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無效合同的訴訟時效

馬恩雙，顧 楊

（華中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論無效合同的訴訟時效

馬恩雙，顧 楊

（華中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無效合同應當適用訴訟時效。請求確認合同無效的訴訟時效的起算，應當根據不同情況分別確定。同時，應根據合同給付財產的性質分別起算返還財產請求權的訴訟時效。合同無過錯方可以基于締約過失責任向對方請求賠償損失，訴訟時效自其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之日起算。

無效合同；訴訟時效；返還財產請求權；賠償損失請求權

我國《民法通則》和《合同法》均未對無效合同是否適用訴訟時效作出規定。在起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訴訟時效司法解釋》）①2008年8月11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450次會議通過，自2008年9月1日起施行。的過程中，對于無效合同是否適用訴訟時效以及無效合同相關請求權訴訟時效起算點的爭議較大。因此，正式出臺的《訴訟時效司法解釋》沒有作出明確規定，以致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不同的做法。以下案例就反映出這一立法缺陷。

案例：1996年，甲辦事處與乙公司簽訂了土地使用權轉讓協議，約定甲辦事處將其受讓的土地使用權以186萬元的價格轉讓給乙公司，但雙方對土地過戶手續和土地不能過戶時返還轉讓款的期限都沒有約定。協議簽訂后，乙公司隨即支付了案涉轉讓款。但由于甲辦事處未能依法受讓案涉地產，故未能將上述土地使用權過戶到乙公司名下。2001年，乙公司起訴，請求確認合同無效，并主張甲辦事處返還相關轉讓款及利息。此時，法院是否應當適用訴訟時效的規定，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或者宣告合同無效？如果適用訴訟時效，應當從何時起算？如果不適用訴訟時效，是否會導致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長期處于不穩定狀態？

由此可見，無效合同的訴訟時效問題不僅在理論上值得研究，而且在實務中也經常會引起爭議。法學理論的模糊性和實踐操作的復雜性都要求我們針對這一問題進行研究。

一、無效合同適用訴訟時效的合理性

（一）域外立法和學界觀點

關于無效合同是否應當適用訴訟時效的問題，域外立法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規定適用訴訟時效，如《瑞士債務法》第127條和《阿爾及利亞民法典》第308條；二是規定不適用訴訟時效，如《日本民法典》第167條和《意大利民法典》第2934條。

我國學界對無效合同是否應當適用訴訟時效也存在不同觀點：一是否定說，代表學者有史尚寬、王利明等。該觀點認為，法院可自行對違反法律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進行審查，無需當事人主張無效；并且，無效合同受到時效限制，經過一段時間后將標稱合法合同，不符合立法宗旨。因此，無效合同的確認不應當適用訴訟時效。二是肯定說，代表學者有龐小菊等。該觀點認為，無效合同所產生的法律關系因無效合同不能及時有效獲得確認而處于不穩定狀態，交易安全得不到保障。因此，無效合同應受訴訟時效的限制。三是折中說，代表學者有關軍等。該觀點認為，應當區分兩種情況來考慮無效合同是否適用訴訟時效。情況一，絕對無效合同因違反了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和法律，不受訴訟時效的限制，即任何人都可隨時主張該合同無效，沒有時間上的限制；情況二，相對無效合同只涉及合同當事人的利益或除合同當事人以外的特定第三人的利益，我們應當考慮訴訟時效的問題。[1]

以上三種觀點從不同側面對無效合同和訴訟時效的關系進行了分析。不難看出，否定說以無效合同的違法性為由，認為其不受訴訟時效的限制，不具有說服力；折中說試圖在肯定說與否定說之間尋求一種平衡，但是由于《合同法》沒有明確規定絕對無效合同和相對無效合同，難免在適用時產生分歧。因此，筆者認為應當采用肯定說，即無效合同應適用訴訟時效。

