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云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作為一種敘事文體的報告文學在中國文學浩如煙海的歷史中僅是滄海一粟,畢竟百年的歷史實在短暫。但正是基于這樣的前提,報告文學文體所散發的無可挑剔的社會影響力才讓我們深刻地體察到了這一文體自身強大的輻射力與功能指涉。不勝枚舉的經典文本更是以其無可辯駁的藝術魅力至今啟發著人們的文學努力,其中所折射出來的讀者意識與敘事功能值得我們靜下心來去發掘。
新時期伊始,以數學家陳景潤為題材創作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在發表的當時經由媒體的渲染便引發了極大的轟動效應,后來的諸多研究成果及文學史敘述也往往將其作為轉折性、標志性的代表作品,好評如潮。在《中國當代散文報告文學發展史》中,佘樹森、陳旭光毫無保留地將“新時期《哥德巴赫猜想》的轟然問世”定位為“真正標志著徐遲報告文學的光輝成就和獨特地位”[1]190的力作。張春寧在其《中國報告文學史稿》中,將《哥德巴赫猜想》在1978年《人民文學》第一期的發表視為新時期報告文學出現新貌的標志。而著名報告文學研究專家尹均生更是將其視為夏衍《包身工》之后,“中國報告文學的第二座高峰”[2]24。已有的這些文學史敘述為我們凸顯了《哥德巴赫猜想》之于時代、于報告文學文體自身的獨特價值與意義,但如同對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研究本身所帶有的缺陷與偏狹,研究者在面對這一經典文本時,往往是從報告的真實性、時代性或語言的詩意美等角度給出相關的評價,而忽視了其真實敘述下暗藏的文學文體自身的意義。這樣的自覺或不自覺的處理方式,對于作品本身的價值確證來說,無疑屬于文學研究的規避與盲點,應當予以真切地還原。畢竟,作為文學史經典的《哥德巴赫猜想》,事實上更是報告文學這一文體中的文本經典,這一點不容置喙。
將文學藝術視為一種生產活動早已是當下文學研究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特別是在市場經濟的尷尬背景下,消費語境似乎慢慢成了文學不可繞過的話語場。在這一流程中,文學的創作與接受是同一鏈條中的兩個不同環節,接受面的寬廣程度逐漸成為文學作品價值高低評判的重要參照。事實上,這樣的認定在現代傳媒開始介入文學之初就已經產生,只是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它變得更加明顯。這就意味著,任何文學作品的完成都需要作者和讀者的通力合作,失卻其中的任何一方,文學生產都是無法實現的。沒有作者富于創造性、苦心經營的付之筆端,讀者就喪失了可資閱讀的憑借;而如果沒有讀者體察入微、孜孜不倦的精心閱讀,作品的創作也就不能算是完成,更深層意義上的價值滲透與觀念潛移更無從談起。不為過地說,文學作品事實上都是“被完成”的。對此,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由德國文藝學家姚斯等人提出并逐步完善的接受美學理論給出了合理的解釋,作者、讀者、隱含作者、隱含讀者等概念的相繼出現,將文學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這種全新的文學研究思維方式很快地被各個文體的研究所采納、推廣,白紙黑字的文字符號在經由閱讀過程所得到的自我膨脹有了更加合理合法的解釋。文本的召喚結構在完成對讀者吸引的同時,也完成了自我的再創作。從這個意義上講,離開了閱讀受眾,有效的文學生產無疑就等于半途而廢了。真正意義上的文本價值的生成與再生成需要作者同讀者的共同努力。
落實到報告文學這一特殊文體中,“顧名思義,報告文學是報告與文學的結合。它的內容是報告事實,而它的形式是文學的。”[3]4這就充分確證了報告文學讀者意識存在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哥德巴赫猜想》作為中國現代報告文學文本的一種,甚至可以說是被最廣為傳播的經典文本之一,其背后的讀者意識顯然不能忽視。如果不是相應敘事策略的采納,如果不是文本自身藝術技巧的多變,簡單地想要通過意識形態努力或是其他的途徑推而廣之無疑是困難的,這也充分體現出了文學藝術生產自身的一種實踐理性。
細讀文本,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發現徐遲創作《哥德巴赫猜想》這一報告文學作品過程中讀者意識的高揚。鑒于媒體時代的讀者需求,作者應激性的努力還是在敘事的策略上有了獨到的運用。
