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紅芳
(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淺談司馬攻散文的懷鄉敘事
——以散文集《明月水中來》為例
計紅芳
(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泰華作家司馬攻主要通過他的懷鄉敘事來重新構建生活經驗斷裂后的文化身份,以此來釋放身份焦慮。司馬攻的身份焦慮不僅體現在他個人移居所造成的兩地生活經驗斷裂后的個體文化身份焦灼,更重要的是表現為中華文化之根的失落與追尋的民族文化身份焦慮。
司馬攻散文;懷鄉敘事;價值
說起司馬攻,泰國華人圈子里無人不知,他既是生意場上的成功人士,又是文學界的知名作家。在商業化程度很高的泰國,能在物質和精神之間游走得如此游刃有余的恐怕為數不多。司馬攻說:“我的神經分裂得頗為‘成功’,我措理商務時,忘記了我是司馬攻;當我寫文章時,我是百分之百的司馬攻。”[1]6一個人的成功必是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統一。考察司馬攻的人生歷程,我們發現他有兩度離鄉背井的經驗。他1933年生于泰國,中國的抗戰波及泰國,導致華文教育的倒閉,于是6歲離泰回歸祖國求學,17歲又離開潮陽故鄉奔赴泰國,21歲起就開始投身商場至今。20世紀60年代,他開始從事創作,一發不可收拾,中間由于某種原因①1965年到1975年泰國趨向美國,支持越南對華戰爭,泰國官方一度取消華文學校,并禁止學習華語,這對泰華文壇是個沉重打擊。很多作家無法再進行創作。斷過若干年,到80年代再次拾筆,筆耕不輟,創作頗豐,微型小說、散文、特寫、雜文、詩歌、評論、序跋,各種體裁都操作自如,得心應手。在諸多體裁中,散文是他最為苦心經營的。他說:“我愛散文,我的散文是我心靈的結晶,意識的流露。”[2]雙重故鄉、雙重生活經驗使得他的散文具有和常人不同的觀察與書寫視角。他說:“假如我不是在海外,假如我少年時沒有在中國居住過,假如我沒有兩個‘故鄉’,那我也不會寫出如此這般的散文。”[1]8司馬攻的散文大都通過對故人往事、故鄉風物的感懷,表現內心的迷惘與孤寂,吟詠出心靈深處的感嘆,流溢出淡淡的憂傷。有著如此特殊的去國經驗,當我們在對司馬攻的散文進行觀照時,我們必然會產生這樣的困惑:出生在曼谷、在廣東潮陽長大的司馬攻,他身上所背負的“中國經驗”是怎樣影響他的散文創作的?17歲回到泰國至今,那么,泰國的環境又怎樣影響他的創作?面對如此復雜的人生經驗,他是如何表達自己的身份焦慮并進行身份建構的?“故鄉”是他永恒的話題,“懷鄉”是其作品的主要敘述模式,而“中國”則是他永遠的“情結”。
本文就《明月水中來》這本散文集對司馬攻的散文作一深度研究,認為司馬攻主要通過他的懷鄉敘事來重新構建生活經驗斷裂后的文化身份,以此來釋放身份焦慮。司馬攻的身份焦慮不僅體現在他個人移居所造成的兩地生活經驗斷裂后的個體身份焦灼,更重要的是表現為中華文化之根的失落與追尋的民族文化身份焦慮。
自從人類始祖亞當、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后,關于存在的身份焦慮、尋找失落的精神的“懷鄉”模式不斷出現。17歲時自我放逐到已經離別了11年的佛國泰國的司馬攻,面對早已變得陌生的環境,疏離、隔膜、漂泊、焦灼的心態和情感體驗,使得他常常返回“故鄉”,抒寫那揮之不去的落寞與鄉愁,演繹著一個個“懷鄉”的故事,釋放因和周圍陌生環境的聯系發生障礙的身份焦慮。
故鄉的青山、小石橋、石獅子、礪青母校等等都承載了司馬攻濃濃的鄉情和沉甸甸的記憶。他說:“離開了家鄉已有一段漫長的歲月,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中,我并沒有將故鄉的面貌忘卻。”[3]72誠如他言,國際大都市曼谷并不缺乏鋼筋水泥橋和高樓大廈,也不缺少簇簇青山,但藏在司馬攻腦海中的依然是“小時經常接近的青山”[4]73、“是故鄉的那條古老的石橋。他雖是短短的,但卻是長長的架在我的心頭,通向我那遙遠的故鄉。”[4]34
