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穎
(蘇州大學 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中國古代強調德禮政刑四位一體,與政刑相比,德禮對民眾的教化則更受重視。可以說,古代對社會進行管理的主要方式不是政治和法律,而是通過德禮教化來維系社會的正常運轉。在德禮教化中,地方官員發揮了很大的作用。鄉飲酒禮作為古代地方官吏進行德禮教化的重要方式源自周代,在古禮中,它“不僅是個歡迎貴賓、尊敬長老的儀式,而且具有商定國家大事的議會性質”。[1]763從漢代至唐朝,鄉飲酒禮逐步禮法化,注重“正齒位”和“賓才學”。至明代,鄉飲酒禮已成為官府對民眾進行強制說教的儀式。至清代,統治者進一步強化地方官吏推行德禮教化的職責,并把它作為官員考核的重要指標。漢朝開始的循吏思想強調官員不僅是“吏”,同時又要扮演“師”的角色。鄉飲酒禮源遠流長,雖各時期有所不同,卻生生不息、世代相傳,而清朝最為完備。
清朝是一個外族入關統治中原的政權,其統治者十分重視總結中國歷代王朝的統治經驗,尤其是其前身金朝及其他少數民族同漢族接觸的歷史經驗,從中尋找自己的發展道路。清朝統治者認識到,凡是少數民族要統治占人口多數的漢族,不用儒家學說為治國方針必不能長久,他們或遲或早、或多或少地都要接受漢族文化。因此,滿族作為一個落后的漁獵民族,雖然滅了漢族人的國家,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但并沒有滅亡漢族人在悠久漫長的農業經濟、宗法社會、專制國家里所形成并世代相傳的先進文化,而是對其進行了繼承發展。滿族沒有用自己的文化取代漢族文化,而是不斷加速自身的漢化過程。
儒家歷來強調通過德禮教化治理國家,因此清朝統治者在接受儒家治國理念時,十分重視民眾的教化工作。早在后金天命四年六月,努爾哈赤就對侍臣說:“為國之道,以教化為本,移風易俗,實為要務。誠亂者輯之,強者馴之,相觀而善,奸逆何自而逞。故殘暴者,當使之淳淳:強梁者當使之和順,乃可幾仁讓之風焉。舍此不務,何以克臻上理耶?”[2]28鄉飲酒禮作為儒家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長期以來發揮著對民眾進行社會教化的作用,自然會受到清朝統治者的高度重視。順治元年,清廷立足未穩之際即著手恢復前代鄉飲酒禮,令京府暨直省、府、州、縣每年在春日孟冬朔日于學宮舉行鄉飲酒禮,其儀式則沿用了明代的規定。乾隆年間,清高宗依據古籍對當時的鄉飲酒禮做了大的修訂。乾隆三年重新整飭鄉飲圖式坐席,將鄉飲中的耆賓與大賓合而為一,由年老有德行的人擔任;介賓則在士人中挑選,側重于學問德行。至于僎則非常設席位,本由公卿大夫之居鄉者,來助主人招待賓客的,或有或無,無常數,視情況靈活而定。乾隆七年,山東道監察御史徐以升考證三代及唐宋以來的鄉飲酒禮歌樂后,上疏清高宗:“自漢唐以來,雖其意猶存,而其歌詩取類之義已不復如往制,縱或每歲舉行,甚者或令俗工雜樂竟響期間,豈復識升歌笙奏之義哉!”[3]5高宗對此十分重視,下令莊親王允祿、大學士鄂爾泰等考核修訂。后新修訂的鄉飲樂奏以古《儀禮》、《戴記》為藍本,為鄉飲禮配置了樂奏,重現了古代禮樂合一。至清高宗時,鄉飲儀軌已非常完備,此后的統治者只是在此基礎上做了些許變化。由此看來,清朝統治者對于漢族鄉飲酒禮不僅予以繼承,而且根據本朝的實際情況進行改進,使得鄉飲酒禮能夠發揮其德禮教化功能,為其統治服務。
