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

本想定標題為《導師》，最終換成了《恩師》。說服我這樣做的第一個理由是：師，本身包含了“導”的功能——為師而不導，乃為贗品；第二個理由是“恩”字顯然透射出一股感情之光，我想借此表達內心無盡的感念，并以之牽動讀者之心，懷想那些昔日影響過我成長的恩師。時過境遷，這種懷想會給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給我們再次估量生命、走好前程的勇氣——這就是人們之所以不斷“回頭”的理由。

一

從小學到高中畢業，我所遇到過的教學，無論課內、課外，都大范圍呈現出這樣一種樣態：知識被教師直接介紹給我們，密度之大幾乎占用了整節課的時間，學生很少有自己思考的空間，很難感受到知識背后的各種真相，很少有機會參與其中領悟關于宇宙萬物的奧秘。提起課堂教學，我最先想到的場景和形象是：教師在講臺上喋喋不休（我并非用這樣的詞語表達我對老師們的不敬和反感，因為在當時，這就是氛圍）地講述著世界真的很美麗，然后我們記住關于美麗的一些詞匯、一些特征，拿去考試。這一切的循環往復，直到我進入學校教育歷程的下一個階段，才得以改變。

第二個階段發生在我的大學時代，始于第一節《中國古典文學》課。那時我們都喜歡聽新鮮，有些老師也會像超市老板迎合顧客口味那樣，講一些新鮮給我們聽。但我們并沒有在這節課上聽到慣常的新鮮。我們在教室里坐定，伴隨著鈴聲，走進一位穿著運動網鞋、牛仔褲和灰外套的老先生，這奇怪的穿著居然與他五十多歲的臉龐極其相稱。第一節課，先生們總要例行自我介紹一下，我記得他講了一句話：“我是負責給你們講授古典文學的陳老師。”接下來的環節倒是挺新鮮：他給每位學生配發一份授課材料，這材料每課一張，一直堅持發放到整個課程結束，上面內容不多——幾個引導性的問題和一些描述性的現象。授課開始后，我們發現他語速緩慢、重復較多：口才顯得不是很好。我們馬上意識到，想要在這樣的先生口中感受“妙語連珠”的快感是不大可能了。然而正是這份模糊的失望感，使得我們打消了其他念頭，開始在材料中的問題和現象的吸引下、先生本人循序漸進的指導下，我們參與了一次直到后來才被大家懷念的學習探索之旅。

在先生的課上，我們失去了抬頭聽一位知識權威連貫而緊密地講解文學知識和研究體會的機會；失去了自己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操心，只需要別人代替我們思考，而我們只需抄好筆記、并記住它們去換點成績的“舒服、輕松式”學習氛圍。替而代之的是貼近自己的心靈，親身前往知識聚居之地，深入探訪的語文之旅。我們發現材料中的問題和現象將教材中的主干內容恰到好處地聯系在了一起，并理出了邏輯順序。先生會在我們埋頭閱讀、思考之際來回走動，不失時機地提醒誤區和出現誤區的原因。我們感覺游刃有余，一切似乎真的很美好，而這種真實而可靠的美好，它存在于那些真誠求知學生的內心。

即將下課的時候，先生宣布了一個消息：“我想在課外組織一個‘古典文學研究興趣小組’，望感興趣的同學在這里報個名。”我報了名，得以和先生近距離接觸，這才有機會稱他為“恩師”。在課外研究小組的見面會上，征得我們同意后，先生讓我們根據興趣自己擬定一個課題去尋找材料，每周集中討論、分享一次，學期末撰寫出心得和報告。由于對以前的我們來說這是個陌生活計，所以先生允許我們和他有及時的溝通與交流。從校道兩旁的柳葉由綠變黃，然后到在秋風的舞動下漫天飛揚；從如織的雪花鋪天蓋地，再到厚實光滑的冰層能把行人一次次放倒……時光在逝去，我感覺在圖書館里走動時，我不再是一個漫無目的的夢游者，而是一個搜尋目標和有所捕獲的獵人。當我們幾個人拿著成果和先生坐在一起時，我們已經不再是內心恐懼，張口欲言卻無從講起的孩子。長時間用心的探究給了我們自信和勇氣，賜予我們“講自己話”的尊嚴，雖不能說“成功”，但總算開始成長并已經在品嘗它的味道了。至今，我仍感動于和先生之間既不疏離、也不黏糊的“真誠合作”。

先生給我們的教學指導，與我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十分緊密，我稱之為若即若離的教學關系：這種教學讓教師和學生之間既不因過分疏遠而顯得冷若冰霜、毫無真誠，也不因占領課堂而犧牲掉我們自己心靈獨立工作的時間。我受益于先生這種若即若離，不僅因為它教會了我怎樣求知和探索，更因為它讓我知道了在課堂內外應該如何對待我的學生——那群等待我施以援手的精靈。