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回憶是為了忘卻。司馬攻的懷鄉回憶,也許是為了忘卻那背井離鄉的痛苦、打入泰國商業社會又不被泰國認同的尷尬,是由潮陽進入泰國不可得才不得不返回家鄉的一種深沉嘆息。另一方面,司馬攻的“鄉土”記憶書寫還可以理解為對現實生存的協助。只要有移民的經驗,就不難理解這份記憶的重要性,它可以在心理上擴充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空間,并且可以通過記憶書寫將故鄉的色彩抹上泰國的天空,從而為自己謀得生息之地。“鄉愁”,或叫懷鄉愁緒、懷鄉病,一般是指身在現代都市的人對于飄逝的往昔鄉村生活的傷感或痛苦的回憶,這種回憶往往伴隨或多或少的浪漫愁緒。[5]920世紀20年代中國大陸作家蹇先艾的“貴州”、王魯彥的“浙東”、許欽文“父親的花園”,直至30年代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邊城”都寄寓著作者離鄉的愁苦,司馬攻筆下的廣東潮陽亦是如此。
“懷鄉”包含了背井離鄉自我放逐的命運,“懷鄉”是司馬攻對已逝的大陸經驗和記憶的追尋。對他而言,從中國潮陽離開家園,來到文化上、政治上迥然不同的異國,“懷鄉”是正常而合理的情感。由于過去的中國經驗無法延續,故以文字來重新喚回過去,尋找精神歸宿。當然,記憶里的過去,往往會在想象中變形,事實上,無論時間中的過去或地域上的故鄉都無法恢復舊貌,但透過作者想象中的修復,“過去”在觀念上依然完整美好,觀念上、想象中的“過去”,風景依舊,人情不變,作者就在這種變形的文學想象中來釋放自身的身份焦慮。[6]159
《故鄉的石獅子》開篇就寫道:“離開故鄉四十多年……總是忘不了我家祖祠門前的兩頭石獅子。”[7]1石獅子是作者小時候去祖祠學習古文的酸甜苦辣的見證,也是他課余時間最好的玩具。石獅子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有作者親手撫摸過的痕跡,特別是它口中的那顆圓圓的石珠。每當“我”想盡辦法,試圖從獅子口中掏出那顆圓溜溜的珠子時,卻總是無奈地最終放棄,而獅子也猶如飽含生命的機智、包容的長者一樣,笑罵著這個傻孩子。石獅子在司馬攻筆下如此溫情,又如此美麗。多少年風風雨雨,商海沉浮,司馬攻看到過歐洲、緬甸、香港等不同地區的石獅子,也見到過線條簡而有力、身長腿短的漢代石雕獅子,昂首挺胸、張開著口、前肢長長的唐代石雕獅子,還看過線條優美、縮足俯首的明清時代的石雕獅子,千姿百態,風格不一。“但我總是覺得還是故鄉的潮州石雕獅子的造型最可愛。”[7]2即使如泰國大皇宮、玉佛寺之前的威猛中帶著柔順可親性格的潮州風格的石獅子,作者也還覺得有點陌生。在作家的想象性記憶中,家鄉的石獅子永遠是那么美麗可愛,即使經過歲月侵蝕變了模樣。作者就是這樣運用浪漫的想象把懷鄉的溫情涂抹到了泰國的上空,一次次來釋放內心的身份焦灼。
“遭遇與情結”一向是個非常重要的文學課題。太多的作家由于某種至深的人生遭際,而始終被困在一個自己根本走不出也永遠解不開的“結”中,而這個“結”不可救藥地與他的生命扭結在一起。司馬攻的“情結”無疑根植于兩度自我放逐的遭遇,那種可以稱之為“移民情結”的東西,不管是作為推動力還是創造力,在他的散文中都起著非同尋常的作用。伴隨著個體生命的遭際,17歲的司馬攻背井離鄉來到泰國另謀生路,因為移居到新的文化環境,就與原有的朋友、家庭、社區以及傳統習俗相隔遙遠,需要默默承受陌生的文化情境帶來的心理壓力和精神折磨。于是作家很容易也很自然地會產生情緒上的孤獨,并轉而外化出精神產品。誠如司馬攻自己所說:“我的散文多數是在我孤獨、寂寥的情況下寫出來的。”[1]7
司馬攻移居泰國,失去了地理和精神意義上的雙重故鄉。對于一個不再有故鄉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其精神居所。面臨不同的情景變換,在商場征戰的司馬攻始終無法取得一種確定的身份,因而時刻感到迷茫和焦慮,而他的“懷鄉想象”無疑可以轉移其內心的焦慮。某種程度上,文學創作本身就是一種生存方式和生活態度,是生命賴以存在的精神支柱。泰國商業社會雖然沒有如香港、美國般高度物質化,但是人們早已被異化了。面對此種情景,文學創作就成了司馬攻的精神避難所,他可以在此休憩、在內遨游,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園。司馬攻在商場和文壇之間來回游走,做生意和寫文章是他人生的兩項互不相關甚至互相矛盾的事業。但是他常常在繁忙的商務中抽空來寫文章,有時甚至為了寫文章而放棄了很多商務。很多商界人士笑他傻,文化界人士笑他大老板愛出風頭,但是司馬攻繼續堅持創作,苦中作樂、樂中尋苦,因為只有創作才是他生命賴以支撐的精神支柱,才可以使他不至于迷失在商業性的物化世界中,從而可以釋放自己的內心疲憊和焦慮,從而建立起自我的身份歸屬和生存安全感。