清代法律對鄉飲酒禮有明確規定。《禮部則例》強調官員在鄉飲酒中的作用,要由州縣官為“主”;《清會典》以及《清會典事例》主要規定了鄉飲酒禮的程序;《大清律例》還專為鄉飲酒設立兩條“擬罪條例”。對于鄉飲酒禮,清代的規定是分層次的,既有程序性規定,也有官員的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規定。
第一,經費由國家保證。清政府很重視鄉飲酒禮,鄉飲酒禮的費用長期由中央劃撥,專款專用。乾隆時期,江西巡撫在一份奏折(《署江西巡撫包括為將江西省鄉飲酒禮存剩銀兩起運解部事奏折》)中寫道:“自雍正五年為始,各屬實舉報者,應仍支給。如無舉行,扣解充餉……應自雍正六年為始,務令州縣按時舉行,毋得少廢,額編銀兩毋庸裁扣。”乾隆朱批:“知道了,欽此。”[3]3-4從此奏折可以看出,清政府對于鄉飲酒禮費用有定額撥款,凡是按例舉辦鄉飲酒的地方,中央政府都會支付其費用。直至道光年間,由于鴉片戰爭爆發和太平天國運動的興起,致使軍費激增,才將各地鄉飲費用撥充軍餉,官方頻繁大規模的鄉飲酒禮才不得不停止。
第二,程序完備精密。在清代,京師及直省府州縣每年正月十五及十月初一定期舉行鄉飲酒禮,其活動安排非常具體,分工明確:“擇鄉之年高德邵、允符眾望者一人為賓,其次為介,又次為眾賓。京師府尹為主,直省各府州縣官為主。”“立一人為司正,主揚觶,以罰失儀者,以教官充。二人司爵,二人贊禮,二人引禮,一人讀律,并以生員充。京師鄉飲酒禮禮部堂官一員前往監理。”[4]卷49
鄉飲正式舉行前,執事者要備好酒席,在儒學講堂依照圖例安排座次,作為酒禮主持人的司正要率領執事人員進行預演。翌日黎明,主及其僚屬、司正先來學堂。時辰到,主遣人催請賓。賓至,主率僚屬出迎于庠門外:“主及賓三揖三讓而后升堂,東西相向立,贊兩拜,交拜畢,賓即席”。[5]卷460主再迎僎、介,如賓禮。待就位,執事唱到:“司正揚觶。”執事者引司正由西階升堂,面北,對賓、僎行揖禮,賓、僎皆回禮。執事者以觶酌酒授司正。司正宣讀祝酒詞:“恭惟朝廷,率由舊章,敦崇禮教,舉行鄉飲,非為飲食。凡我長幼,各相勸勉,為臣盡忠,為子盡孝,長幼有序,兄友弟恭,內睦宗族,外和鄉里,無或廢墜,以忝所生。”[5]卷460讀畢,贊禮唱司正飲酒,飲畢,以觶授執事。執事者唱揖,司正對賓、僎揖禮,賓、僎皆回揖禮。完畢后,司正復位入座,賓、僎方坐。隨即宣讀律令。執事者將律令置于堂中央大桌上,由引禮人員引讀律令者于案前,面對賓、僎。賓、僎皆起,端拱而立,互行揖禮,然后宣讀律令,讀畢皆復原位。其后,贊禮生唱供饌案,有執事人員依次擺放饌案至賓、次僎、次介、主、及三賓以下眾賓。完畢后,執事人員唱獻,賓主起席,面向南立,執事人員斟酒以授主,“主受爵詣賓前置于席,少退”,賓主相互兩拜。之后,主退復位。執事者唱賓酬酒,賓起,執事者斟酒授賓,“賓受爵詣主前,置于席,少退”,賓主兩拜,各就位坐。主人獻介,介、僎、主人如前儀。執事者分左右立,介、賓、三賓、眾賓以下依次斟酒、飲酒,而后奏樂。完畢之后,徹饌案。主僚屬居東,賓、介、三賓、眾賓居西,賓、主、介相互兩拜。賓、介賓、主人依次下堂,分東西行,一揖出庠門而退。
第三,刑律中的責任分明。為保證鄉飲酒禮的嚴肅性、莊重性和威嚴,《大清律·禮律》特別規定:“鄉黨序齒,士農工商人等,平居相見,及歲時宴會,揖拜之禮,幼者先施。坐次之列,長者居上。如佃戶見田主,不論齒敘,并行以少事長之禮……鄉飲坐序,高年有德者,居于上……其有曾違條犯法之人,列于外坐,不許紊越正席。違者,照違制論。主席者,若不分別……依律科罪”。法律對于鄉飲酒中“賓”、“介”的行禮、座次都有明確要求,若有違反,不僅要懲處,還要追究其“主”的責任。
