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島》看安德麗婭·勒維與英國社會的三場“對話”

方 紅

(蘇州大學,蘇州,215006)

安德麗婭·勒維(Andrea Levy)是英國近年來崛起的第二代移民作家之一,父母都是牙買加移民。自九十年代以來,勒維共創作了五部小說,分別是:《燃燒屋里的每盞燈》(EveryLightintheHouseBurnin’,1994)、《前途渺茫》(NeverFarfromNowhere,1996)、《檸檬果》(FruitoftheLemon,1999)、《小島》(SmallIsland,2004)和《長歌》(TheLongSong,2010)。其中前三部作品并未引起較大反響,而《小島》成為她創作生涯的轉折點。該小說歷時四年半才完成,一經出版便摘取了2004年的橙子獎和2005年的惠特布萊德年度小說獎,還使勒維獲得了2005年度英聯邦作家獎。小說被譯成22種語言在世界各地發行,在英國和加拿大都榮登暢銷書排行榜。后來,《小島》被BBC拍攝成2集電視劇,又奪得2010年國際艾美獎。在評價《小島》時,黑人移民詩人兼政治活動家約翰遜(Linton Kwesi Johnson)指出,《小島》可以和英國黑人移民小說的扛鼎之作——拉明(George Lamming)的《移民》(TheEmigrants,1954)、塞爾文(Sam Selvon)的《孤獨倫敦客》(TheLonelyLondoners,1956)和菲利普斯(Caryl Phillips)的《最后的旅行》(TheFinalPassage,1985)——相媲美。在我國,較早關注勒維的學者是陸建德,他(2005:6)將勒維列為“為當代英國小說注入新鮮血液”的第二代移民作家的代表之一。

詹姆斯(C.L.R.James)曾預言,在英國出生并長大的黑人移民作家將對西方文明做出特殊貢獻。雖然他們從出生起就置身于其中,但他們永遠不會徹底融入這種文明。因此,他們所具有的是對西方文明和黑人移民更深刻的洞察力(James 2000:63)。在《小島》中,多元化的敘述視角是作家深刻洞察力的主要表現形式。勒維將四個人物——盎格魯-撒克遜人伯納德·布里夫和妻子奎妮、牙買加移民吉爾伯特·約瑟夫和妻子霍頓斯——并置于二戰的歷史語境中進行敘事。這種獨特的敘事策略表明了作家對英國社會多元化性質的肯定,更體現出一個第二代移民作家試圖與英國社會進行深層次“對話”的愿望。

“對話”原本指的是人與人之間借助語言進行的交流。巴赫金曾多次強調對話的重要意義。他(1988:343)認為,對話是人類基本的生存方式:“存在就意味著進行對話的交際”。在《對話的想象》(TheDialogicImagination,1981)中,巴赫金給出了“對話”的文學定義。在他看來,“對話”有兩個層面的含義,它既指作品內部擁有多位敘述者,也指作品對其他作品/文本的模仿或改寫。在第二個層面上,“對話”即后現代作家所說的“互文性”。小說的對話性質決定了它的發展(Bakhtin 2001:1219)。

依據巴赫金的理論,《小島》是一部典型的“對話”小說。在作品中,人物之間的對話成為不同觀點進行碰撞和交流的場所,為不同性別、不同民族的人們走出自我封閉、增進相互了解架設了橋梁。更為重要的是,小說與英國歷史、政治和文學創作也各自形成巴赫金所說的第二層面“對話”的態勢,以期實現對官方歷史的改寫、對英帝國神話的顛覆和對文學創作中“他者”表現的重新審視等創作目的。在這個意義上,與《小島》進行“對話”的并非某一特定文學作品,而是廣義上的文本。此類“對話”構成了《小島》的三大亮點。

1.《小島》與英國社會的歷史“對話”

《小島》是一部以二戰為背景的歷史小說。根據楊金才(2009:58-9)的觀點,“歷史話題擬寫”是當代英國小說的四大核心主題之一。在歷史小說創作中,作家探討的是官方與私域之間的關系,注重挖掘鮮為人知的他者歷史。在《小島》中,勒維與官方歷史的“對話”構成了小說的第一大亮點。英國官方歷史體現了統治階級對歷史的掌控,凸顯的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豐功偉績,個人的經歷常被抹殺,殖民地“他者”更是被忽略。勒維以重新書寫歷史為出發點,將不同民族置于二戰的語境之中并給予他們同等話語權,從而打破了官方歷史話語的控制,將個人生活和他者歷史呈現在讀者面前。在小說中,勒維刻畫了戰爭對主人公們造成的身心創傷,同時也凸顯了不同民族為贏得二戰勝利而做出的努力。

