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年的端午節,母親都會包一鍋清香四溢的葦葉粽子。母親手巧,包出的粽子不僅要好吃,還一定要a好看,規規整整、小巧玲瓏。粽子出鍋了,母親卻總是說,有什么好吃的啊,嘗嘗就行了,吃多了就沒味了。多年后才明白,母親她是舍不得吃。
十幾年來,總是怕過端午節,怕提起粽子,原因只為那一直塵封在心中的糾結和痛楚。無數次提起筆寫身邊的人、寫身邊的事,卻避諱說起自己的至親,因為那種銘心刻骨的親情,只能讓我一生默默地把眼淚留在心里,不愿對任何人訴說原委、不愿讓任何人看見傷悲,因為沒有誰能撫平你的傷痛。多少次有表白的沖動,多少次又靜靜地收起,只怕自己無法承受那份沉重。
回想小時候,每年的端午節,母親都會包一鍋清香四溢的葦葉粽子。母親泡好糯米、紅棗、稻草或桑樹皮,把鮮葦葉在開水里焯一下,撈出洗凈,放下案板,把幾片葦葉依次疊壓鋪開、抹平,然后放在手中折成一個三角形的漏斗,把米和棗放在里邊后,就開始折,折成規則的三棱錐,最后用稻草或桑樹皮纏好,一個個排在鍋里。母親手巧,包出的粽子不僅要好吃,還一定要好看,規規整整、小巧玲瓏。母親一邊包,一邊教我,如何讓粽子各角大小一致、讓粽子中間凸起、讓粽子不向外漏米,還有讓粽子又粘又軟的技巧是不要把米塞滿,留一些空隙讓水進入……我則沉迷于將葦葉放在鼻子上不停地嗅,嗅一陣還不過癮,把葦葉團在手心里揉一揉再嗅,直至誘人的草香味沁入心脾。再看鍋里,碧綠的粽子已經擺好方陣,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讓我垂涎欲滴。
粽子終于出鍋了,香氣彌漫了小院。要等它涼透了味道更美,可我等不及,總是先抱一個在手里,放在鼻子前聞夠了香氣,才一層層剝開葦葉:晶瑩的大米已被葉子染成溫潤的淺綠色,配上紅通通的大棗,就像一塊青白色的和田玉中間鑲嵌了紅瑪瑙。我無法抵擋它的誘惑,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唏噓著往嘴里送。母親站在一邊心滿意足地看著她的小饞妮微笑……
母親知道我對粽子的情有獨鐘,平日里街上來了叫賣的,就會給我一兩毛錢,讓我買幾個回來打打饞蟲。
其實,母親也喜歡吃粽子,只是那時的我們并不懂。因為母親總是說,有什么好吃的啊,嘗嘗就行了,吃多了就沒味了。多年后才明白,母親她是舍不得吃。
正如同吃水果,母親總是說怕涼。那時上市的新鮮水果有限,能吃到水果罐頭就是較為難得的事了。我最愛吃水果了,樂滋滋兒地捧著罐頭不住往嘴里塞,母親總是笑瞇瞇地站在一旁看著我吃,有時我會挖一勺要母親一起吃,母親就急急地走出去說:“不是太酸就是太甜,我可不愛吃那嘎嘎吱吱的生東西……”
當我有了孩子,我才明白:孩子愛吃的東西,都是做媽媽的不愛吃的;孩子不愛吃的,才是媽媽喜歡吃的。
當母親病重以后,我也逐漸感覺到,她的口味其實跟我是一樣的——對水果有著特別的偏好?;疾∑陂g,她說心里老是有灼燒感,所以想吃水果,我們買來各種各樣的水果,母親每天都要吃很多,曾一度出現血糖猛增的情況。她知足地說,她在一年里就吃足了這一輩子也不曾吃到過的這么多水果。還不忘順便寬慰我們:“什么好吃的你們都讓我吃到了,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們都別心疼了?。∥覐姲缧δ?,轉過了身去……”
她也愛吃粽子,我們外出只要碰到總會給她帶幾個回來。有一次,我和同事去逛街,正好遇到賣粽子的,就買了幾個,準備給母親送去,可路上同事說餓了,我又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包里有好吃的哪能不拿出來啊?趕緊把粽子給了同事,本想自己不吃,把省出的那份送給母親,可又怕我不吃同事也不好意思吃,于是索性把粽子全部吃光。這件蠢事讓我至今痛悔不已,為什么不向同事解釋一下呢,難道面子比孝心更重要?!
