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教師培訓大會上說,這些年教育界最重要的任務,可能是捍衛常識。用那么大的精力去捍衛常識,有必要嗎?當然有。比如有人指鹿為馬,雖然我們不會信,但是如果沒有人挺身而出,至少有一代兒童會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認為那長角的動物是馬,直到撥亂反正,他才明白自己學的是顛倒黑白的“知識”。不遠的歷史上,不是還有過這樣的事嗎?
教育工作,不過是依據常識并教會學生遵守常識,學會學習并養成好習慣。至于我們在教育中的發現和創造,最終也必然成為常識的一部分。
我們中國人經常宣傳每一種職業的辛苦,諸般不易,而往往忽略了職業在“進乎技矣”的境界中的幸福與樂趣,這也造成青年在選擇職業時會有種種顧慮。而教育是陶冶人之心靈的職業,它應當有比一般職業更多的快樂。
五年前,當逢會必談“辦人民滿意的教育”時,我覺得基礎教育需要一個準確一些的工作目標,因此我試圖提出“辦人民滿意的教育,也要辦對民族未來負責的教育”。畢竟是“基層教師”,我的聲音顯得微弱。一年前,在和青年同行交流時,看到他們的生存狀況,我又想把這句話充實為“辦人民滿意的教育,也要辦對民族未來負責的教育,還要辦對教師職業生命負責的教育”。——我在教師進修班說這些話時,老師們又笑了,他們大概覺得這仍然不過是個“基層教師”的思考。但是,我的思考仍然沒有停止。我想到,“對教師職業生命負責”,是教育政策制定者和管理者的職責,也應當是教師自身的追求。如果教師不敬重自己的職業,沒有自覺的進德修業的意識,他能有職業幸福感嗎?
和我們當年不同,現在年輕一代教師趕上了一個比較好的時期,他們接受的教育比我們完整,他們視野遼闊,有現代意識;同時,他們也遭逢富有挑戰的環境,各種教育思潮的撞擊和無數的物質誘惑,讓一代青年教師在成長中經歷了更多的考驗。在和青年同行的相處中,我越來越深切地感到,僅僅關注教學技術層面上的發展遠遠不能解決問題,比之教育技術,形成正確的教育觀念更為重要。有正確的教育觀,教師的專業發展才可能有正確的方向。同樣,正確的教育觀、教學觀和學生觀的形成,僅靠恪盡職守也是不夠的;教育者的理智與情感,將使他的職業生命綻放出絢爛的光輝。
當然,在結束教學工作之際,我也想到,一名從事基礎教育的教師,他在持續的學習中,可能會更多地領悟教育教學的常識。我們在冷靜地辨析教育現象的同時,還需要遵循客觀規律,創造性地建設教育教學的新局面,在這方面,老教師也應當有所貢獻。
每次培訓和交流時,幾乎都有青年教師向我傾訴工作中的煩惱,他們說的種種現象,的確是師范教學中沒有描述過的,教育學教科書不可能窮盡一名教師將要遇到的全部問題。在實踐中,我們都遇到過許多有意思的問題,這些問題引發我們對教育的關注和研究,我們這一代教師有必要把自己的經驗和教訓都貢獻出來。慚愧的是,在臨近退休之際,反思我的教學經歷,我認識到自己畢竟不是那種富有智慧的教師,堆積的教訓可能比所謂的經驗更多。本來我可以做得好一些,失誤可以少一些的,然而學與養皆不足,使我錯過了許多有價值的探索與實踐。這就使我想到應當把自己的種種教訓與思考告訴青年同行,以之為前車之鑒,庶幾可使他們少犯錯誤,少走彎路。在告別講臺時,我深切地感到,許多東西是教育學教科書上沒有的,也是我的老師沒有想到的;而在我結束教學工作時,我可能仍然沒能發現,這使我對自己的職業充滿了眷戀。
2005年,在和錢理群教授討論一名合格的教師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到三個關鍵詞——思想者,學習者,實踐家。“思想者”和“學習者”,容易理解,至于提出“實踐家”,是我們想到,教師的工作絕非簡單的實驗和重復,而是充滿創造的實踐過程,每一位教師的工作都將是無可替代的,每一節課都可能是獨一無二的;教師在這一過程中不但踐行職責,而且還應富有創造激情和理想追求。錢老師還提出,教師還應當是“寫作者”,因為教師職業對于民族未來的深遠意義,還在于有所傳承,因而有必要把教師的寫作能力放到一個相當的評價位置上。我在整理這些年的有關談話、講座和筆記、書信時,發現所論和青年同行們的期望相距甚遠,以我的修養實難勝任,但我愿再做引玉之磚、鋪路之石,因為我相信,青年同行們一定能做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