在對布里夫夫婦的刻畫中,勒維將男人在前線的作戰與女人在后方的生活揉合在一起,從而構成了一幅二戰時期盎格魯-撒克遜人生活的全景圖。盎格魯-撒克遜人作為黑人移民小說的主角實屬罕見。批評家格里厄(Bonnie Greer)充分肯定勒維讓伯納德·布里夫成為敘述者的做法。她(Greer 2004)認為這樣一來,“我們通過他的眼睛看英國。或許有些評論家會說勒維給敵人以發言的機會,但這的確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舉動”。在塑造伯納德時,勒維重點突出了他作為普通英國士兵在二戰中的遭遇。伯納德是戰爭受害者,父親因參加一次大戰而導致精神崩潰,從此生活完全依賴家人照料,母親因操勞過度而辭世。身為銀行職員的伯納德在同事的勸說和奎妮的慫恿下報名參加了皇家空軍,成了一名機械師,被派往印度作戰。他年齡偏大而又笨拙木訥,經常成為戰友諷刺挖苦的對象。在印度,伯納德和戰友們在惡劣的氣候條件中同日軍作戰,經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他不僅看到了戰爭的殘酷,也見識了英軍的陰暗面。他的戰友們為解救一位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士兵而開會商討對策,結果全部被一場神秘的大火燒死。為了捍衛死者的榮譽,伯納德拒絕出賣戰友的秘密,為此被判兩周監禁,未能獲得“孟買之星”勛章。

奎妮·布里夫的戰時經歷是(準)戰爭寡婦們慘痛而隱秘生活的縮影。在丈夫參軍之后,奎妮和伯納德罹患精神病的父親相依為命。每逢德軍飛機轟炸倫敦,伴隨著警報聲的響起,奎妮就戴上防毒面具躲進防空洞。戰爭導致食品短缺,購買一只橙子或洋蔥都需要排很長的隊。為了生存,奎妮不得不節衣縮食,依靠配給的少量食物勉強過活。盡管如此,她還是盡自己所能幫助其他人。她報名成為救助中心的志愿者,每天至少工作12個小時。面對流離失所的難民,她除了讓一部分人借住在自己家里之外,還把舊家具送人以幫助他們更好地安頓下來。當鄰居們不愿接納黑人士兵時,她同意讓三個牙買加飛行員在家里暫住。原本就與丈夫不甚融洽的奎妮難耐寂寞,與黑人飛行員發生一夜情。戰后兩人再次相逢,導致奎妮懷孕并生下一個黑人男嬰。然而,隨著失蹤多年的丈夫返家,奎妮被迫打消帶著孩子去加拿大尋找情人的計劃。因懼怕種族歧視,她忍受骨肉分離的痛苦將孩子送給吉爾伯特夫婦收養,自己和丈夫搬到鄉下開始新生活。

布魯斯·金(King 2007:252)指出,自九十年代以來,書寫移民在英國的生存歷史成為移民文學中一個經常性的主題。在《小島》中,彰顯殖民地人民對二戰的貢獻既證明了移民在英國存在的合理合法性,也是對帝國歷史的補充和修正,因為“帝國的歷史本身就是民族敘事,為那些處于‘嬰兒期’的人們,那些在它控制下的殖民地臣民,提供記憶”(Ashcroft 2001:93)。在小說中,殖民地臣民在二戰期間對宗主國的支持得到大力渲染。為支援宗主國,霍頓斯和其他殖民地的婦女一起為牙買加志愿兵編織襪子和圍巾,捐出零用錢以幫助宗主國購買飛機。與此同時,以吉爾伯特為代表的眾多牙買加青年男子報名參軍,協助宗主國抵抗希特勒。