從17歲回到泰國至今,司馬攻已經是非常地道的老泰國了,但是當他在從事創作時,卻非常自覺地選擇華文作為自己的創作語言,這可以看出作者對中國民族文化身份的自覺認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認為:“語言是存在之家。”[8]134語言本身又是由世界和意識決定的,語言的范疇中包含著世界和意識的范疇。能發出自己的聲音表明其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反之則表明世界和意識對其的外在化。[9]用華文進行寫作,從作家個體來說,“我極不愿意做‘末代的作者’。我希望用華文在海外從事寫作是永遠沒有末代的。”[1]8從大的方面來說,“目的是不想讓華文文學在泰國斷根。因有泰華作協這一組織的影響,使一些華裔青年對華文文學產生興趣,學習華文創作。而通過華文創作,可以傳播中華文化,也可把泰國文化介紹到中國,這樣可以起到文化傳播的橋梁作用,促進中泰世代友好。”[10]從這些話語中,我們不難看出司馬攻對中華文化在泰國華人中傳承發展的憂慮。因此,司馬攻的身份焦慮不僅體現在他個人移民所造成的兩地經驗斷裂后的個體身份焦灼,更重要的是表現為中華文化之根的失落與追尋而產生的民族文化身份焦慮。
如果說故鄉的青山、石橋、石雕獅子、礪青母校等物象承載的是司馬攻個人的身份焦灼,那么茶壺、水仙的故事則道出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在泰國的斷裂和認同危機,承載的是整個民族文化的身份焦慮。《水仙!你為什么不開花?》中,水仙,有著文化人的優雅清秀,“我愛水仙花,我愛她纖細的花朵有純潔的白,和淡淡的黃……我更愛她能促使我回憶起童年時家的溫暖和祖父給我的愛。”[11]13因為“愛”,司馬攻對水仙情有獨鐘,然而在泰國卻無緣見到水仙,只能以水仙花盆聊慰相思。機緣終于來臨,朋友為他從汕頭買來若干水仙,激發了作者濃厚的培植興趣,并且期待著水仙花在異國的美麗綻放。然而被女兒當做是蒜頭的水仙花,在大家充滿希望的等待中花蕾卻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作者如此寫到:“我終于失望,心里有些惆悵,水仙啊!你為什么不開花?這里不適宜你生長么?還是你太固執!”[11]18一聲聲的追問道出了作家內心的憂慮,中華傳統文化難道就在下一代中失落了嗎?難道中華文化無法在泰國的文化土壤中生根發芽?華人后代對泰國身份的自覺認同中顯現出中國身份認同的危機,而這種文化身份的焦慮和危機感透過“水仙”移植泰國的失敗體現出來,可謂寫得巧妙之至。
然而作者對中華文化又是充滿著希冀的,他堅信在泰國華人的后代中依然甚至肯定會有自覺延續中華文化傳統的年輕人。一把壺底刻著“明月水中來”的宜興朱砂茶壺,祖孫三代,從中國到泰國,從寂寞到忙碌,承載著多少中國文化的感情。那個曾經不會喝功夫茶的“我”現在學會喝茶了,而且茶癮越來越大,小茶壺終于不再寂寞,也跟著越來越忙碌起來,作者內心的欣喜和中華文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于是就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延續這個傳統,如同當年祖父希冀自己的那樣。然而事與愿違,兒子只喝了小半杯,就大叫著“苦啊、熱啊”地跑開了,令“我”的心一沉,祖輩的“茶壺”可能將永遠的寂寞下去了,中華文化之根在“我”的后代中可能要斷裂,這著實令“我”內心傷痛,也讓讀者的心沉了下去。但是作者筆鋒一轉寫到,一日訪友歸來,就是那個兒子,“他坐在我經常坐在那兒喝茶的地方,用他生硬的手法,拿著這把小茶壺,正在沖他的工夫茶喝。”[12]11-12希冀終于變成了現實,內心充溢著笑意,雖然兒子手法“生硬”,但卻表達了對中華文化的濃厚興趣。華人后代的中華文化身份認同的危機將會逐漸消失。作者最后寫到:“‘明月水中來’這個明月,我看得分明;她是故鄉的那輪明月。這明月我將留給我的兒子,以及他的兒子。”[12]12《水仙!你為什么不開花?》和《明月水中來》這兩篇散文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的結尾,使我們感受到作者對年輕一代文化斷裂的焦慮和對他們中華民族文化身份認同的期盼。
司馬攻橫跨泰中兩國,面對移居泰國、經驗斷裂所產生的身份認同危機,司馬攻在進行身份建構的書寫時常常會處于兩種文化身份混雜交融的情境。一方面,他為了生存和進入所在地區的商業文化主流而不得不與曼谷的商業文化相認同;但另一方面,隱藏在他意識或無意識深處的懷鄉記憶和民族文化記憶卻又無時無刻不在與新的商業文化身份發生沖突進而達到某種程度的新的交融。多地的生活經驗給他帶來了豐富的文學養分,同時也造成作家的身份多元。多元的身份使得司馬攻具有更廣闊的視角,他很少孤立地看問題。對作家而言,邊緣有時不是一種流放,也不是一種無奈的困境,而可能是一種獨異的文化財富,一種有價值的生命歸宿。考察《明月水中來》這本散文集,我們發現如《冬潮》、《紙船明燭照天燒》、《游河》、《東北人》、《曼谷玉佛寺十二門神》、《考艾山之夜》、《景甲莊記游》等散文并非故鄉懷舊之作,而是非常具有泰國色彩的散文。我們欣喜地看到作者泰國文化身份認同的努力,但我們也發現移居泰國、經驗斷裂的司馬攻在資本主義商業文化的沖突面前常常感到失落與迷茫,于是在“懷鄉想象”中企望尋找精神家園,繼而在個體價值的痛苦認知和身份確認中重新審視傳統文化和商業文化,來確立自己泰中交融的文化坐標。
