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芹(蘇州市委黨史辦,江蘇蘇州,215004)
上世紀70、80年代,蘇南的蘇錫常農村依靠緊鄰上海大城市的區位優勢和歷史傳統,大力發展鄉鎮企業,探索出一條農村發展途徑。1983年2月5日,鄧小平乘專列離開北京,前往江蘇蘇州等地考察,2月6日下午抵達蘇州。第二天,鄧小平就約見陪同考察的江蘇省委原第一書記江渭清、省長顧秀蓮以及蘇州地委、市委的負責人等,聽取匯報。談話一開始,鄧小平就問:“到2000年,江蘇能不能實現翻兩番?”江蘇的同志回答:就全省而言,用不了20年時間,就有把握實現翻兩番。鄧小平又問蘇州的同志:“蘇州有沒有信心,有沒有可能?”江蘇的同志告訴鄧小平:像蘇州這樣的地方,我們準備提前5年實現中央提出的奮斗目標!鄧小平接著問:“人均800 美元,達到這樣的水平,社會上是一個什么面貌?發展前景是什么樣子?”蘇州的同志告訴他,若達到這樣的水平,下面這些問題就都解決了:“第一,人民的吃穿用問題解決了,基本生活有了保障;第二,住房問題解決了,人均達到20 平方米;第三,就業問題解決了,城鎮基本上沒有待業勞動者了;第四,人不再外流了,農村的人總想往大城市跑的情況已經改變;第五,中小學教育普及了;第六,人們的精神面貌變化了,犯罪行為大大減少。”
聽了這些介紹,鄧小平很振奮,繼續追問:“蘇州農村的發展采取的是什么方法?走的是什么路子?”江蘇的同志告訴他,主要靠兩條:一條是重視知識,重視知識分子的作用,依靠技術進步。還有一條是發展了集體所有制,也就是發展了中小企業;在農村,就是大力發展社隊工業。江蘇的同志匯報說,蘇州的社隊工業之所以能夠快速發展,歸根結底,憑借的是靈活的經營機制,實行的是市場經濟體制。聽了這番話,鄧小平說:“看來,市場經濟很重要!”這是從實踐上高度肯定發展農村工業對于推動現代化建設的重大作用。
1983年10月3日至8日,費孝通第七次訪問江村。除了參觀村絲織廠和繅絲廠外,還到附近的震澤、梅堰等鄉鎮進行調查,同與村辦企業橫向聯營的蘇州光明絲織廠和蘇州益明化工廠的負責人座談城鄉工業合作關系問題;參加了吳江小城鎮研究會成立大會并擔任該會名譽會長,聽取家鄉小城鎮研究和改革試點工作的情況匯報。費孝通深刻指出農村工業經濟的繁榮是小城鎮復蘇的原因,他還就鄉鎮工業與大中城市的企業聯系,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流向,商品流通、家庭副業、集鎮建設規劃、行政管理體制改革試點等問題發表了意見。他的《小城鎮再探索》一文是這次考察的總結。文章第一次提出了“模式”一詞和“蘇南地區模式”(蘇南模式)。費孝通用“蘇南模式”概括蘇南地區發展經濟的路子,開始從理論上研究發展農村工業的普遍意義。
“蘇南模式”興起的動因是什么?首先,發展鄉鎮工業的動力來自農村內部。“蘇南模式”的出現有其歷史必然性。農村要辦鄉鎮工業的深層次原因,是當時農村大量剩余勞動力需要尋找出路。家庭承包責任制普遍實行以后,人多地少的矛盾越來越突出。怎樣把大批農民從土地上轉移出來,是經濟與社會發展的關鍵問題。顯然,就地辦工業,是農民自己找到的一條“活路”。費孝通指出,中國農民找到發展鄉鎮工業的道路是“逼上梁山”。鄉鎮工業是農村剩余勞動力以新的勞動手段與新的勞動對象相結合的產物。但也有人對農民辦工業很不以為然,“有人說社隊工業挖了社會主義的墻腳,是不正之風,是資本主義復辟的溫床,各種帽子都有,問題提得很嚴重。”這種僵化與保守的觀念,沒有阻擋得了農民辦工業的潮流。費孝通明確支持社隊工業的發展,旗幟鮮明地說過:“中國的草根工業如今長成參天大樹,實在是億萬農民長期艱苦奮斗創造性的勞動成果。作為一名社會學工作者,有責任對他們的實踐活動做點理論性的分析和總結,并在輿論上給予支持。”
蘇南地區發展鄉鎮工業的實踐,開創了我國特有的農村工業化模式。費孝通在三訪江村時指出,在我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多種多樣的企業不應當都集中在少數都市里,而應當盡可能地分散到廣大的農村里去,我稱之為‘工業下鄉’”。工業下鄉同樣可以在國家經濟結構中增加工業的比重,但是在人口分布上卻不致過分集中,甚至可以不產生大量脫離農業生產的勞動者。在這個意義上,為具體實現工農結合,或消除工農差距的社會開辟了道路。在農工相輔、共同繁榮的基礎上實現農村工業化、城鄉一體化,這可能是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不同于西方工業國家發展模式的一個基本區別,也是適合中國國情的可行道路。
