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行,田子渝
(1.武漢工業學院,湖北武漢 430023;2.湖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李漢俊與李大釗、陳獨秀、李達等同為中共創始人的地位是當之無愧的,但長期以來,由于被歷史塵埃掩埋,他對創建中國共產黨的杰出貢獻了解的人不多,特撰寫此文,以記載他的歷史功績。
李漢俊在中共創建史上最大的貢獻就是殫精竭慮地傳播馬克思主義。沒有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就沒有中國共產黨。馬克思的名字與他的學說雖然在18世紀末即在我國的報刊上涉及,但它真正意義上的傳播,并在社會上造成聲勢是從五四時期開始的,李漢俊正是在這個改變近代中國命運的歷史大拐點時脫穎而出。
李漢俊1890年出生于湖北潛江,14歲東渡日本求學,1918年年底從日本回國。他初登中國的輿論舞臺,就非常鮮明地展示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1919年8月17日,他的處女作《怎么樣進化?》(《星期評論》第11號)就是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來闡釋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闡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構成社會的基本矛盾,是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根本動力。他指出資產階級壟斷了生產資料,壟斷了交易市場,必然破壞生產力,造成經濟的“大恐慌”。“我們把從古至今的進化歷史研究起來,再追尋近代的文明和罪惡發達的根源”,便可以看到資本主義必然由發達到崩壞。創造物質財富的是勞動者,因此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應該“普及”給那些做工的人。
此后他一發而不可收,成為我國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鋒。這段時間,李漢俊在報刊上發表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與時評100余篇(含與人合作的譯文)。此外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書籍與重要刊物幾乎都與他有關。1919年11月至1920年9月,他參加了戴季陶主持的考茨基名著《卡爾·馬克思的經濟學》的翻譯,以《馬克思資本論解說》的標題在《建設》上連載。①1927年由民智書局出版單行本,書名《資本論解說》,從“序一”、“序二”獲知,翻譯者先后有戴季陶、朱執信、李漢俊、胡漢民等。他翻譯了《馬格斯資本論入門》等書,影響廣泛。陳望道翻譯的第一本《共產黨宣言》,經過他與陳獨秀校對,并幫助以“社會主義研究社”的名義出版。②(沈)玄廬在1920年9月30日《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披露,《共產黨宣言》是陳望道“費了平常譯書的5倍時間,把彼全文譯了出來,經陳獨秀、李漢俊兩先生校對”。李達翻譯的《唯物史觀解說》(郭泰著,中華書局1921年5月出版),得到李漢俊的援助。①李達在《唯物史觀解說》的“譯者附言”中指出:“我有一句話要聲明的,譯者現在德文程度不高,上面所說的那些補遺的地方,大得了我的朋友李漢俊君的援助。”此外他還在武昌高等師范學校開設唯物史觀課程,與李大釗成為在我國高校最早開設唯物史觀課程的教授。②據1922年10月31日《北京大學日刊》記載,李大釗在政治、史學兩系講授《唯物史觀》,但講義實物沒有看到。李漢俊的唯物史觀講義實物有兩份:一份是《唯物史觀講義初稿》,由武昌正信印務館代印,時間不詳;一份是《唯物史觀講義初稿》(乙),印刷單位、時間不詳。這是李漢俊在武昌師范大學的講稿,估計時間在1923年秋至1924年秋之間。李漢俊先后擔任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主要刊物《星期評論》《新青年》《勞動界》的編輯;是《共產黨》月刊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建設》的重要作者之一。他主持“社會經濟叢書”、“新時代叢書”中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著作的編輯出版。在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的舞臺上,到處都可以看到他活躍的身影,因此共產國際駐華代表馬林曾贊譽他是中共“最有理論修養的同志”絕非溢美之詞。③參見《馬林致共產國際的工作報告》(1923年5月31日),譯自斯內夫利特檔案第297/3060號。在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中李漢俊的主要貢獻如下:
