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郁子再次聯系上,已是20年后。自她高中畢業,這些年來,我始終記得她當初的樣子:乖巧的個兒,齊額的劉海,清湯掛面的發型。略微羞澀,內向,偶爾一笑,微低著頭。也記得她的聰慧和機敏,文筆老練,才情卓異。她是那屆學生中,語言感覺和表達都特別棒的。在我為他們創辦的“一痕”文學社的創刊號里,她以兩篇散文占據了頭條位置,成了首位“一痕之星”。不過,遺憾的是,由我命名的那個“一痕”,竟然一語成讖,真的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出刊兩期,就壽終正寢。
關于那屆學生,我所記得的,當然還有很多,一部分偶有聯系,少數幾個偶爾聚聚,或在QQ上打個招呼,閑聊一陣。畢竟,那是我的第一屆學生。我教他們,很用心,很賣力,仿佛戀愛和新婚時,向“另一半”討好——每次上課,都有約會的感覺;每有創意和發揮,心里,都會分泌出一種“甜蜜的犒賞”。我帶他們春游,秋游,野炊,露營;放下語文課,帶他們去踏雪,玩雪,打雪仗。我也給他們推薦和朗讀美文,開講座,辦文學社——我甚至愿意他們私下叫我“謝頭兒”。
在后來的文章里,我把那段時光稱作“蜜月期”,那是我與教育最激情、最純粹、最美好的夢幻時光。
但,蜜月總是短暫的。走得最快的,也是最美好的時光。我帶他們,只到高二結束。學校為“保高三”,換了“老教師”教他們——當時,我曾郁悶過,甚至憤怒過,但那里是我的異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變動是在假期,像足球比賽時的“突然死亡”,我和他們,甚至沒有告別,一切就結束了。我選擇了屈服,但保持了憤怒:接下來的那一屆,我堅持拒絕當班主任。
他們在校的最后一年,我們經常會迎面遇見,走廊上,或校園里。畢竟,只是那樣小的學校。他們問候,我就點頭,微笑,時間寬裕,也說幾句話,大多是客氣的寒暄,或問問學習的狀態和感覺,如此而已。而當他們畢業離開,大多數就散了,遠了,淡了。我在那所學校,呆了整整9年。他們中的某些,曾在放假時來看我,一次,兩次,或多次。更多的,則是在逢年過節時,寄張賀卡,道聲問候和祝福。
郁子是畢業后我就不曾再見過的,但她給我寄過賀卡。印象最深的,是她大學畢業,剛當老師時的那一張。現在我仍記得她的筆跡和話語:
“今天,我也站到了講臺上。當我也像你當年一樣,面對學生侃侃而談時,我就不禁想起了你……直到現在,我仍記得你當年在我一篇周記中寫的評語:‘信念告訴我的人生,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乙恢币源思钭约骸m然這話不是你說的,但是經由你的筆告訴了我。謝謝你,老師!”
從那時到現在,我一直知道她的行蹤,也曾多次想法聯系,但說來奇怪,同在一個市里,近20年的時光,我們居然一直沒能聯系上。
幫我忙的,是一個陌生電話,來自那學校原來的同事,他現在當上領導了。他在電話里說,學校要修志,而我當年的經歷,先后鬧騰的兩個文學社,將是重要一筆,有關情況,要與我見面細談。于是就見面,細談——說實話,那地方雖是我蜜月的“發祥地”,后來,卻成了靈魂的“傷心處”,離開時毅然決絕,滿懷悲壯,離開后就再沒有回去,甚至拒絕回憶。這么多年過去,當初的種種,早已模糊。所以,席間我叫了當年的學生高明(他已調到我所在區域的學校里教書)過來,讓他參與回憶。那同事說,希望能找到當年的刊物,但我留存的部分已在搬辦公室時被徹底清理了。我只好把任務交給高明,讓他跟同學聯系,看能否找到。
這是春節前的事。沒過幾天,我收到來自北京的EMS,是勇凌快遞來的兩本《一痕》——鋼板刻寫,蠟紙油印,紙張脆黃,字跡漫漶,但保存完整。
這事兒到此,差不多就結束了。而開學后不久,有人在QQ里申請加好友。看資料,看網名后的拼音縮寫,我斷定是郁子。果然就是她——在驚喜中寒暄,說工作,談家庭,聊孩子。我感慨:每每想到,他們已三十六七歲,簡直不敢相信,因為感覺里,似乎應該只有二十不到,而記憶中,始終是他們當年的樣子。她也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她的話,簡潔,平實,一如當年。
因為她要上課,第一次聊天很快結束。第二次,簡單的問候和寒暄后,郁子突然說:“我告訴你一件事。”看到這句話,我似乎感覺到,她在網絡那端的嚴肅和認真,心里不免有些緊張。她說,“一痕”的事她已知道,她也保存著當年的刊物,“完好無損”。熊高明告訴她情況后,“我回家找到拿出來看……我老公看見了,驚訝地說,你以前還搞這些?”她說,“真不好意思,你當年教給我們那么多,我卻沒有好好繼續,這是有原因的?!?/p>
