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可
(山東大學 法學院,濟南 250100)
留置權屬于法定擔保物權,其與抵押權、質權可因當事人意思設定而產生很大的差異,因此,對留置權是否應受某種限制這一問題一直存在爭議。對此,學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無需限制,因為留置權只要符合三個要件即可成立,法律不應再給予另外的限制;[1]674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應當受到一定的限制,因為留置權的成立除了要符合三個要件外,還要受到其他因素的限制,法律不僅要考慮債權人的利益,還要考慮債務人的利益。而從《物權法》的相關規(guī)定可以看出,我國現(xiàn)行法律基本上采納了第二種觀點。[2]666
留置權是否被視為擔保物權,各國均有不同的規(guī)定。但大體上分為兩種:一是法國和德國的民法典否認留置權屬于物權,僅將留置的權利視為債的效力之一;二是瑞士、日本的民法典認為留置權是擔保物權,將其與抵押權、質權并列,我國民法從之。從承認留置權為擔保物權的立法例來看,留置權成立的要件大致相同,具體有:
1.必須以債權人占有債務人的動產為前提條件。此處的占有可以是直接占有、間接占有,也可以是單獨占有、共同占有。至于占有的原因,多數(shù)國家的民法要求只要非因侵權行為占有即可。
2.債權與對留置物的占有須基于同一法律關系產生。各國立法的通例為,債權人的債權與債權人占有的動產須有牽連關系才能成立留置權。按照我國《物權法》的規(guī)定,債權人的留置動產與債權屬于同一法律關系即可,企業(yè)間的留置無牽連關系也可實行。
3.必須是債權已屆清償期。如果債權未屆清償期,但其交付占有標的物的義務已屆履行期的,債權人不得行使留置權;但如果債權人能夠證明債務人沒有支付能力的,可以行使留置權。
法律除了規(guī)定留置權成立的一般要件外,對留置權的成立也作出了一些限制性規(guī)定,債權人可以憑借這些限制,來判斷自己行使留置權的行為邊界。限制主要有:
1.可留置的標的物上的限制。留置權的標的物限于動產,不動產自然不可成為留置權的標的。但留置權的標的物是否限于具有讓與性的動產,不同的國家在立法上并不一致。《瑞士民法典》第896條規(guī)定,留置權的標的物僅限于融通物。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對可留置標的物是否限于融通物未作明確說明,但學者在解釋上認為不應限于可讓與物。[3]858
2.物之外的限制。即使債權人占有的動產不具有上述限制,也會因為其他限制而阻止留置權的產生。《瑞士民法典》第896條規(guī)定,動產之留置,違反公共秩序或善良風俗的,不得留置;與債務人于動產交付前或者交付時所為指示相抵觸者,不得留置。此外,我們認為,當事人約定不得對債務人的動產進行留置的,也不得主張留置權。
3.留置權的特別類型。按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民法,除一般留置權的規(guī)定外,尚有特殊的留置權,這些留置權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它們存在于物權篇之外的法律篇章之中,且在成立要件方面往往會與物權篇規(guī)定的一般留置權要件有所不同。這與大陸的留置權嚴格法定是不同的,下面予以簡單介紹[4]130-2:(1)不動產出租人的留置權。法律依據(jù)見于其民法典第445條。從該條規(guī)定來看,其特殊之處主要在于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與留置的承租人置于不動產的物無須有牽連關系,但禁止扣押的物,不允許行使留置權。(2)營業(yè)主人之留置權。按照臺灣地區(qū)民法第612、614條的規(guī)定,主人就住宿、飲食或墊款所生之債權,在該債權尚未清償之前,對客人所攜帶其他物品如行李,具有留置權。與此同時,倉庫營業(yè)人對于受托堆藏及保管物品所生之債權,于未清償前,對于寄托人之受寄托物有留置權。其與一般留置權的不同之處在于:不要求留置物與債權有牽連關系,且不以業(yè)經占有為必要。[3]892-895(3)其他特殊的留置權有:運送人留置權;承攬運送人之留置權;土地所有人的留置權和海上運送人或船長的留置權。這些留置權與一般留置權的不同之處在于:或不要求留置物與債權有牽連關系,或不要求留置的物必須為債務人所有,或對可分的留置物要求留置限于在價值上與債權額相當?shù)奈铩?/p>