五四時期是社會主義思潮涌進并備受先進知識分子歡迎的時代,有代表性的社會主義思潮,在中國都有一群崇拜與踐行的熱血青年,特別是無政府共產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新村主義、工讀互助主義等占有突出地位,一度成為五四新青年的主流思潮。
那么應該傳播與踐行何種社會主義才是救國的正道呢?這個問題成為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首先必須厘清的問題。李漢俊立場十分鮮明,反復闡釋只有馬克思主義才是指導中國革命的科學理論,明確表示:馬克思主義“是最合理最完全的體系”,“我是絕對承受馬格斯主義底體系的”。[1]“馬格斯學說,可以分作理論與政策兩個方面,理論底方面,又可以分作‘唯物史觀說’、‘經濟學說’、‘階級斗爭說’三大部分;政策底方面,就是所謂‘社會民主主義’的部分;‘階級斗爭說’是像一條金線一般把上述三大部分的根本縫起來。”[1]他強調:馬克思主義是在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產生的無產階級革命的學說,“不幸之幸,是我們中國比人家進化在后,中國將來必然經過的環境,人家都已經過了,由這些環境產生出來的學說,人家都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只待我們拿來求了解,無須我們像那些學說底創立者那樣絞腸挖肚地思索了。這在我們后進中國人實在是天賜之幸。這天賜之幸只在等著我們中國人伸手去受,我們如果連這手都懶得伸,就未免是太甘暴棄,恐怕終免不了要遭天譴呢!”[2]
唯物史觀是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科學的兩大發現中的第一個發現。五四時期我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是從宣傳唯物史觀開始的。如前所述,李漢俊的處女作《怎么樣進化?》是我國最早用唯物史觀剖析社會發展的文章之一。李氏講授的《唯物史觀初稿》系統地描述了世界哲學史,講授了唯物論和唯心論的演繹,解讀了唯物史觀是如何從近代唯物主義中嬗變成徹底的唯物論,以及它們之間的異同。
恩格斯在著名的《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以下簡稱《發展》)第二章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作了經典論述。李漢俊1922年1月發表的《唯物史觀不是什么?》(以下簡稱《什么?》)是我國第一篇對《發展》全面闡釋的論文。文章開首就指出:“唯物史觀是馬格斯(Marx)社會主義底基礎;不能了解他底唯物史觀,就不能了解他底主義,就要誤解他底主義。”④以下5小段引號內的話,均來自《唯物史觀不是什么?》。該文在我國唯物史觀傳播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首先,《什么?》第一次在中文語境中將唯物史觀的徹底唯物主義與自覺的辯證法打通為一。⑤學界普遍認為是瞿秋白在1924年第一個將辯證唯物主義傳播到我國。這個說法與史實不符,請見《在歷史語境中審視馬克思主義在我國早期傳播史》,《中共黨史研究》2012年第7期。此前傳播者只是注意唯物史觀的物質本體論(即徹底的唯物論),而沒有看到它的辯證方法論原則。《什么?》指出唯物史觀彰顯了19世紀時代精神的精華,它終結了以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為主要代表的近代德國哲學,將唯心主義從它的最后避難所驅逐出去,但唯物史觀又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近代德國哲學的“后繼者”,它很“巧妙”地將黑格爾哲學里面的辯證法的“思索法”與費爾巴哈唯物論的“觀察法”進行了徹底的改造,使之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嶄新的無產階級哲學觀,實現了人類思想史上的偉大革命。
