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最近,中藥協會會長房書亭“為熊代言”,宣稱“取膽汁的過程就像開自來水管一樣簡單”,“我感覺沒什么異樣!甚至很舒服。”此論一出,輿論嘩然,網友們紛紛質疑這種代言的荒謬性:“你又不是熊,怎么能體驗到熊的痛苦?如果抽的是你的膽汁,你還會這么輕松地說話嗎?”
《博客中國》百名博主聯名呼吁:取消野蠻的“活熊取膽”行業,制止歸真堂在整改之前上市的計劃。作為一個資深的生態主義者,我堅定地支持這些主張:“活熊取膽”有悖于當今世界公認的生命倫理學,早就應該取締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歸真堂打的是傳統文化牌。“歸真”之類詞匯意指回歸宇宙大道的神圣狀態,象征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擁有這樣深奧的自我命名卻又美化制造痛苦的事業,不啻于自我諷刺:將其他生命當做牟利的工具,把制造痛苦的事業變成規模巨大的產業,這已經造成了人和自然的分裂乃至敵對狀態,又遑論“歸真”和“合一”?
從老子和孔子開始,中國倫理學家倡導的惻隱之心就已經指向其他生命:老子強調“天之道,利而不害”,孔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莊子關心魚的歡樂與痛苦,孟子面對動物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而不忍食其肉”,諸如此類的言行均表達了敬畏生命的理念。
這些理念如果發揚光大,便與現代的動物倫理學相通:自英國哲學家邊沁在1789年倡導動物福利起,人們已經逐漸承認動物和人一樣擁有免于痛苦的權利,敬畏生命的倫理學在世界范圍內日益深入人心。
歸真堂倘若真想歸“真”,就應該停止“活熊取膽”這種野蠻之舉;中藥協會要想真的愛護傳統醫藥的聲譽,更不應該輕率地發表蔑視其他生命的言論。事實上,由于人造熊膽在技術上已經趨于成熟,我們已經完全可以淘汰這種野蠻的生物工業,以“中藥”和“民眾福利”之名保留它不過是為了維護行業的暴利罷了。
“活熊取膽”倘若繼續存在下去,不僅不利于傳統醫學的存在和發展(以野蠻為特征的醫學必然被人們拋棄),而且有損國家形象。在20世紀,有關動物福利和動物權利的觀念已經被普遍接受,世界上很多國家都制定了相應的法律。譬如,從上個世紀70年代起,美國、英國、德國都紛紛出臺全面的《動物保護法》,把保護動物的理念落實到公共政策層面。
遺憾的是,中國大陸迄今為止還沒有正式發布《動物保護法》。《動物保護法》之所以遲遲不能出臺,是因為國人普遍受制于一個狹隘的立場:在人的問題沒有解決之前,關注動物福利似乎顯得奢侈。
事實上,西方的生態主義者也面對過類似的詰問:“為什么人似乎更關心動物而非人的苦難?”在回答這類似是而非的問題時,生態主義者們發現了一個事實:對動物福利的關心和人的利益并不沖突,而是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他們之所以倡導動物權利理念,是因為他們堅信所有被壓迫的生命都應該獲得解放:
很大一部分物種的生活遠在叫作奴隸的人之下,它們受到完全建立在同樣基礎上的法則的對待……其他動物可以獲得那些殘暴地從它們身上剝奪的權利,這一天遲早會來臨的。法國人已經發現,一個人不能因為皮膚黑就要遭受任意的折磨而得不到救助。總存一天,人們會認識到,腿的數量、皮膚的顏色、膚絨毛的形式、骶骨終端的形狀都不足以讓一個有感知能力的生命遭受類似厄運的理由。還有什么其他的理由應該劃分這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是推理能力,還是說話能力?