清朝官員在鄉飲酒禮中既有職權又有責任,這與長期居于正統地位的儒學相關,特別受到了自漢朝以后出現的循吏理想的影響。正是由于受到循吏理想的影響,清朝統治者認為,各級官員在認真履行行政任務的同時,肩負著對地方百姓實施教化的責任。嘉慶皇帝在一道上諭中就明白無誤地指出:“治民之道,教化為先。”①參見《欽定六部處分則例》卷四五。。清代的官員教化責任不僅僅是一種帝王的訓導或是官員的理想,而且通過法律加以了制度化。清朝文官考績中就十分重視對官員實施教化的情況進行考核,如康熙十二年議準:“官員雖無錢糧盜案,而未能力行教化者,若將其薦為卓異,亦屬濫舉,照例罰俸。”[5]卷80清朝將推行德禮教化與官員的切身利益聯系起來,要求務必清白,身體力行,認真履行職責,有效地實施德禮教化。②參見艾永明《清朝文官制度》,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61-162頁,第225頁。
鄉飲酒禮是清朝進行德禮教化的重要活動之一,要充分發揮官員在這一活動中作用,就必須有職有責。一方面,官員擔任鄉飲酒禮中的“主”,“京師鄉飲酒禮順天府尹為主人”,“直省鄉飲酒禮,府以知府、州以知州、縣以知縣為主。”[4]卷49同時,“立一人為司正,主揚觶,以罰失儀者,以教官充”[4]卷49,官員還要擔任司正,以作為禮儀的主持人,并負責整個鄉飲酒禮活動的有序進行,對于失儀者行使處罰權。如果是京師的鄉飲酒禮,禮部還要派員前往監理。由此可以看出,整個鄉飲酒禮的過程是由官員主導的,這也就決定了鄉飲酒的性質在絕大程度上是政府行為。另一方面,為保證官員切實履行職權,清代還同時規定了官員在鄉飲酒禮中必須承擔的責任。清朝對賓介資格核查嚴格,鄉飲人選要逐級上報,一直達及中央禮部,確定無誤后,才下發資格認證文本,只有持此文本之人才能最終出現在鄉飲酒宴上。③林信春先生曾搜集到一份清代的鄉飲執照。該執照是邵武縣儒學左堂兼理正堂劉為聘請六十八歲的平民張彩揚為撰賓時所填發的聘請文書,頒發的時間是光緒二十四年六月。詳見林信春《明清時期的五件訟訴文書》,《收藏》2006年第9期。從這一點來看,清朝鄉飲人選的資格認定是比較嚴格的,尤其強調了整個過程都由政府嚴格監管。權力與責任是相互統一的,既然清政府直接參與到鄉飲禮的賓介遴選過程中,那么這就必然也對官員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和責任。例如,清代法律對賓介人選不恰當時官員所應當承擔的責任作出了明確規定:“京師順天府尹、直省責成各布政使及該督撫……仍將所舉賓介姓名、籍貫造冊部。……若會與鄉飲之人,遇有過犯,報部除名外,按罪輕重,并將原保舉之人并處。”[4]卷49官員有義務將所選“賓”、“介”姓名、籍貫造冊報禮部,若所選之人有任何違法敗德之事,不但剝奪其參加下一次鄉飲的資格,并革除其“賓”、“介”等榮譽性稱號,同時原舉官員負有連帶責任,要受到相應懲處。這就促使地方官在篩選上報人選時必須謹慎從事,嚴加考察,以免因被舉之人而遭受責罰,最大限度地使那些不合格的人難以入選為“賓”、“介”,而且還使那些已經入選為“賓”、“介”者不得不自律自勉。
關于德禮教化。古人歷來強調德禮政刑的一體性。在國家的治理中,德禮政刑因其性質功能不同,故各自承擔著不同的任務,有不同的作用,但又相互相成,不可偏廢:“故禮以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政刑,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6]但在儒家看來,德禮優于政刑,也就是基于內在的柔性規范優于來自外在的剛性規范。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用強制性的政刑進行統治,只能使民從表面上屈服,而德禮則能使民心服口服。