其次,《什么?》用辯證的思想剖析近代唯物主義,指出近代唯物主義雖然看到了物質對意識的決定作用,但他們的唯物主義是直觀的、機械的、形而上學的。唯物史觀則吸收并徹底改造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克服了近代唯物主義的不可逾越的認識障礙。《什么?》直接翻譯了恩格斯《發展》第二章中關于“新德意志哲學”(今譯“近代德國哲學”)三段最精彩的論述,指出黑格爾的最大功績,就是恢復了辯證法這一最高的思維形式,將近代德國哲學推到了“極頂”(引者注:這詞后譯為“頂峰”。在2009年版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38頁,又用“完成”代替“頂峰”)。他把整個自然的、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處在不斷的運動與發展中的世界,并企圖揭示這種運動和發展的內在聯系。黑格爾把歷史從形而上學中解放了出來,使它成為辯證的,但他最終又將歷史看成是“觀念”的結果,物質是不斷運動著的一個通過“絕對真理”來達到其智慧頂峰的過程。他雖然認識到事物是內部運動的結果,但在事物之外還有一個“絕對觀念”,從而“把一切事物都弄顛倒了”(引者注:今譯為“這樣,一切都被弄得頭足倒置了”)。
最后,《什么?》強調辯證法是社會革命的思想武器。正如恩格斯在《發展》德文第一版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樣:“唯物主義歷史觀及其在現代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階級斗爭上的特別應用,只有借助于辯證法才有可能。”[3]這是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的歷史使命,也是馬克思哲學的本質屬性。《什么?》運用辯證法,特別強調上層建筑的巨大反作用,指出經濟、環境產生意志、思想,“人底力量、人底行為,都是由人底意志出發,思想就是這意志底表現”。新的生產工具出現,新的生產力出現,必然就會產生新的政治力,產生新思想、新知識、新信仰。新思想是“革命的要素”,被支配的階級為“新思想所動,而加入革命軍。因為新思想是經濟變革底反照,而這經濟的變革又是社會全體進步底表現的原故,所以新思想是人類社會進步的重要素,是物質的生產變化所依以傳到社會組織的唯一媒介。”經濟越落后,越是需要“新主義、新思想”以啟蒙,這樣落后的國家才能趕上世界發展的步伐。因此文章特別強調在現代經濟十分落后的中國,傳播馬克思“新主義、新思想”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這樣,通過李氏的傳播,唯物史觀作為馬克思唯物論與辯證法的統一體第一次完整地展現在中國人民面前,為中國救亡運動提供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科學世界觀、認識論與方法論。
剩余價值論是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科學的第二個偉大的發現,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基石。李漢俊這方面最大的貢獻就是翻譯了《馬格斯資本論入門》(以下簡稱《入門》)。李漢俊指出《資本論》與《共產黨宣言》《發展》是每一個學習馬克思主義的人必須“拿來詳詳細細讀一讀不可”的三部馬克思主義經典①本小節內的話來自《馬格斯資本論入門》譯者序。《入門》原作者為美國革命刊物編輯馬爾西(1877-1922),李漢俊根據日文版轉譯而來,社會主義研究社1919年9月出版。(參見《毛澤東讀<資本論>相關史實考證》,光明網,2011-11-30,http://www.gmw.cn),但《資本論》“里面材料理論都太復雜,不是腦筋稍微遲鈍的人所能了解”的,為此他將《國際工人協會評論》聯合編輯米里·伊·馬爾西撰寫的《Shop Talks on Economics》介紹給中國人民,認為用很通俗的語言和方法“說得這樣平易而又說得這樣得要領的,在西洋書籍中”這是第一本。同時為了使中國讀者更好地學習與掌握馬克思經濟學,他將書中“有點抽象之處,非略有經濟學常識者不能了解”,令讀者“非費點思索不能了解的地方,又略略加了點注解”。《入門》的問世立即受到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歡迎,李大釗、陳獨秀大力推薦,中共北京、武漢早期組織把該書當作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必讀材料。湖南的文化書社在七個月內,就銷售200本《入門》,排在銷售榜的首位。[4]
李漢俊還運用唯物史觀與剩余價值論,在《工錢是這樣增加嗎?》《強盜階級底成立》《金錢與勞動》《工人如何對付米貴》《法租界電車罷工給我們的教訓》《讀永安公司(非股東)全體職員啟事》《漢口人力車夫罷工底教訓》等文中論述社會問題,以啟發無產階級的階級自覺,投身到民族解放的斗爭中去。