……問題不在于“它們能推理嗎”,也不在于“它們能說話嗎”,而在于“它們會感受到痛苦嗎”。
既然動物與人類中的弱勢群體都有感受痛苦的能力,那么,二者就應該同樣享有免于痛苦的權利。像關心人類中的弱勢群體般關心其他物種,要求平等地對待所有生命,是倡導動物權利者的共同特征。
于1824年參與創立世界上首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SPCA)的英國政治家威廉·威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也是英國廢除奴隸運動的領軍人物。作為廢除奴隸貿易議案的提出者,他堅信權利圈的不斷擴展最終會令所有弱勢生命群體獲得解放:權利,唯有權利,才能給個體生命以尊嚴;只要哪種生命進入了權利圈,哪種生命就有可能獲得自由;當沒有財產的男人、婦女和小孩、奴隸相繼獲得權利以后,動物必將成為解放運動的最后受惠者。
這種總結不僅敞開了倡導動物權利者的基本立場,而且準確地預見到了非人類生命獲得解放的實際進程:上個世紀70年代之前,以弱勢人類群體為對象的解放運動在世界范圍內還未充分展開,對動物權利的言說僅僅是少數先行者的善行;到了20世紀70年代,人類內部的解放運動(勞工解放、婦女解放、種族解放)已經風起云涌,承認動物權利才由邊緣性的實驗發展為參與者日益增多的社會運動。
正是在種族解放、婦女解放運動、勞工解放運動的啟發下,彼得·辛格才于1973年更加明確地要求“擴展道德的地平線”,將平等原則延伸到“我們自己物種的所有成員”和“其他物種”:
近年來,許多被壓迫群體都在為平等而激烈地奮斗。典型的實例是黑人解放運動,其要求是結束視黑人為二等公民的歧視和偏見。黑人解放運動的直接訴求及其動因成功地使得其成為其他被壓迫群體追隨的模式。我們對熱情洋溢的西班牙裔美國人的解放運動,以及其他許多少數民族的解放運動已經很熟悉了。當一個大型群體一一婦女開始了她們的奮斗時,我們已有的某些思想開始終結了。
……解放運動要求拓展我們的道德視界,延伸或者重釋平等的基本道德原則。……易言之,我強烈地呼吁,我們大多數人所認同的基本道德原則應該延伸到我們自己物種的所有成員,我們還要使之延伸到其他物種。
為了證明自己的主張并非激進之言,辛格回顧了一個發人深省的事實——“‘動物權利這個觀念過去的確被用來丑化‘女性權利”:當女性主義者瑪麗·沃爾斯通卡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f)于1972年出版《為婦女權利辯護》之際,劍橋大學的某位著名學者匿名發表了《為畜生權利辯》,對她極盡諷刺、挖苦、嘲笑之能事:“如果把權利應用到女性身上是合理的,那么,為什么這個觀點不能應用到貓、狗、馬身上?這些論證對那些‘畜生是同等有效的,但認為畜生擁有權利顯然太荒唐,因此,通過這種推理得出的結論一定是不合理的,而如果應用到畜生那里是不合理的,那么應用到女性那里也是不合理的,因為這兩種情況運用的都是完全相同的論證。”
將女性等同于“畜生”無疑令人憤慨,但它的的確確發生過。這說明人類生命和非人類生命擁有共同的命運,故而“我們如果只追求黑人、婦女和其他被壓迫群體的平等,而否認要對非人動物給予平等考量的話,那么,我們的根基是不穩定的。”
在辛格看來,平等考量非人動物絕不僅僅意味著同情,而是像承認婦女權利一樣承認動物權利。
對于權利體系的內在關聯,湯姆-雷根的表達更加直接和清晰:“動物權利運動是人類權利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與之對抗的。這個理論關于動物權利的理論基礎就是人類權利的基礎。因此,那些卷入到動物權利運動的人們是為確保人類權利(如婦女權利、少數者權利、勞動者權利)而斗爭的伙伴。動物權利運動不過是揭開了遮蓋在同樣問題上的道德遮羞布。”
正是由于有了這種認知,倡導動物權利者才同時守護人類權利和非人類生命的權利。由于他們的努力,保護生命普遍權利的倫理學才建立起來。
反觀中國,我們會發現:對動物權利的排斥并未使人的日子好過,相反,無數底層個體的權利也處于被忽略狀態。譬如,替熊代言的邏輯也支配權勢階層肆無忌憚地替底層代言,掩飾乃至美化后者的苦難。在活熊取膽被視為正常的國家,人的安全和幸福也會受到威脅。因此,需要生命倫理學的不僅是動物,而且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