。著名學者吳宓曾感嘆:“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人才,在老一輩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23](P86)
鍾書先生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期,雖博覽群書,其思路還基本局限在“五四”以內。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特別是1938年留學歸國后,先生眼界已全然轉換。《圍城》是探索思維新路的一項成功的實驗,它直接接通了中西文化的淵源。而《談藝錄》序言中已明確提出了“頗采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到一部打通文史哲、貫通中、英、法、德、意各種文字聳聳然有秩序的巴比(Bable)塔[24](P121)——《管錐編》完成時,先生胸徑和視界已經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先生的學術體系,已完全超越了中西、新舊、南北、體用的界限,而進入了一種“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25](P1)的境地,用鍾書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故必深造熟思,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以古今中外為無町畦,及乎因情生文,應物而付,不設范以自規,不劃界以自封,意得手隨,洋洋乎只知寫吾胸中之所有,沛然覺肺肝中流出,曰新曰古,蓋脫然兩忘之矣。[26](P460)
王紹曾在《錢子泉先生講學雜憶》中評論說:“先生父子倆是各有千秋,很難衡量他們的高下。”[27]確實如此,兩代博學鴻儒成果均豐厚異常,區分仲伯實屬艱難。但兩相對比,最引人注意的是父子治學路徑不一。歸根溯源,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19世紀末至20世紀是空前復雜的大時代,社會的劇變與轉型沖擊著知識分子已有的治學態度和處事原則。從張之洞、梁啟超等“晚清一代”知識分子的“體用”之爭,到胡適、魯迅、梁漱溟等“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全盤西化”論或“本位文化”論的針鋒相對,這都反映了中國接受、容納世界的程度。錢基博先生是以上兩代知識分子的中間體,代表的是廣泛的前“五四”一代,他立志弘揚國學,興盛中國古文化,同時又不反對學習外國,他的思想學術路徑雖不依循激進和保守兩極,但總體仍立足于中國。
但二十世紀的中國正在走向世界,“哪怕你不情不愿,兩腳仿佛拖著鐵鐐和鐵球,你只好走向世界,因為你絕沒有辦法走出這世界,即使兩腳生了翅膀。”[28]鍾書先生就是一個能用世界意識重審中國文化的人。他學貫中西,能用平等的態度對待各種不同的文化,擇其善者而用,擇其不善者而去之。他已完全超越了中西體用之爭,并卓然凌駕于全盤西化和回歸保守之上。他是中國邁步現代,走向世界的時代領潮人。
二十世紀是個“不是生,就是死”的大時代。柯靈先生曾說:“一方面是世界性政治地圖的重繪,獨立自主的鐘聲響徹云霄,核子時代的物質文明燦爛輝煌,我輩何幸,覯此盛世!但另一方面,卻是戰禍連綿,內憂外患不斷,意識領域劇烈沖突,心理平衡嚴重失調,新社會難產的長期陣痛。知識分子卷在翻滾的時代渦流里,隨著潮漲潮落,載浮載沉。”[29]錢基博先生生逢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大時期,受傳統家學教育,從未上學,卻能曉喻事理,緊跟時代脈搏。面對五四時期的文化紛爭,先生無論著書立說、還是耕耘講堂,都希望“要以現代人的心理去了解古中華民族的精神,想在中華民族古代文化中找出精神的新泉,而產生一種現代化的中國教育,以圖整個民族的團結和統一。”[30]錢鍾書先生處民國、新中國兩個時段,先生既有扎實的傳統家學訓練,又接受各種新式教育,還留學英國、法國,視野之開闊已能完全超越中體西用、全盤西化、固守傳統之爭,先生的筆下是中國與世界的真正融合。只有將錢氏父子的為學為人,放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考察,才能更平實地權衡他們的分量。
基博先生是受人尊重的國學大師,鍾書先生是世界仰慕的“文化昆侖”,兩代知識分子一者立足于中國,一者立足于世界,這是家庭代際間的發展,也是中國走向世界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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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德彤
The Cross-generation Development Between Qian Jibo and His Son Qian Zhongshu
TAN Chun-ling
(Institute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Qianjibo was a famous master of Chinese culture studies. His elder son Qian Zhongshu was a famous scholar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They chose different roads and had scored different achievements,reflecting the cross-generation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between intellectuals around the May 4 Period. The transcendence of total westernization and return to conservation is the reflection of China’s merging into the world.
Qian Jibo; Qian Zhongshu; May 4; intellectual; cross-generation development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2)01-0121-06
2011-09-03
譚春玲(1974-),女,湖北宜昌人,華中師大中國近代現代史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