按照我國《擔保法》及其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留置權的產生取決于積極要件和消極要件。但其存在著以下缺陷:(1)將范圍限于合同債權,忽視了非合同債權人的保護;(2)對債權人以侵權行為占有債務人動產的,債權人是否享有留置權未作規(guī)定;(3)將可留置的動產限于與債權的產生有牽連關系的動產,未考慮到商人間的交易安全之保護;(4)未將公序良俗的保護作為基本原則,從而對留置權的行使缺少一個基本的限制邊界。
與此同時,留置的動產是否限于具有可轉讓性的動產,我國法律及司法解釋未作說明。[5]420筆者認為,應該給予否定的回答。理由是:留置權與其他擔保物權相比具有不同的性質,即留置權人的債權到期后,并不能馬上就留置物行使優(yōu)先受償權,而是要等待一個約定的期限,當事人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的,期限不少于兩個月;在此期間內,債權人清償債務的,留置權消滅,債務人不清償債務的,留置權人仍可以繼續(xù)留置其占有物,直到債務人清償債務為止。基于留置權的這種功能,對不具有可轉讓性的動產,也應該允許債權人留置。當然,債權人行使留置權時,還應具備留置權的其他條件。
關于留置權的限制,我們還應該關注另一個問題:債權人可留置的動產是否限于債務人所有?對此問題,筆者認為不應限制,其法律依據(jù)就是《擔保法》司法解釋第108條關于留置權善意取得的規(guī)定。
留置權屬于法定物權,因此在何種情況下債權人能夠行使留置權,除了《擔保法》的一般性規(guī)定外,還有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我國《合同法》中規(guī)定了五種合同中的留置權,分別是第264條(承攬人的留置權)、第315條(承運人的留置權)、第380條(保管人的留置權)、第395條(倉儲保管人的留置權)及第422條(行紀人的留置權)。
《物權法》對《擔保法》規(guī)則的改變并不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將留置權的要件之一“債權人占有債務人的動產不再限于合同關系”,改為“債權人已經合法占有的債務人的財產”,從而為不當?shù)美o因管理及侵權之債債權人的留置權限制提供了存在的空間。二是對企業(yè)間債權人的留置權的成立在牽連關系上有所松動。《物權法》第231條的規(guī)定將企業(yè)間的留置權行使給予特別對待。即在企業(yè)之間,對債權人而言,即使其占有的債務人(須為企業(yè))的動產,與其債權的發(fā)生非基于同一法律關系,在債務人不清償?shù)狡趥鶆盏那闆r下,也可留置其占有的債務人的動產。三是對留置權的行使增加了不得違反善良風俗的限制。這一點體現(xiàn)在《物權法》的基本原則上,即《物權法》第七條的規(guī)定。
根據(jù)《物權法》及其相關的規(guī)定,債權人可以留置的動產,一般情況下必須屬于債務人所有,否則債權人無留置權。但嚴格地將債權人留置權的標的物限于債務人的動產,對債權人的利益的保護可能失之過低。為對動產所有人與債權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做出妥善的處理,《擔保法》司法解釋規(guī)定了動產留置權的善意取得,允許債權人對不屬于債務人的動產進行留置。在適用《擔保法》司法解釋第108條規(guī)定時,還應該注意以下情況,即雖然債權人占有的動產不屬于債務人所有,但由于債權人的給付,該動產的價值獲得增值,或其給付對該動產屬于有益費用,在此情況下,債權人的善意與惡意不影響留置權的成立。
在《物權法》頒布之前,我國法律并未對行使留置權而違反公序良俗的情況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這給司法實踐帶來了一定程度上的困難。《物權法》的出臺使得我們可以以《物權法》第7條的內容規(guī)定為接口,使留置權的行使,得到法律與道德同時認可。動產的留置違反公序良俗是就動產留置的效果而言的,即法律不應支持如果留置動產,將造成與公序良俗相沖突的后果的情況。由于不能違反公序良俗是一條抽象的規(guī)則,因此在法律實務中,何種情況下被視為是違反公序良俗的動產留置應該視具體的情形而定的。例如,消防車在前往救火的途中發(fā)生爆胎,修車行不能因為換胎費用未支付而對消防車行使留置權。
《物權法》很合理地對企業(yè)間的留置權進行了特殊的處理,即對企業(yè)間債權人行使留置權時,所留置的動產只要屬于債務人所有即可,是否與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有牽連關系在所不問。例如甲運輸公司承運了乙百貨公司的一批服裝運送工作,合同履行完畢后,乙百貨公司并未依約支付運費。后來乙公司又委托甲公司運送一批彩電,并于貨物運到后支付了運費。對這批彩電,甲公司可以基于上次運費債權而實行留置,雖然甲的債權與此批彩電無牽連關系。
