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的“V得O”結構研究

江蓉蓉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V得O”是動詞補語“V得”后接賓語的一種結構，其產生與演化的歷程一直受到漢語史學界的重視。幾十年來，諸多學者從傳統句法學、生成語法學、認知語法學、功能語法學等多個角度對其進行研究，得到了很多令人信服的結論。作為明代中期語言的重要代表作，《西游記》中有大量的“V得O”結構，構成獨特，表現活躍，值得給予特別的關注。本文以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漢語標記語料庫”為基礎，對這種高頻結構在《西游記》中的使用情況，作了窮盡的搜羅和詳盡的分析，意在探明“V得O”結構在《西游記》中的整體面貌。同時，將其與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同類結構進行比較并揭示二者之間的歷史淵源也是本文的主旨之一。

根據“得”字性質的不同，“V得O”結構可以分為三種不同的類型，本文分別標記為：V得1O；V得2O；V得3O。下面就對這三種基本類型逐一進行分析。

一、“V得1O”結構

之所以將“V得1O”結構作為第一種結構來介紹，是因為“得1”同動詞“得”之間還有一定程度的關聯。我們主要從“得1”的性質、“V”的語音形式和語義特征、“V得1”后的賓語類型等角度來認識這個結構。

(一)“得1”的性質

在此類結構中，“得1”通常放在動詞后，在一定程度上還存有表“獲得、得到”的實義。“得1”“雖然從理念上講‘獲得’義還比較明顯，可如果用‘得到、獲得’來翻譯的話，反顯得生硬，這說明前面的動詞和‘得’已經發生意義融合，使‘得’稍微偏離了原義，只表示前面動作的結果，作它的補充成分”[1]。所以，《西游記》中的這種結構應視作“得1”表結果的動補式加賓語。如：

(1)美猴王聽得此言，滿心歡喜道：“神仙原來藏在這里！”(第一回)

(2)及收兵查勘時，止捉得些狼蟲虎豹之類，不曾捉得他半個妖猴。(第六回)

(3)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第十一回)

(4)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第十一回)

(二)“V”的語音形式和語義特征

“得1”前的動詞“V”一般以單音節動詞為主，雙音節動詞較少。如：

(5)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趨步穿入林中。(第一回)

(6)眾猴稱揚不盡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學得這般手段。”(第三回)

(7)幸虧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兒的金銀一庫，買轉鬼魂，方得前行。(第十一回)

(8)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第十二回)

(9)行者道：“兄弟，雖不曾救得師父，老孫卻得個上風來了。”(第四十二回)

(10)那怪物越發唱唱舞舞的，吃得勝酒哩，更不曾打聽得他的寶貝在那里。(第五十二回)

就語義表現而言，動詞“V”通常具有[獲得義][自主義]的語義特征，可以分成兩類：一是感知類動詞，如“聞、聽”等，其“得”后成分一般是感官方面的獲得；二是動作性的動詞，如：查、賺、接、訪、捉、賣、救等，其“得”后成分一般是動作行為方面的獲得。

(三)“V得1”后接賓語的類型

“V得1”后不加賓語，這是賓語承前省略所致，其后內容可以根據上下文推斷得出。但在通常情況下，“V得1”后面的賓語不可或缺，且大致有以下幾種類型。

1.名詞性短語作賓語。主要包括一般的名詞、代詞、名詞性偏正結構、數量短語等。如：

(11)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動他的人。(第十三回)

(12)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第十四回)

(13)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第二十四回)

(14)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個？(第二十六回)

2.主謂短語作賓語。這種情況在《西游記》中分布廣泛。如：

(15)魔王笑道：“我常聞得那些猴精說他有個大王，出家修行去。”(第二回)

(16)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第九回)

(17)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第十三回)

(18)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第十一回)

(3)動詞性短語作賓語。如：

(19)只聽得棺中連聲大叫道：“渰殺我耶！”(第十一回)

(20)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第二十七回)

(四)“V得1O”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發展

歷史考察顯示，《西游記》中的“V得1O”結構到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發生了變化：“得1”被“到”所取代。例如：

(21)同妻張氏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第十一回)

(22)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第十三回)

例(21)、(22)中的“賺得些錢兒”、“只聽得外面喧嘩”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變成了“賺到些錢兒”、“只聽到外面喧嘩”。

二、“V得2O”結構

(一)“得2”的性質

“得2”較之“得1”，其進一步虛化為表“實現、完成”義，虛化程度更高，已有類似現代漢語普通話中體標記的用法。但由于“V得2”后所接賓語是動詞“V”完成后的結果，故該結構整體上仍應視作“得2”表完成的動補式加賓語。如：

(23)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第三十二回)

(24)那沙僧抬頭見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師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來也？”(第八十六回)

(25)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第九十六回)

