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怎樣的城市。許多人到來,拼搏,功成名就。它不聲不響地接納,沒有歡迎和欣喜,更多的人離去,掙扎,黯然神傷。它不言不語地凝視,也無挽留與悲哀。它靜臥在那里,冷漠下波濤暗涌,喧鬧中故事縱橫,這個至關重要的城市,每天被無數腳步聲驚起,翻卷著細小的塵埃,流動成灰蒙蒙的霧氣,形成我所看見的北京。
算起來,我是它的常客了,因為與它住得近,來來往往的數目,不下十幾次,而我總覺得,自己與這個城市,沒有絲毫的熟絡,每一次,它是一樣的,而感受卻不一樣。它和我那么近,卻又那么遠,在我的感覺里,它是明黃的琉璃瓦,是莊嚴的紀念堂,是硬線條的北風,是那抹永遠陌生的微笑。
南鑼鼓巷·北京
沒有胡同的北京不是北京。
我慶幸北京至少擁有南鑼鼓巷。因為那里,還有一點當北京仍叫北平時所保留下來的記憶。
南鑼鼓巷的正中是一條長街,各式各樣的店鋪,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并且幻化。而從這條長街延伸出來的,便是老北京的胡同。與長街相比,胡同的氣氛便清冷了許多,紅漆掉落的四合院,老式的自行車,高大而靜默的樹木以及偶爾走過的一兩個翁媼,如若不是親身經歷,我不敢相信這里與那條長街只有一拐彎的距離。好似有一種屏障,把這些胡同永遠籠罩在一種專屬北京的古老氣息里。
在這些胡同的入口處,立著一塊小木牌,它們是證明這里曾經繁華的唯一標記,許多名士都曾經在這兒擁有過自己的住宅,站在窄窄的路中央,會突然有些恍惚。百年前,或許有過亭臺樓閣的繁華,或許有過才子佳人的浪漫。黃包車夫的吆喝聲曾喚起清晨的白霧,傍晚掌燈的侍女曾在糊窗紙上映出影影綽綽的輪廓,遙遠時光中,他們的影子越來越淺淡,最終變成了我腳下所踏的空白。正如長街中一家小店的名字所說:“昨日,今傾”。當那些上了年頭的可以被稱為“歷史”的往日,長久地居住在一個地方,那地方便惹了塵埃,卻也沾了靈氣,一草一木、一棟一梁都開始漸漸地學會訴說,很多時候,它們自己做自己的聽眾,將與自己的對話掛在某一面斑駁的墻壁上,某一片枯萎的葉子上,靜靜地等待。這等待也許很久,也許是瞬間。而終于,我們來了。
在一個胡同中,我有幸遇上了一家可以參觀的住宅,仍是最典型的四合院,不過這里的院落保存相對完整,也沉淀了幾代人的生活氣息,這個家中擺放著略施一二句講解的木牌,而真正的敘述者,是一位老奶奶,在老人不急不緩的敘述下,那些閃爍在舊年代里明滅不定的事情顯得無比真實。老者的爺爺曾是位兩廣總督,而父親則是清華大學的畢業生,老人家至今仍存著爺爺上朝時的行裝和父親的大學畢業證書。在這些旁邊,是一張黑白的全家福。“這是我們全家的照片。”老人的聲音略微頓了一頓,才伸出手指向照片,“那個就是我。”
我順著老人指的方向看去,那尚是一位少女,圓潤的鵝蛋臉,烏黑碧清的一雙妙目,整個人身上流露出一種清淺的優雅,好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而其他家人,亦是眉清目秀,透著一種冷靜、從容和高貴。
張愛玲說;“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滿地狼藉的瓜子殼。”她說的確實沒錯,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而老人到底經歷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那照片中的妙齡少女和如今的霜鬢老人之間畢竟隔著太遠的距離,我過不去,他們也過不來。
在離去的路上細數了自己在南鑼鼓巷的種種,竟一時矛盾起來,如若以它給我的體味和感悟來講,我固然是欣喜的,但就此而論,當我看到擁擠的紀念品店和在冬風中蕭瑟單薄的胡同時,心中浮起的惆悵,又是什么呢?