在絕大多數的閱讀行為中,感同身受也許是讀者與文本人物之間關系的最佳狀態,但并非任何文本中的人物都可以和現實中的所有讀者達成這樣的默契。畢竟,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自在的個體,家庭出身、受教育程度、社會閱歷等方面的差別都會左右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認同。這一方面解釋了不同讀者針對同一文本截然迥異的閱讀效果,也更平添了作家創作過程中構思與考慮的困難。事實上,我們在文本分析中常常談起的讀者同文本人物之間的距離問題,按照時髦的話語就是二者在信息交流上的默契程度,簡言之,叫做契約。如果雙方并沒有相應的信息上的共通與互動,那么通過文本實現交流就無從談起。而作為文本創造者的作者,他需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精心的設置來不斷調節、掌控二者的距離。富于變化的距離可以讓作品中的人物更加血肉豐滿,對現實讀者的吸引力不言自明。
《哥德巴赫猜想》中所敘述的主人公陳景潤作為當時知識分子的一員,顯然不可能被社會所熟知,而他所從事的數學科研更加遠離生活實際。這樣的身份本身就決定了他在現實讀者群中能夠尋得“信息共享”關系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作者在處理的過程中有意識地不斷變化主人公陳景潤與讀者之間的關系距離,福建鄉間的普通家庭出身突出了他的底層身份;廢寢忘食、晝夜不舍的潛心思考與精密測算所體現出來的拼搏精神增強了他的人格感染力;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則讓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在歷史的迷霧中看到了依稀的星火。這樣一來,不同層面的讀者都可以在他的身上找到些許的信息默契,距離的拉近無疑增加了這一文本在現實閱讀中的輻射面。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作者的這些敘述策略在文學接受的過程中很有力地控制了事先安排下的不同層次的理想讀者,從而獲得各個層次讀者對人物認可的廣泛性。若是作家一味地在數學家層面上云里霧里地繞圈圈,人物之于讀者的吸引力必將會大打折扣,從這個意義上講,徐遲的處理無疑是符合文學生產章法的。
熟悉閱讀或者精于閱讀的人都會發現這樣一個有趣的結論:任何讀者因為其個人生活閱歷的差異性與嚴格意義上的不完整性,都不可避免地會有自己的閱讀盲區,通俗地說是非興趣點。“術業有專攻”解釋的就是這樣的缺憾。不過,這也帶來了另外的好處,專注于某一文體或某一領域的閱讀,完成對該區域的相對程度的熟絡就顯得順理成章。當這樣的熟悉以白紙黑字的形式出現在讀者的視野中,信息的參照當然會更好地幫助我們去完成閱讀,卻也失卻了閱讀當中的“發現”樂趣。的確,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所牽掛的并不是這些有助于閱讀的慣性,反而是那些陌生化的東西,無時無刻地誘使著我們將閱讀進行到底。
《哥德巴赫猜想》所呈現出來的之于那個辭舊迎新時代的諸多陌生化訊息中,“哥德巴赫猜想”這一世界性的數學難題本身無疑是最大的誘惑。科學在那樣一個壓抑的時代顯得可有可無,數學推理運算這種看似簡單無趣的紙上談兵自然就更加不會被社會所熟知與認可。因此,作家在對陳景潤這樣簡單而復雜的身份進行闡述的時候,就不得不將許多科學界的術語名詞納入到文學創作中。看似無心插柳,實則用心良苦。這可以從文中使用陳景潤相關論文的時機看出:開頭部分的導入方便了讀者對這個概念本身的第一印象,第五章中對哥德巴赫猜想的概要性的介紹則是伴隨著情節展開必須的呈現,而第八章、第十一章演算過程的片段式引用則讓我看到了陳景潤作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所秉承的執著精神與忘我的努力。這個改變本身的陌生感本來該是閱讀的一種障礙,卻在另一個層面上“脅迫”著我們的閱讀。換而言之,選擇“哥德巴赫猜想”這樣的題目本身也暗含著若有若無的對讀者的誘惑。
正如上文所述的讀者的閱讀積極性,在每一個的閱讀流程中,讀者總是會依照自己的閱讀經驗、閱讀喜好等對文本中提供的事件發展作出符合自我期待的邏輯推理和價值判斷。閱讀快感的獲得事實上也在這一方面獲取了很多的仰仗。但是,如果敘事過程總是在讀者的期待中進行,那么閱讀的快慰就會大打折扣。這就要求作者在文本寫作的過程中對讀者的期待有足夠的預期,并采納相應的如“重復”、“中斷”、“插入”等技巧實現對閱讀者的有效刺激。敘事者在敘事過程中的隱退可以增加敘事的緊湊感,但非敘事話語的存在有時候卻能夠打破讀者的閱讀預期。
