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飛躍,文樂兮
(湖南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湖南 長沙410208)
明·李用粹,字修之,號惺庵,生活于公元17世紀。原籍浙江鄞縣,清初隨父親李贊化(明崇禎年間中書舍人,兼工醫學)移居上海。擅治內、婦、兒科諸證,為康熙年間上海著名醫家之一。著有《證治匯補》(下文簡稱《匯補》),門人唐廷翊等還將李氏父子臨證治案輯成《舊德堂醫案》(下文簡稱《醫案》)。李用粹出身于仕宦家庭,幼習舉子業,博覽群書,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對《易》推崇備至,認為洞曉《易》義,方能深悉醫道玄奧。《匯補·發熱》中指出:“要知陰陽雖備于《內經》,而變化莫詳乎羲書。若是則太少剛柔、陰陽動靜,烏可不究乎哉? 既明太少剛柔、陰陽動靜,方知陽中有陰,陰中有陽,一切真假逆順、五臟幽顯,無難推測矣。故《醫易義》曰:病治脈藥,須識動中有靜;聲色氣味,當知柔里藏剛。知剛柔陰陽之運用,而醫中之玄妙,思過其半矣。”筆者研究發現,雖然作為臨床醫家的李用粹,在其著作中鮮有直接關乎易學的專門理論,但推崇易學的他,臨床證治所言所行中卻不經意間都帶上了易學智慧的烙印。
眾所周知,《周易》對中醫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醫家在醫學上的成就,無不與他們自覺地對易學思維方式的運用、對易學智慧的吸收有關。李用粹熟稔易學,這一特質,成為直接致其援《易》入醫,論病析藥的重要因素。
李用粹援《易》入醫,首先體現在他闡釋病機的論述中,每每浸染濃郁的易學文化色彩。
常鎮通海道陳公,久患下血,右尺重按稍虛,李氏斷其為命門火衰不能生土,土虛榮弱精微下陷所致。他分析道:“若元陽既虧,離虛無以生坤,坎滿無以養艮,使脾胃衰殘而清陽不升,轉輸失化而陰血不統。宜乎精華之氣不能上奉辛金,反下滲庚大腸也。”(《醫案》)。故立意用甘溫之劑培中宮之虛,升陽之品提下陷之氣,欲使“生長令行而陰血歸藏”。方以補中益氣加阿膠、醋炒荊芥,數劑而安。
吳維宗年將六十歲,吐血咳痰,晝夜不安。被他醫誤投參、耆后覺一線穢氣直沖清道,胸間隱隱而疼,喘急不臥。李用粹診之,認為系“水干龍奮,焦灼嬌臟,將見腐肺成癰。”他鞭辟入里地闡述了其所以然:“蓋金水一氣,水火同原。乾金既可生水,坎水又能養金。惟源流相濟,則離焰無輝;如真水涸流,則相火飛越。俾清虛廓然之質,成擾攘溷濁之氣。況乎甘溫助陽,愈傷肺液。”是故他主張“宜壯水之主以鎮陽光,使子來救母而邪火頓息(《醫案》)。”遂處以生、熟地黃各二錢,天冬、麥冬各一錢五分,茯苓、紫菀、川貝、枯芩、瓜蔞霜、甘草節各一錢。二劑而喘息臥安。
李用粹援《易》入醫還體現在他即便解析方藥配伍原理,亦能駕輕就熟地運用易學思維方式。如,雷頭風表現為頭痛而起核,或腦響如雷鳴,且起發甚快,有如雷霆之速,因以為名。屬于內郁痰火,外束風熱。李氏亦主張宜清震湯(升麻、蒼術各四兩,荷葉一片)主之。“清震湯”原名升麻湯,出自劉完素《素問病機氣宜保命集》卷下引《局方》。方中何以用荷葉? 李氏根據《周易》“取象比類”思維方式析之云“蓋雷者震也,震仰盂,用青荷葉者,象震之形與色也。”(《匯補·頭風》)。寥寥數語,言簡意明,形象地揭示了荷葉外形與震卦卦形(仰盂)的相似,其青色與震卦象例“雷霆”的關聯,使其方中使用荷葉之動機由是昭然。