藝術啟蒙·北京
我總是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去描述那些藝術品,夸贊它們絢麗的色彩,美妙的構造,傳神的表情抑或是其他。對于我來說,它們幾乎變成一種高貴而渺遠的神圣,讓我遲遲不能接近。
而在國家博物館里,我們終于遇見。
仿佛幾千年前它們就存在于此似的,與這靜默的時空悄然對峙,流年光轉,它們仍然不曾褪色,我愛那高傲的貴婦,英俊的青年,愛那粗獷的山野,廣袤的森林。在這里,我甚至愛殘酷的戰爭和黑暗的死亡,它們被某一只手,某一雙眼睛記錄了下來,難以想象的,沉睡了許久,而到了它們蘇醒時,詆毀顯然太過愚鈍,而極致的贊揚卻又過于輕浮。在這個地方,有些事情純粹到只適合信仰。
我在這殿堂中卻只能想象,想象在天地尚是混沌之時有一顆名為藝術的種子已經偷偷埋下,火光煌煌的動亂不曾湮沒過它,琴怨笙歌的奢靡不曾掩蓋過它,它肆意生長,挑撥起洛可可式的甜美維多利亞風格的華麗,巴洛克的大氣,也簇擁出畢加索的幻想,梵·高的瘋狂。我愿以一幅作品來告昭我親眼所見的這種斑斕——大約是18世紀的法國,洛可可風格盛行的時候,貴族們在一個甜膩而悠閑的午后漫步,少女們緊身束腰,夸張的大蓬裙毫不含蓄地張揚自己的俏麗,在樹林中,等待有那么一位有著筆挺的禮裝,得體的禮節的紳士,來領走她們的美貌與貞潔的愛情。青春在這里悄悄流淌,如果湊近觀察,甚至能夠看到人物臉上泛起的紅醺。
而另一件木刻作品卻讓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那顯然是一位瘋子的心血來潮之作,找了一塊大木頭,以最遠古的方式在上面打磨終于形成了人的頭部,這頗有后印象派之風,因為材質與工具的限制,它不能精致如其他大理石雕出的杰作,甚至可以說,它是那么粗拙。可當我站在那棱棱角角、坑坑巴巴的木人面前時,由衷地感到快樂,我也情愿陪那位創作者一起拿著手中的刻刀,在這木頭前耗掉時光:我的汗水混雜著泥土的氣味,笑容中融化了杜鵑的歌唱,完工后,我躺在大地上,看著那木像的眼中似乎充滿了熱帶雨林的回憶——回憶里有眼睛亮亮的黑色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
從初期鴻蒙到返璞歸真,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史詩,所以,請容我用一位藝術家的話來做總結:“藝術的浪潮總在不停地翻騰,我不知道現在是向上還是向下,但是我知道它永遠向前。”
《家》·北京
我讀過的話劇不多,看過的更少,因種種限制,雖是對那由站在舞臺上的演員演繹出的故事頗感興趣,也只能對此心存敬意卻無法接近。
而在人民藝術劇院里,當你終于相信每一聲言語都可以化作一首情思凄婉的詩時,我想,我們可以說話了。
誠然的,對于那個特殊年代的作品,我總是略知大概而很少精讀,潛意識下,總覺得,它們都已或多或少地披上了政治的色彩。利用文字達成某種目的,我想我還是抵制的。然而,直到《家》的序幕徐徐拉開,我才突然明白,這種認識是個怎樣的謬誤。
劇情講述著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前后,四川成都高家公館的平靜假象;長孫覺新被迫放棄了與表姐梅芬的愛情,娶了素不相識的瑞玉,梅芬傷情離世。老三覺慧熱衷革命,與婢女鳴鳳相愛,高老太爺卻把鳴鳳送給行將就木的偽善人馮樂山作妾,鳴鳳選擇了投湖自盡。而最終覺新只能再一次眼睜睜看著自己摯愛的人在破敗的環境里等待著死亡。
這故事并不冗長復雜,即使落在紙上,也只有短短的幾行,但是它透出的力量,卻隨著這簡短的字句一點點滲入我的內心,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是腐朽的、崩壞的、冷酷的,空氣中彌漫的潰散,空虛,絕望,迷茫像一只大手,緊緊攥住我的心靈,讓我在短短的三個小時內,悲,歡,歌,哭。那些生命之輕之重之繾綣之無窮瞬間放在我的肩上,我不能不哀,不能不喜,不能不流淚。
日子是一樣的,生存卻不一樣,撥開《家》那喜慶的幕布,直接抵達這個所謂“詩孔傳家”的內核,你能看到的只有冰冷而堅硬的石塊,以及干涸開裂的大地,所有人都在這罅隙中艱難地存活,無奈而必須默然,他們是那個年代的犧牲品,他們的言語是最沉痛的悼詞。
北京,讓我記下這個《家》,那華蓋下掩著的一闋荒蕪悲歌。
(河北省張家口市第九中學)
指導教師:李雅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