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在19世紀40年代馬克思主義與歐洲兩次工人運動初步結合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是一部國際無產階級在馬克思、恩格斯領導下進行斗爭的歷史,因此介紹國際共運史,成為中國人進一步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途徑之一。五四運動前后,李大釗、李達發表了《戰前歐洲社會黨運動的情形》(1919年6月)等文章,介紹國際共運史,然而將三個國際作為一個歷史整體介紹到中國的,李漢俊的《勞動者與“國際運動”》恐怕是第一篇。該文約2.3萬字,分三次在《星期評論》第51、52、53號(分別于1920年5月23、30日和6月6日出版)上刊出。
國際共運史是一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斗爭的歷史。通過對國際共運史的介紹,使中國人民了解了共產國際的斗爭綱領、手段、策略、目標等,確定共產主義才是勞動階級獲得解放的唯一道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都是世界性的,只有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進行社會革命,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得政權,建立起無產階級專政,方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國際共運史是一部馬克思主義與各種非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流派作斗爭的歷史。通過學習這段歷史,使中國人民知道什么是科學社會主義,提高了對非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流派的鑒別力,特別是認識到具有迷惑性的“正統派”支持帝國主義發動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將恩格斯組織的第二國際的革命精神“付之流水”,是公開的“變節”;戰后他們又反對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主張議會道路,成為資產階級的“走狗”,[5]而列寧領導的蘇俄、第三國際,堅持捍衛、發展馬克思主義。李漢俊號召中國人學習俄文,研究俄國問題,作為解決中國問題的重要參考。國際共運史是一部無產階級政黨史,通過學習,使中國人民了解了無產階級國際性政黨組織、歐美各國無產階級政黨與俄國共產黨的建立和發展情況,為建立中國共產黨提供了建黨的資料。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并非一帆風順,不僅遭到軍閥政府的嚴禁,還遭到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者、各種非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者的阻撓與攻擊。其中中國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一度與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展開過所謂社會主義的爭論。
迄今為止,所有的黨史書上,將這場爭論的起始時間定在1920年11月張東蓀發表《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引起了陳獨秀、李達、陳望道等的批判。這種說法有悖歷史。實際情況是,1919年9月張東蓀創辦了《解放與改造》(1920年9月易名為《改造》),極力兜售基爾特社會主義,主張在中國發展資本主義,通過協社的方式,實行勞資互助,反對中國實行蘇俄式的社會主義。1920年5月,李漢俊便在《星期評論》第50號上發表了長篇文章《渾樸的社會主義者底特別的勞動運動意見》,率先對張東蓀鼓吹的“主義”進行了批判。
首先,李漢俊強調任何主義都是有內容的,張東蓀所標榜的社會主義竟沒有內容,只有一個“渾樸的趨向”,就“好比是一個瞎子,手里棍子也沒有拿一根,只朝著一個方向,也不曉得前面有路無路,是山是水,只向前面走的一樣”[6],這是不打自招地供認自己的社會主義是走投無路的社會主義。