時間到了農歷的八月天,母親說又想吃粽子了。這時的棗子快到“紅腚錘”的時節了。我們這里有句農諺說“七月十五白白白,八月十五紅腚錘”,意思是棗子在農歷十五左右開始泛白,八月十五時屁股則開始變紅,棗子就越來越甜了。想起從前母親為我們包的那香甜可口的粽子,我準備自己親手給母親包粽子吃。于是我去河塘摘來了鮮葦葉,去市場買來了鮮紅棗,照著母親教給我的方法包,費了好大的勁才包了二十來個。出鍋后,我嘗了一個,給老公和孩子留下了幾個,把其余的十幾個和沒用完的棗子給母親送了過去。我和老公到了家里,母親首先惦記的是有沒有給她的外孫女留下些、我和老公有沒有舍得吃,等我一一作答,她才吃起來。
母親邊吃邊夸,還是她的小妮子巧,包的粽子又樣子(方言:好看)又好吃,其實我自己很清楚,這粽子比起母親包的不知要差多少倍。母親說不敢吃多了,怕不消化,雖然嘴里還很想吃,剩下的那些還是留著日后再吃。我告訴她我家還有葦葉和糯米,等過幾天棗子熟透了的時候,我再包。母親滿意地應著,挺精神的樣子,病似乎好了許多。父親也說,只要你來了,你媽的病就沒了。母親讓我坐在她的床前,好看著她女兒的臉說話,絮絮叨叨的,很開心。
天不早了,我們準備回家時,母親又說我老公好像瘦了,自從她生了病,我們跑來跑去的夠辛苦了,竟客客氣氣的說了一些知情道份的話。冥冥中,上天好像早已有所安排。我們放心地回家了,沒想到,這竟成永訣……
當我第三天再見到母親時,她已失語,目光呆滯。也許她已不知我是誰,也許她心里明白她的小妮子回來了,只恨不能表示撫慰,這些我都已無從知道。我看到了床柜上那幾顆已蔫兒的紅白相間的棗子,我的心即刻被揪起,直至今天也不曾解脫。
自從母親去了,我再也不愿意說粽子、吃粽子、包粽子,那幾扎葦葉,那一小袋糯米,我再也沒動過,直到幾年后搬家,葦葉已由翠綠變成灰白、糯米只剩下一小把細碎的殼,一如我的心。我捧起它們,再一次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當年母親是真的不敢吃太多,還是真的不舍得吃太多,如果我沒有留下那幾個粽子,是不是母親也會在臨走之前把它們全吃完?總以為還會有下一次,總是把給父母的愛留下折扣。當上蒼再也不給我們下一次機會,傷痛又何以堪!因為愛已無法重來,因為沒有什么能讓我們療傷,沒有……
又是一個端午節,經過了無數次的內心掙扎,我終于鼓起勇氣拿起筆,強忍傷口被鹽水浸漬的劇痛,宣泄這十幾年來聚積在靈魂深處那份沉甸甸的對粽子的愛與恨,借以勸勉那些尚為人子、為人女的幸運兒:對父母的愛,不要打任何折扣。
粽子是無辜的,為人母、為人妻,我還要包粽子、吃粽子、說粽子,但今生再也不會心情愉悅地品嘗到那清香遠逝的味道……
(編輯 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