英國軍隊中黑人士兵的存在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就有一部分黑奴加入英國軍隊協同作戰。在十九世紀初的拿破侖戰爭中,英軍也出現了黑人的身影。在一戰中,來自英屬殖民地的黑人士兵成為英軍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為宗主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到了二戰,殖民地的黑人起到了更為重要的作用。他們不僅參加英軍協助抵抗希特勒,還有一部分人在英國的工廠中工作,為取得戰爭的勝利做出了重要貢獻。然而,在英國的官方歷史中,這些殖民地“他者”的功績常常被刻意忽略。在《小島》中,勒維從吉爾伯特的角度描繪了黑人士兵在二戰期間鮮為人知的經歷。吉爾伯特對宗主國懷有崇高的敬意,他參加英國皇家空軍的目的就是“為我的國家而戰”,盡管想象中美麗的“母親”在戰時變得“衣衫襤褸,邋里邋遢,仿佛死去多時的人”(Levy 2004a:138-9)①。然而,參軍后吉爾伯特才意識到他還需要與種族歧視進行抗爭:“我和其他黑人士兵在另一條戰線上打這場戰爭”(177)。和其他來自殖民地的志愿兵一起,吉爾伯特先是被派往美國的弗吉尼亞州受訓。盡管飲食和居住條件都比英國優越,盡管作為山姆大叔的貴賓,他們可以使用美軍軍官的一切娛樂設施,但美軍中嚴格的種族隔離政策令他們如坐針氈。回到英國,吉爾伯特發現種族歧視同樣存在,膚色是分派工作的唯一標準。他夢想成為修理飛機的機械師,可最終被派去開車,膚色最淺的人成了機械師。吉爾伯特奉命去美軍營地領取飛機配件,可由于是黑人而無法完成任務。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結識了奎妮和伯納德的父親。當他帶著奎妮等人去看電影時,領座員要求他和美國黑人士兵一起坐在后排。吉爾伯特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于是爆發一場混戰,導致伯納德的父親被流彈打死。

2.《小島》與英國社會的政治“對話”

《小島》的第二個亮點是通過刻畫不同民族對英帝國的幻想破滅,勒維顛覆了英帝國作為“日不落帝國”的神話,批判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種族優越感,從而實現了與英國社會的政治“對話”。英帝國的海外殖民擴張始于十六世紀晚期,到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達到巔峰,成為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大的帝國。到1922年,英國本土和殖民地的面積總和占地球表面積的四分之一,總人口達四億五千萬。從殖民地源源不斷地輸送至英國的財富使得英帝國的綜合國力大大增強。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英帝國一直是世界頭號經濟強國,帝國神話也由此誕生。然而,兩次世界大戰給英帝國造成重創。二戰結束后,英帝國“王冠上的明珠”——印度首先獲得獨立,其他英屬殖民地也紛紛效仿,最終導致了帝國的土崩瓦解。

奎妮對帝國的最初印象源于幼時游覽過的英帝國博覽會。來自五十八個英屬殖民地的各色農產品琳瑯滿目,令奎妮目不暇接,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二戰中的磨難令奎妮很早就意識到英帝國的日暮西山,自己只不過是島國居民:“我們居住在小島上”(288)。伯納德對帝國的認識也經歷了同樣的轉變。對伯納德而言,他家世代相傳的老屋就是英帝國的象征。老屋曾為他提供安全的庇護,令他為自己是英帝國的一分子而自豪,為代表體面而驕傲。伯納德的父親、祖父和幾個姑婆都出生在這里。老屋也充滿了他對母親和過去快樂時光的溫馨回憶。然而,由于年久失修,老屋變得日益破敗,正如搖搖欲墜的帝國。二戰結束后,由于各殖民地紛紛獨立,英帝國從原先的“日不落帝國”縮回到中心。伯納德回國后痛心地發現“英國變小了。她比我離開的地方(印度)還要小”(424)。

保羅·吉爾羅伊(Gilroy 1993:16)指出,黑人到歐美的遷移“為重新審視民族、地方、身份和歷史記憶等問題提供了途徑”。在小說中,移民宗主國為吉爾伯特夫婦提供了近距離觀察英帝國的良機。牙買加乃英國殖民地。對牙買加人來說,宗主國就是自己的祖國,是被賦予了理想化色彩的“母親”:“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優雅,禮貌待人,有教養……她像上帝一樣從遠方照顧著你”(139)。作為殖民地的臣民,吉爾伯特和霍頓斯都接受了正規的殖民教育。他們熟讀華茲華斯的《黃水仙》等英國文學作品,學習英國地理和歷史。然而,他們對宗主國的美好幻想在遷移后變得支離破碎。戰爭結束后,吉爾伯特不安于牙買加貧窮落后的生活,成為1948年乘坐“帝國乘風破浪號”前往英國的首批加勒比移民之一。然而,與戰時相反,黑人移民在英國處處不受歡迎。初到倫敦,吉爾伯特和其他六個人在一間小屋里擠了三個月。他們租不到房子,也找不到工作。多次碰壁之后,吉爾伯特終于在郵局找到一份開車的活兒,可白人工友拒絕和他一起出工。當他奉命獨自去取郵件時,又受到侮辱和挑釁。