其次,李漢俊揭露中國基爾特社會主義的階級本質。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張氏的社會主義沒有具體的內容,這不是他的無知,而是掩蓋他要走的資本主義。張氏稱中國沒有勞動者,沒有資本家,因此主要是發展實業,而不是開展勞工運動。李漢俊駁斥道: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后,就將古老的中國拉進了世界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就在中國開始運作,其價值規律也就發生了作用,也就有了勞動者與勞動市場。李漢俊用大量的事實證明中國不僅有勞動階級,而且由于他們受到中外資產階級的兩重掠奪,其生活狀況要比西方的勞動階級悲慘得多。中國的資產階級雖然比較弱,但與外國資產階級一樣,都是強盜階級。張氏稱現在在中國不必促進工人對于資本家的敵愾心,提倡勞資互助。李漢俊駁斥道: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是根本對立的,宣揚所謂勞資互助,實際上是要工人階級甘受資本家的壓迫。他號召工人階級必須提高階級覺悟,“認識到資本家階級是掠奪階級,勞動者階級是被掠奪階級”[7],被掠奪階級只有團結起來,用階級斗爭的手段,鏟除掠奪階級,握得政權,才能真正獲得解放。
最后,李漢俊指出中國要趕上世界進步的步伐,就要堅定不移地走社會主義道路,“向資本主義的路上走下去,是逆而必敗之道;向社會主義的路上走下去,是順而必勝之道”[8]。
張東蓀發表了《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后,這場論爭進入高潮,陳獨秀、李達、陳望道等第一批馬克思主義者群起而與之辯論,李漢俊復撰寫了《社會主義是教人窮的》《中國底亂源及其歸宿》等文章,繼續投入戰斗。
李漢俊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目的十分清楚,就是:中國必須徹底改造,而馬克思主義是徹底改造的科學思想武器,如果中國人不運用這個武器,將受到“天譴”。
李漢俊努力將馬克思主義運用于中國社會、中國革命的分析。最初的集中成果是1922年元旦,在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表的《中國底亂源及其歸宿》(以下簡稱《歸宿》)與《我們如何使中國底混亂趕快終止?》(以下簡稱《終止》)兩篇文章。《歸宿》與《終止》的重要性主要是由它的內容所決定的。
首先,運用唯物史觀初步探索中國近代社會。對中國特殊社會性質作出正確判斷,是制定革命戰略的客觀依據與出發點。《歸宿》指出在鴉片戰爭后,中國已經發生了急劇變化,在先進生產工具、新式生產技術以及各種新思想的沖擊下,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開始崩壞。中國是世界的一個局部,必然“步世界底后塵,發生了資本主義。在人類進化途上,以資本主義發生的結果,自然要在政治上要求第三階級的‘德謨克拉西’。因為要求第三階級的‘德謨克拉西’,資本階級自然要與封建貴族爭斗,以期推翻封建制度”。這些因素又促使中國社會發生急速的進化,“新式交通機關正在征服舊式交通機關,君主立憲主義曾征服了籠統的保皇主義,第三階級民主主義曾征服君主立憲主義,民主派曾征服了洪憲和復辟,第三階級曾征服了貴族階級,新文學正在征服舊文學,愛國主義正在征服賣國主義,社會主義正在征服資本主義”。這是時代的進步,是中國融入現代化的體現,是中國社會進步的希望,我們“絲毫沒有悲觀絕望的必要”。
以上分析表明,第一代中國共產黨人開始認識到當前中國國情與歐美國家不同,與傳統的中國農業社會亦不同,發生了新變化。文章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概念,但已經涉及這方面,為中共日后正確判斷中國近代社會特殊的性質提供了最初的思想元素。
其次,對中國資產階級的新認識。中國資產階級與西方資產階級不同,他們在中國經濟、政治生活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歸宿》對中國資產階級進行了初步分析,將帝國主義與中國的資產階級區別開來,指出中國本應該隨著世界的進化,發生資本主義,但由于多國帝國主義要掠奪中國的市場,又彼此矛盾競爭,“如果有哪幾國底資本階級去援助中國底封建貴族,要獨占中國的市場,就必有別幾國底資本階級去援助中國底資本階級,以期合占中國底市場”,使中國“更陷入混沌而且激烈”。中國亂源的根本原因是帝國主義侵占中國市場,中國封建階級本來應該倒臺,但在帝國主義的扶持下,“似倒而不倒”;中國資產階級本來應該獲得政權,但在帝國主義和本國封建貴族的壓迫下,“似得而終不得,終陷于不死不活的狀態”。以往共產黨人將本國資產階級與外國資產階級均看成是強盜階級,顯而易見,《歸宿》的分析已經與這個認識不同。雖然《歸宿》對中國資產階級的分析還不夠科學,還無法將官僚資產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作出區別,與后來中共將民族資產階級作為戰略同盟者的思想存在距離,但能將中外資產階級作出區別,表明第一代共產黨人對中國革命同盟者的認識前進了一大步。