[1]司馬攻.這是一個夢外之集(自序)[M]//明月水中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2]司馬攻.苦緣未盡其樂融融(自序)[M]//司馬攻微型小說自選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
[3]司馬攻.青山[M]//明月水中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4]司馬攻.石橋[M]//明月水中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5]魯迅.小說二集·導言[M]//趙家璧.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四集.影印本.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6]計紅芳.香港南來作家的身份建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7]司馬攻.故鄉的石獅子[M]//明月水中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8]海德格爾.語言的本質[M]//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9]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58-59.
[10]蔡金才.記泰國華文作家協會會長司馬攻[EB/OL].潮藝網,(2008-03-23)[2011-11-25].http://www.csmynet. com/1abd2097-a69b-4a54-b0ef-9a6800e34859.aspx.
[11]司馬攻.水仙!你為什么不開花?[M]//明月水中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12]司馬攻.明月水中來[M]//明月水中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Homesickness Narrative and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Sima Gong’s Prose: A Case Study of Essays of The Moon in Water
JI Hong-fang
(School of Humanities,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China)
Sima Gong,the Chinese Thai writer,reconstructs the cultural identity and releases identity anxiety mainly through his homesickness narrative.Sima Gong’s identity anxiety is reflected in his individual cultural iden?tity of restlessness after his immigration.What’s more important is the identity anxiety of the national culture about the loss and pursuit of the root of the Chinese culture.
Sima Gong’s prose;homesickness narrative;value
I206.7
A
1008-2794(2012)01-0064-04
(責任編輯:韓廷俊)
2012-01-01
計紅芳(1972—),女,江蘇常熟人,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及世界華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