與吉爾伯特相比,霍頓斯遭遇的幻想破滅更為徹底。在牙買加,霍頓斯一直為自己的標準英語而驕傲,渴望移民后實現自己的夢想。然而,到了英國,她那引以為傲的“王者英語”卻無人能懂,她也聽不懂奎妮等人說的話。她一直夢想著移民英國后住在一幢有門鈴的大房子里。門鈴時不時地“叮鈴鈴”響,聲音清脆悅耳。然而,在現實中,他們的住處非但沒有門鈴,而且居住條件極為惡劣。吉爾伯特棲身的小閣樓高聳入云,她需要攀爬幾十級臺階才能進屋。小屋僅能容納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僅有的兩把椅子中有一把只有三條腿。窗簾破舊不堪,黑色的墻壁滿是灰塵。小屋里寒氣逼人,煤氣爐老打不著火。夜里霍頓斯睡在床上,不時聽見老鼠的出沒。她難以相信自己千辛萬苦地跑到英國,住的地方居然還不如在牙買加舒服:“我從沒夢到過英國會是這樣”(225)。

3.《小島》與英國社會的文學“對話”

就表現對象而言,傳統黑人移民文學與主流文學之間一直存在著一條無形邊界。邊界兩側的作家以塑造本民族的人物形象為己任,偶有“越界”之舉便會招致另一方的批評責難。霍爾(Hall 2000:84)曾指出,在英國的主流文學中,黑人移民總是被刻畫成傻子、頭腦簡單的野蠻人或跟不上時代步伐的鄉下人。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黑人移民作家塑造的白人形象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在移民文學中,盎格魯-撒克遜人常出于政治需要而被刻畫成青面獠牙的惡魔,降格為象征種族歧視的符號。這種將另一民族妖魔化的做法造成了蘇西·托馬斯所說的“文學上的種族隔離”(Thomas 2005:309)。此種現象的形成固然有其深刻的歷史和政治根源,但不利于多元化社會的建構和英國文學的長足發展。《小島》的第三個亮點便是作家打破了小說創作中對異族的單一表現模式,以人性為出發點塑造了形態各異的人物形象,從而實現了與前輩作家的文學“對話”。

在小說中,勒維以黑皮膚為中心,呈現了主人公們的不同態度。在刻畫霍頓斯的過程中,勒維并未因其黑人移民身份而對其進行美化。雖然是土生土長的牙買加人,霍頓斯卻認同白人的審美標準。她是私生女,母親是目不識丁的村姑,素未謀面的父親一直在海外工作并在家鄉頗有些名氣,被認為是“一個有地位的人。一個有品行的人。一個有頭腦的人”(37)。霍頓斯的母親和外婆都像黑巧克力一樣,而她和父親都是蜜糖色。于是她深為自己驕傲,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她根據皮膚的顏色決定對父母的親疏。談到父親時,她用“我的父親”來稱呼,卻絕口不提母親,不得已時就直呼其名。去師范學院之前,霍頓斯在一對美國傳教士開辦的私立學校擔任過教師。她之所以喜歡那里,主要原因是那對傳教士是白人,而學生也膚色較白,都來自當地最富有、最有社會地位的家庭。在渴望與白人認同的同時,霍頓斯對當地的黑人充滿鄙視。她厭惡實習的那所學校,因為學生們都是黑人。在霍頓斯眼中,他們是“六十個頭發卷曲、拖著鼻涕、散發出臭味的臟孩子”(68)。到了英國,她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被歸于“黑鬼”之列,走在路上也會被白人青年無端辱罵和投擲雜物。當她帶著牙買加兩位校長的推薦信去教育部門求職時,被告知她不具備在英國當老師的資格。

如果說霍頓斯體現了部分黑人移民將種族歧視的內化,那么小說對奎妮的塑造則是對一部分為黑人移民提供幫助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肯定。在英帝國博覽會上,年幼的奎妮初次見到非洲黑人。那黑人膚色漆黑猶如“復活了的陰影”,卻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待人彬彬有禮,給奎妮留下了美好印象。從此,她把黑人看成是與自己平等的人。戰爭期間,她熱情地讓三位牙買加黑人飛行員住在自己家里。她和吉爾伯特一起去吃飯、看電影。當吉爾伯特向她求助時,她不顧鄰居的反對立刻同意出租房子。霍頓斯初到倫敦,奎妮主動帶她上街購物。

