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我來當媽

媽媽呀寶貝，

你當個滿嘴乳香的孩子，

在我的眼里長大。

母親躺著，眼睛會睜，也會眨。有時，甚至還有一絲笑意，但沒有意識。她問醫生這是為什么，醫生說，睡眠覺醒以及眼球運動是不受大腦皮層和丘腦控制的。醫生還說，CT顯示腦部水腫已經消退。

這話，醫生昨天已說了一回，意思是醫院已經盡力，再住院于事無補，不如回家靜養。回家后可能一直不醒，也可能一下就醒過來了。

堅持了一天，她只能去辦手續出院，醫生不肯再開藥了。打個電話，母親的街坊、學生來了一大群，穩穩當當把母親抬回家了，然后，陸續離去。

雖說這個家她經常回，但在此刻，她覺得很空洞，她甚至沒有找到米袋子。父親的相片掛在客廳，微笑著。她盯著看了很久，說了一句：“你怎么還能笑得起來啊？”眼睛忽然一濕，父親去世已多年。

她多次要接母親去省城她家住，母親不肯，說是在縣城待慣了，出來進去都是老同事。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父親。母親說，要是老頭子回來怎么辦？60歲之后，母親開始管父親叫老頭子。父親去世時還不到50歲，母親說，你爸比我大10歲，我現在活成他的姐了。

老公來電話，說要來接母親去省城，這樣照顧方便一些，怕把她累壞了。她咬著牙沒同意，雖說去省城只3個小時，但她怕路上顛簸出意外。她向老公保證，如果一月之內沒有蘇醒，到時不接都不行。然后，她請了一月的假。

10天前，母親和老同事約著去買菜，在路上突然暈倒。她從省城趕回來時，母親被送進重癥監護室。在醫院的走廊上，她像個六神無主的孩子。護士喊一次，她的心揪緊一次。

走進病房，看到母親身上插著很多管子，頭發亂蓬著。她沒哭，用手指一點一點替母親理順。

醫生說，三天病情沒變化，命就保住了。好在母親挺過來了……但母親沒能醒過來。

現在母親睡在床上，像干凈的孩子。她隔一會兒喊一聲媽，再喊一聲媽。母親的眼睛睜著，不答應。她給母親喂奶粉，也知道吞咽，但換尿不濕卻很費力，母親一點也不配合……

她把家里的相冊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給母親看；給母親唱“小燕子穿花衣”，學著母親站在講臺上講課的樣子……這一切，她就像在唱獨角戲，怎么能不絕望呢？但一想到明天的可能，希望又鼓囊囊的。

周六，老公領著兒子果果回來，果果抱著她哭著要她回家。果果剛上小學，看著她在外婆床前又唱又跳，就問她：“媽，你是不是把外婆當成我了呀？”

果果的這句話讓她愣在那里，突然想起來，她在父親去世時，寫過幾句詩，大約是說來生讓母親給她當女兒，可現在她想不起句子了。

安慰果果和老公后，雖然不舍，他們還得回去，果果的課程要緊。

她想到那首詩，翻箱倒柜，終于在一本沒有皮子的日記本里找到了，她念給母親聽：

來生/讓我先枯萎/先絕經/媽媽呀寶貝/你當個滿嘴乳香的孩子/在我的眼里長大/你去和男孩約會看電影/你委屈時要撲進我的懷里/你怕黑也要撲進我的懷里/我說寶貝呀不怕/而此刻/我太多的幸福/像是犯罪……

假期已經過了23天，母親依然如故。她的情緒波動得厲害，時不時哭上一場，然后繼續念這首詩。

那天中午買菜回來，她搭在母親被子上的毛巾落了下來。再看了看窗戶，是緊閉著的。她沖到母親的床前大聲喊著：“媽，媽，媽！”母親的眼睛紋絲不動。

她撲在母親的身上哭泣。突然，發現母親緊閉的雙眼有兩行淚水緩緩而出，接著嘴唇動了動，再接著是右手也動了動，母親含混地說：莫哭，死不了……

太突然了，讓她一下還緩不過神來。隨后，她伸手扯著母親的嘴，怕一松手，母親又不會說話了。母親說，傻姑娘……

她恨不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全世界，母親醒了，她的右手身子沒問題，左邊身子也有知覺。

她跑到廚房，給母親拿來牛奶、稀飯、蘋果，她甚至把冰箱里的一瓶豆瓣醬也拿過來，全都放在床上。她要母親全部吃掉，母親說，傻姑娘……

接下來的兩天，母親能夠坐起來，再接著又能下床了，雖然虛弱得像根小草，但已經夠好了。

母親說，你念的那些句子好聽。她又驚在那里，莫非母親都聽到了？

母親老老實實地說，你發現時，我已經醒了兩天，我忘記尿床是啥感覺了，這次又體會到了，暖暖的，可身子卻一點都不能動……那時我就想一個問題，我想就這樣死掉……

她問為什么？母親說，我怕癱，怕你眼里只有我。她說，對你好點不行呀？母親說，我是你媽，你不能給我當媽，你是果果的媽！

她結結實實抱住了母親說，那說好，下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