此前,她每敲一行字過來,我都有所應答,表示我在認真聆聽。但說到這里,她突然打斷了我:“你等等,這段話有點長?!蔽矣谑堑却?。差不多10分鐘后,她發來長長的一段文字——
“我一直認為,高中三年只有前兩年我是快樂的,你帶我們在文學里遨游,去看展覽,下雪時允許我們不上課去打雪仗,你激情澎湃的課堂都讓我覺得沉醉其中,我懷念那段時光。然而,高二結束,你不再教我們,我當時內心非常失落,我一點都不適應新老師,語文課我聽得索然無味,再也找不到你教我們的感覺。我從小學開始記日記,一直堅持到工作的第一年。但我回頭去看,卻驚訝地發現,高三這一年我一個字都沒有留下。那一年是壓抑的,因為升學的壓力;又是落寞的,第一次考語文,我做得不好,因為我總在想,如果是你教我,我會做得更好。那時,我在校園里經常碰見你,可每次我都逃也似地走了。我害怕面對你,因為你曾經對我寄予希望,而我并沒有做好。此外,我心里還有一絲絲的怨恨,你為什么不繼續教我們呢?(這種不解,我后來讀你的文章找到了答案。)高三畢業,我上線了,但語文考得不好,盡管許多人羨慕我,在那樣的學校,能上線實屬不易,但我填志愿不當,導致我讀了師專,而且是中文系。我極度失望,高考時我的語文考得不好,加上高三的心境,我不想讀中文系,所以找人幫忙,轉到了英語系。原本我也是喜歡英語的,成績還不錯,所以影響不大。但我再也不想提語文了,所以,高明對我說,你寫一些文字吧,紀念《一痕》,我告訴他,我已經很久沒寫了,這十幾年來,我寫得最多的就是工作計劃和總結……”
我默默看完,呆愣了好一陣,才告訴她:“傷感,眼里有淚?!蔽艺f,我也特別懷念那段時光,特別想念那一班孩子。所以,他們每次叫我聚會,我都努力參加。雖然在那里,我會特別容易感覺到時光不再,感覺到自己的衰老,但我依然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喜歡那樣的氛圍和感覺。
“你給我們的影響太大了?!彼f,“我回憶那段時光也是傷感的,盡管我不是你最好的學生?!庇糇痈嬖V我,通過網絡,她一直在了解我的情況,“這些年來,你有很多優秀作品,我在網上看見,有些非常感人,也讓我回想那段時光。你的努力收獲了許多東西,作為學生,我為有你這樣的老師自豪?!?/p>
最后,郁子說:“我也是老師,我覺得遇見一個好老師很不容易?!?/p>
跟郁子聊天時,我曾說,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好老師,但是很幸運,我總是能遇到那么一些好學生,這可能是我直到現在,對教育仍然有理想、有激情、有美好情懷的原因。我說:“你那一長段話出來,我真忍不住掉淚。我在想,要是當年,我能夠繼續教完你們,會是什么情形?雖然我知道,歷史是不能假設的。”然后,我特別告訴她:“謝謝你讓我知道,我那兩年給你們留下的印象和影響,這是對過去歲月的最好撫慰,包括那時的委屈和酸辛?!?/p>
這是真的——雖然在那一瞬間,心里有微暖、微酸、微澀的感覺,為自己當年所做的不夠好,未能完成應該完成的使命,就像,年輕時不懂得愛情,盡管用了全副的身心——而那穿越20年歲月的回聲,讓我真切感覺到了自己曾經的生命所在,曾經努力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人與人的交往,很多時候,你并不知道會給對方留下什么。生命的微妙就在于,它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因果,有許多埋伏和潛藏的線索。也許,你很多年前的一次不經意的笑,或一句話,一個動作,就可能成為對方未來生活的一次鋪墊,一種伏筆,某種狀態或情結的源頭。
我所理解的教育,也正是如此:時間在流逝,歲月會過去,學生會漸漸遠離,慢慢長大,但是作為教師,你在他們的早年生活里,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你給他們心靈播下的某些種子,給他們精神上傳遞的某種熏陶和影響,都會在他們心底留下深刻的烙印。而教育的美妙之處也就在于,如果你曾經用心用力,如果你曾經美好地對待,哪怕再笨拙,再不完美,你總能聽到來自歲月深處的回聲,那些美好,仿佛被你種在時間的田野里,或遲或早,它們終會開花、結果。
郁子的文章,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長大》。而看到她傳過來的近照才覺得,那個16歲就覺察到“長大的煩惱”的女孩,現在,是真正長大了。
(作者單位:四川綿陽涪城區教師進修學校)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