最后,提出中國要趕上世界潮流,必須走社會主義道路,完全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充分發展階段。這里李漢俊提出了“完全社會主義”的概念。《終止》在闡述中國必須走社會主義道路時,非常清晰地表示,中國產業很落后,現在并不具備實行社會主義的物質條件。說中國向社會主義的路上走,并不是說要在24小時以內就把中國完全變成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只是一個奮斗的方向,只是鏟除阻礙中國進化到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由于時代的限制,文章無法將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作出區別,但它認識到中國現在要進行的不是“完全社會主義”,而是不“完全社會主義”。在這個階段還不能實現生產資料公有制,像中國這樣“一切農業都還在小農狀態,手工業占全產業底大部分,小資本經營占機械底大部分的國家,除了把一切地主過剩的土地,大資本家所有的工場機械,一切房東所有的過剩房屋,收為公有之外,自作農所有的土地,手工業者及小資本家底生產工具,自己居住的房屋,我們無法收為公有,自然還須承認他們私有。既然還容許部分私有,相當條件下的私人貿易自然也不能不容許。又若生產上必需的技術人才,因為還沒有了解社會主義,非報酬比一般勞動者高不肯服務的時候,相當期間的相當差別待遇,自然也不能免。”“完全社會主義”的狀態與制度,自然是要待物質條件完備,才能實現,像中國這樣現代經濟十分落后的國家,可以經過不“完全社會主義”的階段,經過大力發展現代經濟,使“完全社會主義”的“條件完備”。經過一個不“完全社會主義”的認識是第一代共產黨人在還沒有清楚認識中國應該先進行民主革命的概念下產生的,事實上就是指向后來提煉出的新民主主義,李氏經濟上的提法與新民主主義的經濟綱領在內容上是相通的。
《歸宿》與《終止》引起了反響,文章發表5天后(1月5號、6號),張聞天在同一份副刊上發表了《中國底亂源及其解決》。李漢俊又寫了《讀張聞天<中國底亂源及其解決>》等與之展開了討論。討論的重點問題涉及如何正確對待馬克思主義。張聞天認為不應該將馬克思主義看成死的東西,它“是活的東西,很有伸縮余地的”[9]。李漢俊指出馬克思主義固然可以“伸縮”,但不能自由“伸縮”,這是因為它是一個系統,唯物史觀、經濟學說、社會民主主義和階級斗爭學說是“渾然的有機完體”,對這個系統是不能自由“伸縮”的,否則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別的主義了。但馬克思主義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它必須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必須要適應各個國家的情況,“到中國要成為什么呢?現在還不曉得,這就要靠中國人底努力了。我們努力底結果,或者能夠造出什么來。張聞天先生,我們大家努力罷!”[1]李漢俊的這句話與同時期張申府致陳獨秀信中的“生于東方的人,不能不希望東方”[10]的表述一樣,展示出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態度,觸及了今天所謂“具體情況具體分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等話語的脈動。
李漢俊在中共創建史上另一個杰出的貢獻就是與李大釗、陳獨秀等一起創建了中國共產黨,其主要貢獻如下:
1919年9月5-7日他與“大悲”在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節譯了山川菊榮的《世界思潮之方向》(簡稱《方向》)一文,在“譯后短語”中寫道:“譯完了,我還有幾句話要說”。面對十月革命開辟了新世界潮流,“我們中國怎么樣?——中國決不在世界外”。他宣布自己是“平民、民眾、無產階級”的一分子,“人家叫我做民黨叫革命黨,我應該在這一點有切實的打算。”這條史料意義非同小可,說明在共產國際代表維金斯基來華前6個月就有中國人公開提出在中國組建無產階級政黨的思想。
他先后擔任《星期評論》《新青年》的負責人,《勞動界》主編;在代理中共上海早期組織的書記時,領導了《共產黨》月刊,在媒體上組織宣傳馬克思主義;在此期間,他發表了100余篇文章,成為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明星。此點在前面已作了簡述。