又如,青溪何某之妻患吞酸二十余年,因恚怒病情加重,胸膈否塞,食入即反,肢體浮腫。治者非破氣消導,即清痰降火,未獲稍安。李用粹診其左三部弦大空虛,右寸關沉而帶澀,認定病由苦寒傷胃,清陽下陷。遂用六君子加炮姜、官桂,并取代赭石一兩捶末和入,水煎。患者服畢,食即不吐。為此,有人質疑代赭石治法,李曰:“醫者意也,代赭系代郡之土,稟南離之色,能生養中州,脾胃屬土,土虛即以土補,乃同氣相求之義也”(《醫案》)。
易學思維是辨證論治的靈魂和綱領[1]。易學之烙印于李用粹者,遠非形式上的“援《易》入醫”,更在于師法易道,將易學思維貫穿于其辨證論治的整個過程中。
《周易》認為事物的變化都具有由幾到著、由微到彰的一般規律[2]。《周易·系辭下》云:“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李氏對《周易》所倡導的這種“見幾而作”的精神心領神會,運用于醫療實踐,表現在他十分重視疾病的預防,強調要見微知著,既病防變。
如在《匯補·中風》中,他特設“預防中風”一項,指出:“平人手指麻木,不時眩暈,乃中風先兆,須預防之。宜慎起居,節飲食,遠房幃,調情志,更以十全大補湯加羌活常服,自愈。” 在《匯補·心痛》中,他提醒:“胸痛引背,食少倦怠,遇勞頻發,此為脾肺俱虛,宜培補元氣;若夫怯弱咳嗽,引痛胸中云門中府者,須防肺癰之患。”在《匯補·癃閉》中,他闡述了“關格”的含義:“關格者,脈名也。左手人迎脈,大于右手四倍,曰關。關者,熱在下焦,必下絕小便。右手氣口脈,大于左手四倍,曰格。格者,寒在上焦,必上為嘔逆。”繼之,嚴辭告誡:“若脈象既關且格,必小便不通,旦夕之間,陡增嘔惡,此因濁邪壅塞,三焦正氣不得升降,所以關應下而小便閉,格應上而生吐嘔。陰陽閉絕,一日即死,最為危候。”
《周易》倡導“待時而動”,不論是《易經·乾卦》由“初九,潛龍勿用”到“九五,飛龍在天”的爻辭,還是《易傳·系辭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的論述,無不強調人們在處理事物過程中的一個重要法則,即:不應盲目行動,而要選中時機而行動[3]。這一思想,于李用粹則體現為:在治療時,他非常注意分清標本先后緩急。
如,《醫案》 中報道,書生陸符九的妻子懷孕三月,忽崩涌如泉而胎墮,然胎盤滯留不下。隨后脹悶昏沉,面黑流涎,發熱譫語,出現幻覺。李認為:“此皆瘀血灌滿胞中,上掩心肺,故惡證畢現。治法須分先后。”遂先用肉桂、歸尾、澤蘭、香附、紅花、牛膝、元胡索,煎成,調失笑散,以活血化瘀,旨在“去其胞中垢穢,使不上升”;繼以參、耆、芎、歸、肉桂,大補氣血“助其傳送”。患者服藥后隨即神思稍清,感覺“痛陣連腰,恍恍如下墜”。李氏乘勢將鵝翎探入其喉中,一嘔而胞下,脹悶諸苦若失。
對于腰痛的治療,《匯補·腰痛》中指出:“治惟補腎為先,而后隨邪之所見者以施治,標急則治標,本急則治本。初痛宜疏邪滯,理經隧;久痛宜補真元、養血氣。” 對于飲癥,《匯補·飲癥》 提出初宜分消,次宜調養,虛宜補中,久宜暖腎。治療喘癥,《匯補·喘病》認為:“氣虛而火入于肺者,補氣為先;陰虛而火來乘金者,壯水為亟。水寒火不歸經者,導龍入海;腎虛水邪泛溢者,逐水下流。”治療血癥,《匯補·血癥》中強調:“活血必先順氣,氣降而血自下行;溫血必先溫氣,氣暖而血自運動;養血必先養氣,氣旺而血自滋生。”《醫案》中治血先治氣的醫案:“吳明初,平素體弱,因年來憂郁,忽然嘔血,自早至暮百余碗,兩目緊閉,四肢畏寒,冷汗如注。