與奎妮的人性美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伯納德的種族主義思想。在一篇題為《英國,你的英國》(“England Your England”)的文章中,奧威爾(Orwell 1972:74)指出,英國人的兩大特點是“僵化”與“排外”。種族主義思想實際上是“排外”的一種表現形式。英國本土白人對黑人的仇視始于十七世紀初,當時在倫敦的一小部分自由黑奴就因為種族歧視而淪為街頭乞丐。十八世紀中葉,在黑人占倫敦總人口百分之一的情況下,本土白人普遍認為黑人是劣等動物。到了十九世紀,一些白人試圖通過科學方法證明自己在人種上比黑人優越。1948年之后,伴隨著從殖民地流向宗主國的逆向移民潮,大量黑人移民涌進英國,部分本土白人對黑人的歧視變本加厲。直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依然有諸如鮑威爾(John Enoch Powell)之類的議員發表“血河”演說(the “Rivers of Blood” speech),指責黑人移民的出現損害了本土白人的利益。在撒切爾夫人當政時代,新一輪種族主義思想開始萌芽。

有評論家認為,勒維塑造伯納德的根本目的是探究英國人對牙買加移民采取種族主義態度的根源(Innes 2008:245)。的確,勒維在小說中展現的是伯納德如何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本性善良的人演變成種族主義者的過程。如果說在參軍前,伯納德僅對陌生人表現出排斥情緒的話,那么他在印度的作戰經歷導致了他對日軍的痛恨,而他在印度的所見所聞又使得他對印度人產生憎惡。當看到四肢健全的印度男人不知羞恥地在街上乞討卻讓女人干繁重的體力活、父親冷酷無情地將女兒賣給英國人當性奴、年幼的孩子們因缺乏父母照料而隨時會被過往車輛碾壓的時候,他對印度人的鄙視油然而生。他把自己看作是“文明的影響力”,認為印度人是劣等民族,是“一個文明人所能想象的最可憎的人”(401)。回國后,當看到同樣深膚色的加勒比移民出現在自己的祖國時,出于捍衛家園、渴望回到過去的本能,伯納德的種族主義思想開始變本加厲:“有這么多黑鬼在,這里不再像我們自己的國家了”(436)。對他而言,“打仗的目的就是我們可以和自己人住在一起。很簡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方。英國是英國人的,西印度群島是這些有色人種的”,因此,“能把這些人趕回他們那落后的地方是再好不過的事了”(469)。然而,伯納德的種族主義思想絕非鐵板一塊。他對奎妮的孩子疼愛有加并愿意將他撫養成人。這種改變說明本土白人終將接受黑人移民存在的現實,英國終將成為多民族的社會。

4.結語

《小島》的標題不禁令人聯想起約翰·多恩于1623年創作的詩歌“沒有人是孤島”(“No Man Is an Island”)。如果說多恩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相互依賴的關系,那么勒維通過與英國社會的歷史、政治和文學“對話”,表現出對民族間接納和包容的提倡,因為“后殖民社會是一個由毀滅性的文化沖突轉變為在平等基礎上接受差異的社會”(Ashcroftetal.2002:35)。在接受《華盛頓郵報》在線采訪時,勒維指出,《小島》的標題包含著對英國人和牙買加人的批評,他們都是小國寡民,都應該走出自我封閉的怪圈,實現與其他民族的和平共處(Levy 2004b)。

三場“對話”也表明勒維試圖重新界定以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為核心的“英國性”(“Englishness”)的努力。對第二代移民作家而言,要建構自己在當代英國社會的文化身份,就必須重新界定“英國性”,凸顯其多民族共存的特質。如果說第一代移民作家關注的焦點是文化身份的兩難,傾訴的是宗主國的冷漠與自己期望之間的巨大落差,那么第二代作家則旗幟鮮明地宣稱自己是英國人。菲利普斯(Phillips 2001:242)指出,“我們沒別的地方可去,而且我們需要把這一點告訴英國社會”。勒維的態度則更加明確:“如果‘英國性’無法界定我,那就重新界定‘英國性’”(參見Wachinger 2003:68)。《小島》的“對話”特征體現了勒維對“英國性”的新定義,即英國應該是不同民族在平等基礎上和諧共存、進行平等對話的場所,是各民族共同構建的多元文化社會。

附注:

① 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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