（二）無效合同適用訴訟時效的理由

1.符合我國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我國《民法通則》在民法體系中扮演著總則的角色。《合同法》是民法體系的組成部分，應當遵循《民法通則》中關于訴訟時效的規定。所以，除《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第1條①《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第1條規定：“當事人可以對債權請求權提出訴訟時效抗辯，但對下列債權請求權提出訴訟時效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一）支付存款本金及利息請求權；（二）兌付國債、金融債券以及向不特定對象發行的企業債券本息請求權；（三）基于投資關系產生的繳付出資請求權；（四）其他依法不適用訴訟時效規定的債權請求權。”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法通則>司法解釋》）第170條②《<民法通則>司法解釋》第170條規定：“未授權給公民、法人經營、管理的國家財產受到侵害的，不受訴訟時效期間的限制。”規定的情形外，不存在不受訴訟時效限制的其他情形，無效合同也應當受到訴訟時效的限制。

2.符合我國法律體系的統一性和協調性。依據侵犯的客體不同，我國法律規定的違法行為主要分為刑事違法行為（犯罪行為）、行政違法行為和民事違法行為。《刑法》第87條對犯罪行為不再受追訴的時限作了較為詳細的規定③《刑法》第87條規定：“犯罪行為經過下列期限不再追訴：（一）法定最高刑為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經過五年；（二）法定最高刑為五年以上不滿十年有期徒刑，經過十年；（三）法定最高刑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經過十五年；（四）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經過二十年。如果二十年以后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除了最高刑為無期徒刑和死刑的犯罪行為，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后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之外，其余犯罪行為經過一定的追訴期限都不再追訴。《行政處罰法》第29條對行政違法行為的處罰也規定了追訴期限④《行政處罰法》第29條規定：“違法行為在兩年內未被發現的，不再給予行政處罰。”。法律對刑事違法行為和行政違法行為都規定了追究責任的期限，如果對民事違法行為無限期地干預，就違反了法律體系的統一性和協調性。此外，盡管犯罪行為具有追訴期限，超過追訴期限就不再追訴，但是我們不能認為因為超過了追訴期限，犯罪行為就變成合法行為了。同理，在無效合同超過訴訟時效時，無效合同仍處于無效狀態，不會因此而變成有效合同。

3.符合保護合法權益的立法價值。訴訟時效從表面上看是為了保護合法的民事權利，所以有效合同會受到法律的種種約束。而無效合同具有違法性，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也是違法的，所以不能受到法律應有的保護。但就是因為無效合同具有違法性，會對合法權益造成侵害，有些當事人也常常利用該合同將不法利益轉為己有或將損失轉嫁于他人，故必須適用訴訟時效，否則不符合保護他人合法權益的立法價值。

4.符合法的效率價值。“訴訟時效制度是通過一定程度限制權利人的權利，進而實現社會經濟穩健、均衡發展這一法律目的，其法律價值主要是防止權利睡眠和證據遺失。”[2]如果權利人的權利不能得到及時固定，即其可隨時行使權利，那么交易雙方的權利義務始終不能確定，交易安全便不能得到保障。

綜上所述，無效合同適用訴訟時效具有充分的理由。這是我們以后在處理此類問題時必須堅持的立場，也應當在我國法律中予以明確規定。

二、無效合同訴訟時效的起算

筆者認為，請求確認合同無效的訴訟時效的起算，應當根據不同情況分別確定：

其一，合同中明確規定了履行期限的，當事人請求確認合同無效的訴訟時效應當自合同履行期限屆滿之日起算，訴訟時效為兩年。合同當事人有義務審查其所訂立的合同的有效性。自合同訂立到合同履行完畢的這段時間內，合同當事人應當知道合同是否有效以及自身權利是否受到侵害。