(二)“V”的語音形式和語義特征

“得2”前的動詞也是以單音節詞為主。就語義表現來說，“得2”前的動詞“V”并無特定的語義特征。如：

(26)才過得一十三年，還該我二十年陽壽。(第十一回)

(27)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只有我這五百個不得死。(第四十四回)

(28)直等雞嗛了米盡，狗餂得面盡，燈焰燎斷鎖梃，那方才該下雨哩。(第八十七回)

(三)“V得2”后賓語的類型

“V得2”后所帶的賓語以名詞性短語為主。一部分為方位名詞和時間名詞，其后加“來、去”等趨向動詞，形成“V得2+O+趨向動詞/方位名詞”結構。如：

(29)即曳步近前，側身進得門里，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第二回)

(30)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圣果。(第十二回)

(31)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第十五回)

(32)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第三十二回)

(33)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第三十七回)

(34)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但見那——(第六十二回)

(35)這大圣出得門外，打個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訣。(第七十八回)

(四)“V得2O”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發展

“V得2O”結構中的“得2”的用法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被現行的體標記“了”取代。如：

(36)才過得一十三年，還該我二十年陽壽。(第十一回)

(37)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但見那——(第六十二回)

例(36)、(37)中的“過得一十三年”、“進得門來觀看”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變成了“過了一十三年”、“進了門(來)觀看”。

三、“V得3O”結構

關于“得2”和“得3”的區分，蔣紹愚先生認為：“起初，表達成的‘V得O’和表可能的‘V得O’的區別只在于它們所處的語境。‘V得O’如果出現在表已然的環境中，它就表示達成；如果出現在表未然或者假設的語境中，它就表示可能……所以，應該說表可能的‘V得O’中的‘得’是由表達成的‘得’發展而來的。到后來，這種發展已經定型，‘V得O’就可以脫離語境來表示可能了。”[2]這種說法很好地解釋了表“可能”義和表“完成”義的區別以及“得”從其“獲得”義發展為表“可能”義的過程。

(一)“得3”的性質

“得3”已完全虛化成為表“可能”義的助詞，上文提到，其與“得2”的不同就在于“得3”出現于未然的語境中。“V+得3”的結構也可以用“得3+V”來表達且意義上差別不大。如“去得”可表述為“得去”，“見得”可表述為“得見”等。這種用法實際上來自于古漢語語法，表示客觀條件的可能。如：

(38)子姓皆從，得厭飲食。(《墨子·非儒下》)

(39)得見有恒者，斯可矣。(《論語·述而》)

(40)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莊子·達生》)

“這個‘得’字后來移到動詞后面，表示某種動作是能做的或者是可以做的。”[3]例如：

(41)用舊義在江東，恐不辦得食。(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假譎第二十七》)

(42)無雙若認得，必開簾子，當得瞥見耳。(唐薛調《無雙傳》)

“得”的這種用法在《西游記》中被延續下來，故這種結構應視作動詞“V”表可能的動補式加賓語，主要有“V得”和“V得O”兩種形式。實際上二者的用法沒有區別，之所以會出現這兩種形式，是因為“V得”后的賓語已承前省略，不會發生理解的偏差。試比較：

(43)太宗悚懼道：“朕如何去得？”(第十一回)

(44)入了沙門，若是還像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第十四回)

(二)“V”的語音形式和語義特征

動詞“V”語音上還是以單音節為主，也有少量的雙音節動詞，如：理會、看顧、打聽等，但在語義上已沒有特定的語義特征。如：

(45)崩、芭二將，虛怯怯使不得刀劍。(第六回)

(46)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第十四回)

(47)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第十四回)

(48)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第十五回)

(49)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第十五回)

(50)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第十六回)

(51)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第十八回)

(52)沒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么？(第二十六回)

(53)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第二十七回)

(54)吃齋小可，這火光幾時滅得，讓我師父過去？(第五十九回)

(55)但吾師如何挑得經擔？如何牽得這馬？(第一百回)

(三)“V得3”后賓語的類型

“V得3”后的賓語的類型主要有以下幾種：

1.名詞性短語作賓語。如：

(56)里面且是寬闊，容得千百口老小。(第一回)

(57)這樣個丑嘴臉的人，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第十八回)

(58)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著盡飽。(第二十四回)

(59)行者道：“若見不得生人面啊，我會懸絲診脈。”(第六十八回)

2.主謂短語作賓語。如：

(60)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第十二回)

(61)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第十五回)

(62)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第二十八回)

(四)“V得3O”的否定形式

之所以將其否定形式單獨列出討論，是因為《西游記》中這類結構存在幾種不同的否定形式，值得關注。經分析，“V得3O”主要有以下三種否定形式。

1.V不得3O。如：

(63)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云，只算得爬云而已。”(第二回)

(64)若是那般捻訣，卻輪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第四十九回)

(65)那道士從里邊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第七十三回)

2.VO不得3。如：

(66)守誠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第九回)

(67)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第十六回)