湯藥入口,隨即吐出。舉族驚狂,迎余視之。幸病雖為急,脈尚未散,喘促猶緩,一線生機,尚可挽回。若以血藥投治,則不及矣。蓋初則血隨氣上,今則氣隨血脫。語云:有形之血不能速生,幾微之氣在所急固。此陽生陰長之道,寓諸《靈》、《素》;扶陽抑陰之權,具于羲《易》。誠以陽者生之本,陰者死之基。故充塞四大,溫潤肌肉,皆賴此陽氣耳。今脈氣虛微,天真衰敗也;汗雨不收,衛氣散失也;四肢畏冷,虛陽不能旁達也;兩目緊閉,元神不能上注也;藥入即吐,繼之以血者,乃嘔傷胃脘,守榮之血不藏也。為再用湯藥恐激動其吐,宜設計以取之。遂用人參一兩,白及四錢,均為細末,米飲調丸如櫻桃大,含化。自黃昏至一更,約用一半,湯飲方通,血亦不吐。至明日神思稍清,脈氣未靜,似芤似革,參互不調,全無胃氣,盡屬陰亡于中,陽散于外之象。乃速煎參、附進之,以追散失之元陽。八日內記服人參二斤,附子五枚,而元氣頓充,脈始收斂,至今強健倍常。倘此時稍有疑慮,徒任淺劑,焉能挽回其真氣耶。”
《周易》善于從整體出發,以考察、分析宇宙萬物之間的關系,其《易經》中的卦、爻符號,即可視作宇宙萬物整體與局部的關系縮影。六十四卦按一定規律排列,反映了宇宙萬物形成、生長、發展的自然過程,是一個大整體,其中之每一卦乃其局部;然一卦由六爻組成,則一卦又可視為一個小整體,每一爻,又為該小整體之局部。爻的變化直接影響到卦的變化,正提示局部與整體的統一聯系。李氏受益于茲,處方施治不拘于一臟一腑,總是結合相關臟腑通盤考慮,據五行生克立法。
如醫治消渴,他交待了一個總的治療方案:初起宜養肺清心,久病宜滋腎養脾。《匯補·消渴》曰:“五臟之津液,皆本乎腎,故腎暖則氣上升而肺潤,腎冷則氣不升而肺枯,故腎氣丸為消渴良方也。又五臟之精華,悉運乎脾,脾旺則心腎相交,脾健而津液自化,故參苓白術散為收功神藥也。”
對于“肺燥不能生水”所導致的癃閉,《匯補·癃閉》既以“滋腎滌熱”為“正治”,又輔以清金潤燥、燥脾健胃。唯恐人們不明其良苦用心,又注云“夫滋腎滌熱,名為正治。清金潤燥,名為隔二之治;燥脾健胃,名為隔三之治。”眾所周知,癃閉主要為腎之病證,這里李氏兼治肺、脾,是從臟腑五行生克的角度來立法的。其“隔二”之治,即所謂腎病治腎之母臟;“隔三”之治,即所謂腎病治腎之所不勝之臟。
對中焦脾胃,他立足于“火能生土”的臟腑關系,提出脾為己土,以坎中之火為母;胃為戊土,以離宮之火為母,所以“脾虛補腎”,“胃癥補心”。《匯補·脾胃》:若房勞過度,下焦陽虛,不能上蒸脾土,熟腐五谷,致飲食少進,胸膈痞塞,或不食而脹,或食而嘔吐,或食而不化,大便溏泄,用補脾不效者,當責之少火不足,宜八味丸或四神丸治之;而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傷損心神,令心主不足,無以生長胃氣,致飲食減少,肌肉瘦減者,當補養心臟,宜歸脾湯加益智仁。
綜上所述,李用粹“幼習舉子業”而尤鐘易學的經歷,促成易學思想、智慧對醫家自身的潛移默化。然則,潛移默化并深烙于其思維言行之中的易學思想、智慧,顯然又是醫家論病施治所以得心應手的要素之一。
[1]賀保衛,賀寶年.沒有易學思維,就沒有辨證論治:試論易學思維與辨證論治的關系[J].上海中醫藥雜志,1996(6):2-4.
[2]劉志群,劉 洋,李 杰.試論《周易》哲理對《內經》學術思想之影響[J].江蘇中醫藥,2009,41(3):19-20.
[3]陳大舜.醫易相通論[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