二

“我覺得在人生的旅途上，自己好像屬于那種非常容易啪嗒一聲掉入坑里的類型，屢次三番地陷入痛苦的境地。”當我在大江健三郎先生講述他自己閱讀史的《讀書人》中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即刻升起一股深深的共鳴。原因大概在于當時（大學畢業后參加工作不到一年之際）的我又陷入了彷徨和焦慮——我想在工作之余寫一些關于教育教學、關于認知和生命成長印記等方面的文字，以給業余時間一個實實在在的寄托。然而，屢次試手，結果都是只寫出了一些殘章斷片，難成體系。這個令人沮喪的事實讓我不時糾結于：難道寫文章這件事真的不適合我嗎？

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吹過的牛：非成為作家不可。那時，村里的張老師逢人便說，陰山坡上那家的大娃不錯，有志向，作文寫得好。大概因為他說得多了的緣故，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那么一點與眾不同了，于是這個遠大的志向在遠房叔叔的一次問話中脫口而出。這遠房叔叔是縣里有威望的官，飽受敬重和仰慕，他問：少年，將來打算做啥？講完之后，我亢奮異常，似乎對著這樣一個人物說出“要當作家”這句話，大概我的美夢是能夠成真的。可初中的一次期末考中，剛剛及格的語文成績和不滿一半的作文分數給我實現夢想帶來了陰霾。我開始意識到，那句話，屬于吹牛的范疇。在此后擔憂和懷疑的幾年時光里，我一直堅持寫作，但作文水平一直跌跌撞撞。

怎樣才能彌補小時候吹過的牛？如前所述，當我眼前出現類似的緊迫焦慮時，當記起小時候鬧的笑話時，我再次感覺掉到坑里了。我麻木地翻閱著手機里的聯系人目錄，“宗老師”——對，我可以跟我的宗老師說說這事。我給宗老師發送電子郵件，詳述了近況和憂郁。

宗老師是我大三修《中國現當代女性作家專題研究》課程時認識的一位女先生。我被她陶醉的授課深深吸引和感染。她深愛著凌淑華、廬隱、石評梅、蕭紅等女性小說家，但同時也對我們的課堂學習和課外閱讀持開放態度，鼓勵我們多讀書、多研究，并提議我們分享優秀文本和閱讀心得。為了響應她，我給她的郵箱里發送了一篇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和我的閱讀心得。就是這個無意之舉，我得到了一位良師益友。有一天下課的時候，她點名讓“那個給我發了郵件和心得的學生”等一下她。我們簡談了一會——她是一個敏銳而樂于關懷的人。大學剩下的時間里、畢業后的時間里，我多次求教于她，與她的談話、交流，我都能在推心置腹中獲得“聞道中的喜悅”和“解惑后的清明”。

宗老師回復了我的郵件，內容一如既往地真摯：“教務繁忙，但也沒忘了你的憂苦。這種境遇代表了人類共通的恐懼。夢想是很難堅持的信念，驀然回首之際，才能感覺到它的偉大：滿足是因為我們從未放棄過它；失落是因為我們曾經擁有它但最終丟棄了；感覺生命虛無縹緲，是因為我們從始至終都沒有產生‘夢想’這個念頭。寫不好，也許是積淀尚淺、時機未到，從容面對、潛心閱讀，時間自會給你一個交代。若另有疑慮，還可來信，師者——我這里有‘不滅的關懷’。”

我相信，一個學生有幸對他（她）的老師產生一種深深的認同，則這個老師身上的任何良性品質和言行都極有可能轉化為催人奮進的能量。對宗老師，我便有這種感受。如今，時間又過了一年，我的長進仍然緩慢，但至少不再輕易陷入痛苦而失卻穩重。重新投入閱讀，我發現：不急于表達才有可能靠近智慧，不輕易下結論才有可能放下偏見……閱讀就這樣帶著我重新認識人生和經驗、情感與理性，對于是否最終會因閱讀和寫作而擁有一個完整的可愛世界，可能我始終到達不了這夢想的終點，但心永向往之。這正是我從宗老師那里得到的激勵，我因此而深深感謝那“不滅的關懷”。

三

我無意于神話一兩個人對我人生的影響，因為生命微妙神秘、生活復雜多變，一個人身處特定自然、人文環境之中，環境里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影響我們的成長。所以，主觀地講，我不能說陳先生和宗老師這樣的人“改寫了我的人生”，我只能說：有些人和事，確實曾經、甚至始終影響著我們的成長。而真正“改寫了我們”的，則有可能只是我們自己，或可未知。最后，謹以此文獻給在生命歷程中顯著地影響著我的那些“恩師”。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