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作為一首五言絕句,《獨坐敬亭山》是李白于天寶十二載(753年)秋游宣州時創作的一首抒寫心境的佳作。它以淺近明快的語言,表達出無盡的情思韻味,廣受贊譽。清人徐增說:“白七言絕,佳:而五言絕,尤佳。此作于五言絕中,尤其佳者也。”(《而庵說唐詩》)清人吳蜒亦云:“言淺意深,人所不能道。”(《唐詩選勝直解》)
關于此詩的主題思想,許多研究者認為,此詩抒發的是李白政治失意、懷才不遇的怨悱之情與孤獨之感,如宛敏灝、宛新彬說:“此詩寫獨坐敬亭山時的情趣,正是詩人帶著懷才不遇而產生的孤獨與寂寞的感情,到大自然懷抱中尋求安慰的生活寫照。”(《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安旗也說:“在孤獨寂寞中,向大自然尋找慰藉;業已找到的慰藉雖然給了人一些快意,卻并不能真正消除人心深處的郁愁。這就是《獨坐敬亭山》所包含的感情內容。”(《李詩咀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應該說,此詩確實彰顯出一份孤獨,但卻并非懷才不遇者郁結于心無從排解的孤獨與寂寞,而是令詩人恬然沉思、屬于詩人自身的詩意的孤獨。
開篇.“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以淺顯素淡的文字寫天上的鳥兒們高飛遠去,漸漸杏無蹤跡,遼闊的長空一片孤云悠閑地慢慢飄遠。“盡”字既點染出群鳥喧鬧而逝的形態,也烘托出喧囂退卻后環境的安寧;“閑”字則既以擬人化的手法,賦予孤云悠然飄離的情態,也襯托出作者心境的閑適。
開篇兩句在透露出詩人舉目觀望的同時,不僅勾勒出詩人獨坐出神的形象,為下面“相看兩不厭”作鋪墊,也拓展了讀者聯想的空間。可以說,這兩句是動中見靜,以動襯靜,外似寫眼前景,令喧囂而逝的群烏、飄離而去的孤云與兀然獨坐的詩人構成強烈反差,實則不僅凸顯環境的幽靜,而且亦在此處設置一個懸念:詩人獨自一人,是否回想起自身所經歷的仕途的失意、理想的破滅,而內心充滿無法言說的孤獨?詩至此形成了一層轉折。
詩的后兩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運用擬人手法將敬亭山人格化,并轉出深遠的情思,既將詩意推至一個新境地,也指出雖眾烏高飛,孤云獨去,身無佳友親朋在側,但詩人此刻卻擁有一份可與敬亭山同悲歡,令心靈得以凈化和升華的詩意的孤獨。如果說“首兩句已繪出‘獨坐’神理”,那么“三四句偏不從獨處寫,偏日‘相看兩不厭’,從不獨處寫‘獨’字,倍覺警妙異常”。悠然獨坐的詩人,在靜思冥想中與寂然聳立的敬亭山忽然神會,“相看”二字后著“兩”字,不僅言明詩人與敬亭山對若賓主,更賦予詩人所靜享的此種孤獨以詩意。“獨坐之際對之郁然而深秀者,則有此山。陶靖節詩‘悠然見南山’即此意也,加‘不厭’二字,方醒得獨坐神理。”(《唐詩選勝直解》)“只有敬亭山”一句,語意雖著重強調“除卻敬亭山,無足語者”,但卻令“‘獨坐’二字之神,躍然紙上”。(唐·皎然《詩式》)詩至此戛然而止,卻意蘊悠長,引人遐思無限。
此兩句也回應了開篇兩句所設之懸念:詩人雖獨自—人,但卻轉啟心靈深處的一扇門,獨享孤獨之靜美,讓心靈因體悟孤獨賜予自己的恬靜而得以豐盈。因為此時怡然獨坐的詩人,與寂靜的敬亭山剎那間靈性相通,融為一體。“相”“兩”二字,表明詩人與敬亭山緊密相連,對山靜坐,以山之空寂,反襯詩人心境之恬淡。此時詩人正獨享孤獨的詩意美,巋然靜立的敬亭山正是悠然獨坐的詩人形象的投射。此詩開篇兩句是仰視所見之景,結尾兩句則為平視所見所感,平視中既有向外的敬亭山,也有向內的內心世界。這里所表達的情感,即是李白在獨自靜坐時,與敬亭山同在,與之共享詩意孤獨的心靈相通、相知之感。法國思想家盧梭曾有一段名言:“唯獨在這些孤獨和沉思默想的時刻,我才是真正的我,才是和我的天性相符的我,我才既無憂煩又無羈束。”(《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詩人此時面對敬亭山,可以默想往昔的歡榮,甚至往昔的綺夢,也可以不去思索,悠然靜坐,與天地意投神洽,聆聽心靈的低語,享受一份靜默,讓一切都釋然在詩意的孤獨中。
這首詩以淺近曉暢的文字,營造出安寧靜謐之境,雖著意渲染出一份孤獨,但卻并非因抱負難展而滋生的無以排遣的孤獨,而是如清人劉宏煦所云:“鳥盡天空,孤云獨去,青峰歷歷,兀坐怡然。寫得敬亭山竟如好友當前,把臂談心,安有厭倦?且敬亭山之外,又安有投契若此者?然此情寫之不盡,妙以‘兩不厭’三字了之。為‘獨坐’二字傳神,性靈結撰,無復筆墨痕跡。”(《唐詩真趣編》)所展現的是令詩人心靈自由徜徉,一人得以靜享的別樣而詩意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