《哥德巴赫猜想》的整體寫作顯然采用了許多適宜的插入與打斷。“說這話的人才像白癡呢”,“真是愚公一般的精神啊”,這樣的帶著作者情感評判的非敘事話語不勝枚舉,而且這樣的“評述是必要的”[4]17。敘述的節奏發生了有意的變化,敘述鏈條的完整性不斷地被作者的主觀介入所沖決,那些本來該是讀者自己閱讀過程中即興而發的感受突兀地以白紙黑字的形式出現在了讀者的眼皮底下,這樣的閱讀間歇帶給人的是一種閱讀的快慰,佐證了我們的閱讀感受的同時也串聯著我們的閱讀流程。看似無意“中斷”,實則是有意的輔助。作者時而在場,時而退場,卻無時不刻地召喚著、引導著我們的閱讀。敘述過程中出現的一些斷裂性(或者叫做過渡的跳躍性)平添了幾分閱讀的陌生化。閱讀預期在被打破的同時,卻也不停歇地實現著自我的建構。
正是憑借著這樣高揚的讀者意識與主動的敘事策略,《哥德巴赫猜想》作為新時期報告文學的經典文本之一,至今散發著迷人的芳香。我們通過閱讀,除了可以了解陳景潤這樣豐功偉績的科學家外,還能夠對曾經的數學難題有所了解。其他的意義似乎隨著時代的變遷慢慢地銷聲匿跡,但就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而言,《哥德巴赫猜想》所彰顯出來的公共功能指向則是更為豐富的。畢竟,“在這乍暖還寒的季節,寫這樣的知識分子,確實是需要一些膽識的。”[5]379
晚清以來,中國的作家似乎都步入了追求所謂“現代性”的大潮中,集體性地淪陷,無法自拔。這樣略顯惜懂的現代意識因著時代的轉型而看似無可厚非,但喧囂之中些許普遍性的認識誤區卻不容忽視。簡單粗暴地將任何寫作都當做是一種自我靈魂的孤獨旅程,這無疑傷害了文學自身可以擁有的豐富性及其更大范圍的意義展示。如果真的都只是忽略了讀者的自我獨行,那么文學所具有的許多現實功能將喪失,教育、諷刺、暴露等無跡可尋,更加深層次的批判、歌頌甚而治愈功能則更是無從談起。所幸,報告文學作為一種公共話語“西學東漸”,并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實時地為我們傳遞著林林總總的真實訊息。即便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時代的贊歌與抗美援朝的歌唱同樣都顯示著這一文體特有的現實效用。
當歷史的車轍來到文革剛剛結束這樣的特殊機緣,文學創作所需要的以及所能夠承擔起來的社會功能就變得更加富有分寸感。知識分子在面對時代的轉型到底何去何從,這樣的追問在當時顯得迫切而又低沉。當時當地,勇敢地站出來擔當了歷史重負的還是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在當時知識分子中所引發的震顫余音繞梁,而社會在遭受時代創傷之后的無言的呼號同樣被這一作品的出現有效地治愈著。紀實性文學中所彰顯的時代的全新選擇讓知識分子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有塵埃落定的松弛,而喧嘩時代的假大空也終于漸趨消失在歷史自身的秩序中。同樣作為知識分子的徐遲在等待著被時代進行治愈的同時,事實上卻憑借著這一報告文學文本完成了對于那個時代的有意無意的恢復與重建。在這個方面,任何其他的文體都無法像報告文學這樣堅定而有力。這樣的功能呈現更加強化了《哥德巴赫猜想》作為時代經典、文本經典無可挑剔的敘事力量。
透過歷史的迷霧,夢想終于有了照亮現實的依稀。徐遲以自己的藝術努力,將那個時代報告文學的“學理性”[6]65追求進行了有限制的突破,也使得《哥德巴赫猜想》的社會影響力發揮到了規訓下的極致,而那個文學之花原本漸趨凋零的時代在選擇了它的同時也漸漸開始變得平穩而有序。
[1]佘樹森,陳旭光.中國當代散文報告文學發展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2]尹均生.人間春雷文苑奇葩——解讀《哥德巴赫猜想》兼論詩體化風格[J].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3(1).
[3]白潤生,劉一沾.報告文學簡論[M].北京:新華出版社,1985.
[4]涂懷章.報告文學概論[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
[5]張春寧.中國報告文學史稿[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
[6]章羅生.關于報告文學的“學理性”與“功利性”:報告文學本體新論之一[J].浙江大學學報,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