費孝通認為:“由于這些地方工業辦得好,因而富裕起來的鄉村,農副業收入所占的比例不斷降低,這個事實應當大書特書。中國社會基層的工業化是在農業繁榮的基礎上發生、發展的,而且又促進了農業發展,走上現代化的道路。”這個特點的重要意義,只要和西方早年工業化歷史相對照就容易看得清楚了。歐洲工業化初期,在集中于都市里的機器工業興起的同時,農村卻瀕于破產,農民失去土地,不得不背井離鄉涌進城市,充當新興工業的勞動后備軍。資本主義國家現代工業的成長是以農村的崩潰為代價的,這是西方資本主義工業化道路。與此相比,我國農民在農業繁榮的基礎上,以巨大熱情興辦集體所有制的鄉鎮工業,這種工業化的道路是農民群眾在實際生活中自己的創造。
農村辦工業、集體經濟為主、政府推動,是人們強調較多的“蘇南模式”初期的重要特征。對于蘇南鄉鎮工業為什么最初大多以集體企業形式出現,一直是人們關注的問題。有人把這種現象歸結為“思想保守”、“模式終結的原因”。這是缺乏正確歷史觀的看法。
蘇南農村集體的農業原始積累,已經達到傳統行業中創辦企業所需的資本預付規模。蘇南以集體積累孕育起來的鄉鎮企業,必然是集體所有制,可以把它稱之為“社隊共有制”。同時,鄉鎮企業發展之初尚處于計劃經濟時期,人們對于興辦集體所有制企業比較容易接受。因而,“村村點火,隊隊冒煙”,鄉鎮企業在蘇南大地上率先發展了起來。
蘇南鄉鎮企業發展初期受到了強有力的行政推動。當年從公社主任、鎮長到縣長,都缺少經費搞建設與福利項目,不辦工業則地方財力過弱。他們出面組織土地、資本和勞動力等生產資料,將能人和社隊資本結合起來,依靠“政府信用”從銀行取得貸款。沒有計劃指標,他們就帶領農民找市場、造市場,沖破計劃經濟的層層障礙,自找門路解決原材料短缺等問題。鄉鎮企業發展起來以后,不僅增加了農民務工經商的就業機會與收入,鄉鎮政府還可以利用鄉鎮企業的部分利潤,增加行政、教育與福利經費,承擔一些政府與社會的職能。
“蘇南模式”的實質,是一種新的工業化模式。西方傳統工業化的道路,是“城市——工業,農村——農業”。農村不僅搞農業,也發展工業,這是出現在蘇南地區的一種新生事物。我國是個農業大國,農村辦工業是加速農業經濟向工業經濟轉變的重要途徑。正如黨的十四大報告所說:“是中國農民的又一偉大創造”。
90年代以來,“蘇南模式”遇到了多方面的挑戰。一是買方市場的出現,使經濟結構調整與產業升級的壓力加大;二是所有制結構比較單一,使經濟體制與經濟增長的活力減弱。蘇南地區的對策思路與實踐,是以產權制度改革為動力提升鄉鎮企業競爭力。鄉鎮企業第一步產權制度改革,是興辦合資企業,通過利用外資加快自身發展。吸取浦東開放開發的啟示,江蘇與新加坡共建蘇州工業園區,大力發展蘇州、無錫、常州等高新技術開發區,以及自費建設昆山經濟技術開發區,出現了令人稱羨的實際利用外資的“蘇南速度與規模”。鄉鎮企業大規模利用外資,進一步打開了國際市場,提高了整體素質,加快了向現代企業轉變的步伐。
鄉鎮企業第二步產權制度改革,是實行股份合作制、股份制與轉讓。1999年,蘇南地區的中小鄉鎮企業全面完成了改制,2000年大中型鄉鎮企業產權制度改革基本完成,并組建了一批鄉鎮企業集團。一些村辦小廠發展起來的集團公司,主動與跨國公司實行成熟技術、先進技術的動態合作,走到了國際科技前沿。一些集團公司重視自主開發,不斷提高國際競爭力。
蘇南鄉鎮企業通過二次創業,增強了企業內部發展動力,自主經營、自主約束的運行機制初步建立,整體上實現了自我突破與超越,再創輝煌。以資本經營聞名全國的“江陰板塊”,逐步發展到22家上市公司,在境內外募集巨額資金,成為我國資本市場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同時,蘇南模式發生了全面的創新,個體私營經濟大發展。2004年6月,蘇州民營經濟注冊資本達到1150 億元,是溫州的2.4 倍。從而形成個人、社會法人、外商等投資主體多元化的新格局,相應地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1990年,江蘇省流動人口130 萬人,其中省外流入52 萬人,省內流動78 萬人;2005年,江蘇省流動人口1532 萬人,其中省外流入422 萬人,省內流動1110 萬人。蘇南地區吸納的流動人口在全省最多。外來務工人員80%左右集中在蘇南地區;經商人員60%左右集中在蘇南地區,15%以上在蘇中地區,20%以上在蘇北地區;服務人員65%左右集中在蘇州、南京與無錫等蘇南三市。
蘇南區域經濟本身處于不斷開拓與發展過程之中,成為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率先發展的典范之一,無疑“做模式”是一種成功的實踐。而“寫模式”卻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觀點,“蘇南模式”經常被拿來同“溫州模式”比較,先是“揚蘇抑溫”,后又“揚溫抑蘇”。其實,從集體辦廠到民營經濟、從鄉鎮企業到中外合資、從粗放加工到高新產業、從代價過大到重視綠色GDP,“蘇南模式”并不是一個靜止與固定不變的模式,而是一直在創新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