其二，當合同沒有規定履行期限時，合同一方當事人請求確認合同無效的訴訟時效應當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權利受到侵害時起算，訴訟時效為兩年。確定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有兩種途徑：（1）法律明文規定某些義務應當在一定期間內履行。若超期，則當事人理應知道其權利受到損害，否則視為當事人沒有履行其應當履行的注意義務。（2）在合同履行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履行義務后，必然會主張或者催促另一方當事人履行義務。如果對方當事人拒絕履行，先履行義務方就應當知道其權利受到侵害。若既有法律明文規定，又有當事人主張權利遭到拒絕，則應當以法律明文規定為起算點。

其三，合同之外的第三人請求確認合同無效的訴訟時效應當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權利受到侵害時起算，訴訟時效為兩年，但自權利受到侵害之日起超過二十年的不應予以保護。當合同之外的集體或者個人利益因合同無效遭到損害時，其請求確認合同無效應當依據《民法通則》第137條處理：“訴訟時效期間從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時起算。但是，從權利被侵害之日起超過二十年的，人民法院不予保護。”

其四，侵害國家利益的無效合同不受訴訟時效的限制。根據《訴訟時效司法解釋》第1條和《<民法通則>司法解釋》第170條，國家可以直接對侵害國家財產的無效合同進行干預，不受訴訟時效的限制。

三、無效合同請求權的訴訟時效

根據我國《合同法》第58條和第59條，無效合同將產生兩個間接法律效果：返還財產和賠償損失。

（一）返還財產請求權的訴訟時效

1.當合同的給付財產為不需要登記的動產時，返還財產請求權應適用訴訟時效。物權公示的手段為對財產的占有，占有人應被推定為財產所有人。“享有返還原物的不特定的第三人呈現權利不存在的狀態，此時就有保護不特定第三人信賴利益的必要性，也就存在使用訴訟時效制度的必要性。”[3]因此，此種返還財產請求權應適用訴訟時效，以促使權利人有意識地積極行使權利，避免權利的長期不穩定。

2.當合同的給付財產為不動產及需要登記的動產時，應分兩種情況處理：第一，如果財產沒有辦理變更登記，則返還財產請求權不適用訴訟時效。王利明教授主持起草的《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及說明》①王利明教授領導的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于2000年12月完成了《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及說明》，其中提到：“如果受領人沒有依據先前的‘合同’辦理過戶手續，則給付人仍然有登記的物權，給付人可以隨時依據無效合同的認定向占有財產的受領人要求返還財產，并沒有訴訟時效的約束。”對此持贊成態度。無論由誰占有沒有辦理變更登記的財產，原財產權人始終享有該財產權。因此，其享有的返還財產請求權不受訴訟時效的限制。第二，如果財產已經辦理變更登記，則返還財產請求權應當適用訴訟時效。善意第三人出于對登記效力的信賴而與登記所有權人就已登記的財產發生交易，其所得利益應當受法律保護。已登記所有權的返還財產請求權應當適用訴訟時效，自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時起算。

（二）賠償損失請求權的訴訟時效

合同無效的當事人之間主要存在締約過失責任，即在合同訂立過程中，一方因未履行依據誠實信用原則所產生的義務，致另一方的信賴利益受損，而應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4]合同當事人在因合同無效而受到損害時，有過錯方應當賠償無過錯方的損失；雙方都有過錯的，應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果當事人故意訂立違反法律或者公序良俗的合同而給自己造成了財產損失，則由自己承擔損失；雙方都為故意時，任何一方不得請求對方賠償損失。[5]因此，只有合同無過錯方可以基于締約過失責任向對方請求賠償損失，訴訟時效自其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之日起算。

[1]關軍.買賣法[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1999:80.

[2]雷鑫.無效合同訴訟時效問題研究[J].時代法學,2009(5).

[3]王秩.物權請求權與訴訟時效制度的適用[J].當代法學,2006(1).

[4]胡康生.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72.

[5]王利明,崔建遠.合同法新論·總則[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313.

D923.6

A

1673―2391(2012)08―0112―03

2012—05—12

馬恩雙，女，天津人，華中師范大學政法學院；顧楊，男，湖北洪湖人，華中師范大學政法學院。

【責任編校：王 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