3.不能+V得3O。如：

(68)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第二十七回)

(69)慌得他去請四海龍王助雨，又不能滅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燒了一個小發昏。(第四十二回)

《西游記》中，(2)式出現的頻率要遠遠低于(1)式。(1)式發展到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結構和用法基本不變，但(2)式發展到現代漢語普通話中，“O”移到了“V不得3”后，和(1)式合流了。這是因為(1)式本身處于絕對主導地位，加之現代漢語普通話中“S+V+O”語序的影響，由此產生了(1)式和(2)式的合流。

從漢語史角度來說，這兩種否定式的來源是不同的。太田辰夫先生認為：“置于動詞之后的‘不得’表示不可能比置于動詞之后的‘得’表示可能要用得早。這是因為后助動詞的‘不得’實際上是從助動詞轉化而來的，一開始就具有可能的意思(與之相反，由于后助動詞‘得’實際上是從‘獲得’的意義的動詞發展而來的，轉變到可能的意思需要時間)。”[4]蔣紹愚先生在《近代漢語研究概要》里也提到：“應該說，只有在‘VO不得’中的‘得’是由表能愿動詞‘得’后置而來的，其他表可能的‘V得(O)’和‘V不得(O)’中的‘得’，都是由‘獲得—達成—可能’發展而來的。”[5]我們認為，太田先生和蔣紹愚先生的說法是有道理的。上文提到，在先秦文獻里，就已出現了大量的“得”作為可能式助動詞的用法，表示客觀條件的可能。但是促使它從動詞前移到動詞后的機制是什么，太田先生和蔣先生均未說明。

另外，在《西游記》中，(3)式和(1)、(2)式兩種否定方式意義上沒有太大的區別，但語氣上的強調作用更強。試比較：

(70)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第二十七回)

(71)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第二十七回)

隨著語言的發展，(3)式也漸漸消失，并和(1)式合流。

(五)“V得3O”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發展

據歷時考察，“V得3O”發展到現代漢語普通話中，有以下幾個變化：

其一，大部分“V得3”到了現代漢語中被“能V”代替。如：

(72)吃齋小可，這火光幾時滅得，讓我師父過去？(第五十九回)

到了現代漢語普通話中，上例中的“這火光幾時滅得”已變成“這火光幾時能滅”。

其二，大部分“V不得3O”、“VO不得3”和“不能+V得3O”到了現代漢語中都被“V不了O”代替。如：

(73)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云，只算得爬云而已。”(第二回)

(74)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第十六回)

(75)若是那般捻訣，卻輪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第四十九回)

到了現代漢語普通話中，上例中的“算不得騰云”“殺他不得”“輪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已經變成“算不了騰云”“殺不了他”“輪不了鐵棒，使不了神通，打不了妖怪”。

四、結語

綜觀《西游記》中“V得O”結構的使用情況，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其一，根據“得”的意義和虛化程度，“V得O”結構可分成三種：V得1O、V得2O、V得3O。第一種結構中，“得1”在一定程度上還存有“獲得、得到”的實義，此式宜視作表結果的動補式加賓語；第二種結構中，“得2”進一步虛化為表“實現、完成”的動態助詞，有了類似現代漢語普通話中體標記的用法，此式應視作表完成的動補式加賓語；第三種結構中，“得3”字已經虛化為表“可能”義的結構助詞，此式應視作表可能的動補式加賓語。總的來說，“在V得O”結構中，作賓語的成分絕大多數是體詞性短語，包括單個名詞、名詞性定中短語、數量短語等，謂詞性短語相對較少，主要包括動詞性短語和主謂短語。

其二，上述三種結構在現代普通話中的演化結果各不相同。第一種結構中，“得1”已經被“到”所取代；第二種結構中，“得2”已經被現行的體標記“了”取代；第三種結構中，大部分“V得3”到了現代漢語中被“能V”代替，大部分“V不得3O”、“VO不得3”和“不能+V得3O”到了現代漢語中都被“V不了O”代替。

其三，《西游記》中已有不少“V得”成為凝固形式。例如：認得(215次)、曉得(121次)、記得(46次)、免得(12次)、恨不得(12次)、顧不得(11次)、了不得(4次)、怪不得(2次)等。

另外，還有些“V得”處于半凝固狀態。比如，“省得”在書中共出現9次，5例是以凝固形式出現的，其他均不屬于凝固形式。其中有3例是“省(明白、了解)+得”，如：

(76)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參果，怎么不容我說。(第二十四回)

(77)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第八十三回)

(78)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里的鄉談，我也省得，會說。(第八十四回)

有1例是“省(節省)+得”。如：

(79)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只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第九十六回)

[參考文獻]

[1]馬慧.論漢代“V得O”結構及其在漢語史上的影響[J].語文學刊,2009(12):63.

[2]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98.

[3]王力.漢語語法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45.

[4](日)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213-219.

[5]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