孟子則十分強調民心向背對政治的意義,他說:“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7]306又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7]74依靠政令驅使,或依靠暴力威懾征服,都是失民心的做法,都最終是死路一條,都不足以為訓,只有教才能得民心,只有德才能使人心服。孔孟反對暴政虐政苛政,也反對嚴刑酷法,但并不否定一切政刑,只不過他們更加重視德禮。這符合專制皇權國家和小農宗法社會的基本需要。因此,鄉飲酒禮雖然是一種禮儀活動,但意義不可低估。鄉飲之禮,為鄉治之本,它通過以民理民的方式,推行教化,提升道德,維護尊卑長幼的秩序。清政府希望通過鄉飲酒禮的禮儀形式,以規范人們不同的身份地位以及與身份地位相應的交往方式、行為方式,并將其內化于人們的心靈世界,從而養成不由自主、自然而然的生活習慣。而且法律的規定十分精細,高度地程序化,雖然繁文縟節,卻有極強的操作性。人們經過這種禮儀制度的反復訓練,難免受形式主義的約束而變成機器人,在一定程度上有改變社會風俗,養成尊老賓賢品德的作用。
關于社會控制。清朝雖然力圖通過各種手段對社會生活進行全面控制,但很多情況下必須借助社會力量才能實現。鄉飲酒禮就是這種國家控制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清朝的行政體制僅到州縣,州縣以下的廣大鄉村則主要依靠鄉紳控制。鄉紳不是官員,卻主掌地方社會的正常運轉。鄉紳的政治地位和社會作用介乎于官與民之間,相對于政府正式官員而言,鄉紳是民,要聽命于官;而相對于普通的布衣平民而言,由于鄉紳得到地方官的授權和自己所在鄉村的人力、財力以及知識、道德等聲望,又是事實上的管理者,可以說他們是準官員。如果清朝政權體制擴大到州縣以下的鄉村,以實現國家對鄉村社會的直接控制,那是小農經濟所無法承受的,結果勢必加速鄉村社會的崩潰和王朝的覆滅,然而政府又不能置廣大鄉村于不顧。在這種情況下,鄉紳就成了連接政府和鄉村社會的紐帶,或者成了政府控制社會的中間環節,而鄉飲酒禮正是官府通過鄉紳控制鄉村社會的重要方式之一。在鄉飲酒禮中,賓、介往往都由鄉紳擔任。他們應邀參加鄉飲,受到官員的禮遇,與官員同餐共飲,往往倍感榮耀,乃至受寵若驚,從而更加自律,更加勤勉,更加效力于官府,而這也恰恰是官府所期待的。從這個意義上看,鄉飲酒禮是官府籠絡鄉紳進而實現對鄉村社會實行有效控制的重要方式,當然也是既經濟又實用且不乏智慧的方式,它既避免了官府機構擴張到廣大鄉村,又實現了對鄉村社會的管理,既不至于把鄉村社會提前壓垮,也延續了滿族長達兩百多年的江山,當然也傳承了漢民族數千年以來連續不斷的鄉村社會的德禮文明。
[1]楊寬.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清太祖圣訓[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
[3]哈恩忠.乾隆朝鄉飲酒禮史料[J].歷史檔案,2002(3):3-8.
[4]特登額.禮部則例[M].清道光間刊本影印.臺北:成文出版社,1966.
[5]昆岡,李鴻章.清會典事例[M].光緒二十五年八月石印本影印.北京:中華書局,1990.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7]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