筆者認為,對于企業(yè)間的債權而言,由于突破了債權與占有的動產之間的牽連關系,應該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對于一般的動產留置權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即如果動產占有的喪失基于債權人的真實意思,那么留置權消滅;而如果因為他人的違法行為而使動產脫離債權人的占有的,在債權人依法重新獲得物的占有之后,應該承認留置權的存在。
下面通過一案例來進一步說明。
原告:李某,為個體運輸工商戶。被告:某汽車修理廠,為私營企業(yè)。原告李某擁有三輛用于經營長途運輸?shù)能囕v并長期在被告處進行修理。自2009年起,李某于每次修車后均以急需用車為由,拖欠修理費并要求下次修車時一并付費。至2009年10月,原告共拖欠被告3萬余元的修車費用。2009年11月5日,原告將一輛從未修過的新車送到該廠修理。該車修好后,原告當即付清3000元修車費并要求提車,但是遭到了被告的拒絕,要求原告付清以前欠下的費用。原告因忙于運輸業(yè)務也未再與該廠交涉。至2009年11月20日,被告見原告未再提及還款一事,遂向原告發(fā)出書面通知,告知其若于2010年一月底之前還未還清欠款,則將對其留在該廠的車輛進行拍賣。原告對此通知并未理會。2010年2月1日,被告委托某拍賣行拍賣了李某的汽車并將扣除相關款項后的余款寄給李某。李某遂向法院起訴。
本案的爭議的焦點就在于某汽車修理廠的行為是否構成行使留置權。結合上文的論述,筆者的分析如下:本案中某汽車修理廠是否行使留置權的關鍵在于其占有李某車輛與其享有的債權是否屬于同一法律關系。從案情看,二者是不屬于同一法律關系的,原因在于李某已經清償了該車的修車費用。但依《物權法》第231條的規(guī)定,企業(yè)之間的留置不受同一法律關系的限制,因此某汽車修理廠行使留置權是否合法還應該看該廠與李某之間的關系能否使用該例外規(guī)定。在本案中,李某為個體運輸戶,而某汽車修理廠為企業(yè)。個人認為,對于《物權法》第231條中“企業(yè)”一詞,不能僅從字面上理解。也就是說,只要是從事商事活動的主體之間要成立留置權的,都不應受留置的財產與債權屬于同一法律關系的限制。而個體工商戶也屬于從事商事活動的主體,因此,其可以使用該條的例外規(guī)定。所以筆者認為本案中某汽車修理廠的留置權成立,不是對李某車輛的不法侵占。與此同時,債權人必須是在債務人于寬限期屆滿后仍未履行債務是才得以行使留置權。本案中,某汽車修理廠與李某之間并未就留置財產后李某的債務清償期限進行約定。根據(jù)《物權法》第236條的規(guī)定,當事人之間沒有約定的,留置權人必須給債務人兩個月以上的履行債務的期限。而某汽車修理廠在給李某的通知中已經給予了李某兩個月以上的債務履行期限,符合法律關于留置權實現(xiàn)的法律要求。因此,某汽車修理廠拍賣李某汽車的行為屬于留置權的正當實現(xiàn),并不構成對李某的侵權。
綜上所述,本案中被告留置并拍賣原告車輛的行為屬于正當行使留置權的行為,不構成對原告的侵權。法院應當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在我國目前的信用和法制環(huán)境下,留置權仍然應當是民事生活中一種重要的債務擔保方式。而我國現(xiàn)行的《物權法》對留置權法律制度做出與原有留置法律制度的創(chuàng)新性規(guī)定,恰好對保證民商事債權的履行具有一定的作用,更大范圍地促使了債務人履行債務。因此,在現(xiàn)實的民商事活動中留置權勢必會被更多的人使用于更為廣泛的民商事法律關系中。但是,這種留置權適用范圍擴大化的規(guī)定同樣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爭議,甚至可能產生不良影響。比如可能引發(fā)對“債務人的動產”的爭議,及可能造成留置權濫用結果。因為在《物權法》背景下,對于違約行為所產生的損害賠償責任糾紛過程中,不論是否存在損失,債權人或占有財物者似乎都可能以行使留置權的名義隨意留置財產。因此,我國《物權法》應當對留置權行使范圍進行限制,以確保留置權制度的合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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