如前所述,他的處女作《怎么樣進化?》就是宣示世界是做工的人創造的,社會的管理權應該“普及”給那些做工的人。1919年10月26日,他在《最近上海的罷工風潮》中明確指出:“我們自身應該從精神上打破‘知識階級’四個字的牢獄,圖‘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的一致團結,并且一致努力。”隨后他發表了《勞動者與國際運動》《我對于罷工問題的感想》《漢口人力車夫罷工底教訓》《紀念二七的意義》《中國底無產階級及其運動之特征》等近30篇文章,鼓動勞工運動。1920年5月1日,他與陳獨秀聯手在《新青年》《星期評論》同時出版了“勞動紀念號”。他發表了《強盜階級底成立》,用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原理,揭露資本家發財致富,工人受壓迫和剝削的秘密。同年8月,他與陳獨秀創辦了《勞動界》。該刊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工人大眾宣傳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共領導下的一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刊物。他不僅在媒體上宣傳,而且還深入到工人群眾中去,組織工會。同年4月2日,他和陳獨秀出席了上海船務棧房工界聯合會成立大會。10月3日與陳獨秀出席了上海黨組織建立的第一個工會組織——上海機器工會發起大會。1922年初回到武漢,主要從事教育和勞工運動,擔任湖北全省工團聯合會教育主任委員,參與并領導了武漢地區的京漢鐵路大罷工。
根據已有的史料,李漢俊對籌建中國共產黨工作的參與,主要在四個方面:
一是1920年4月,共產國際正式代表維金斯基來到上海,主要任務就是幫助建立中國共產黨,李漢俊積極參加其中的活動。6月,與陳獨秀籌建了中共上海早期組織,該組織起到了中國共產黨發起組的作用。7月19日,中國第一批共產主義者在上海舉行會議,他與陳獨秀等一致贊成建立中國共產黨。同年年底,陳獨秀到廣州后,李氏便擔任中共早期組織的代理書記,全面負責黨的工作。
二是他指導籌建了中共湖北早期組織。他與劉伯垂發展董必武入黨,由董在武漢發展組織。他還親自回到桑梓,對革命青年進行馬克思主義的教育。
三是他與李達具體負責中共一大會議的籌備工作。
四是他作為上海黨組織的代表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作出了別人所無法替代的特殊貢獻。主要有四:首先,他將他與其兄李書城的寓所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號(今興業路76號)提供作為會場;其次,在大會上提出了一些正確的意見,主要有:1.共產黨員經過黨的批準或領導,可以參加國會,或到政府中做官。2.共產黨員經過黨的批準,可以與其他黨派合作。3.黨應該引導工人階級進行合法、公開的斗爭,但工人階級在進行合法斗爭時,不要對國會抱有幻想,“采取和平的方式,而不采用徹底的手段”[11];再者,第6次會議時密探闖入會場,代表們及時疏散后,李漢俊不顧個人安危,留下來與租界當局周旋,掩護了代表們;最后,與董必武受大會委托,起草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報告,詳細匯報了這次改變近代中國命運的意義深遠的會議,留下了一份有關中共一大的重要原始文獻。
[1]李漢俊.讀張聞天先生底《中國底亂源及其解決》[N].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02-06.
[2]李漢俊.研究馬克思學說的必要及我們現在入手的方法[N].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06-06.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95-496.
[4]文化書社社務報告:第二期[M]//張允侯,等.五四時期的社團(一).北京:三聯書店,1979:62.
[5]李漢俊.勞動者與“國際運動”:下[J].星期評論第 53號,1920年6月6日.
[6]李漢俊.渾樸的社會主義者底特別的勞動運動意見[J].《星期評論》第50號,1920年5月16日.
[7]李漢俊.進了步了![J].《新青年》第9卷第1號,1921年5月1日.
[8]李漢俊.我們如何使中國底混亂趕快終止?[N].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01-01.
[9]張聞天.給漢俊先生底一封信(1922年2月4日)[N].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02-16.
[10]張崧年致陳獨秀(1920年6月12日)[J].《新青年》第9卷第3號,1921年7月1日.
[11]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M]//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檔案資料.增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