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擊打

一輩子沒有得到過愛的人，是很少的；一輩子沒有得到過擊打的人，是沒有的。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你得到的愛總是不如你希望的那么多，而你不希望得到的擊打卻總是不請自來。

因此，要教導年輕人認識人生，與其說是要教導他們學習怎樣去沐浴愛，不如說是要教導他們學習怎樣去抗擊打。因為沐浴愛，那是連小貓小狗都會的；而抗擊打，獅子老虎都得學。至于人，不經擊打長不大。

從這意義上說：抗擊打，乃是人生之第一要義！

那么，抗擊打到底算是一種什么東西？是一種性格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是一種品質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是一種涵養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是一種修煉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也許正是因了這一點，人們才一向都不注意它。但我生活過了大半輩子之后，卻發現對于人生，性格呀品質呀涵養呀修煉呀等等的培養，是重要且必要的，但在這些東西的里邊，要是缺了這個抗擊打，那就誰都無法立足。

若干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說我是一只“披著狼皮的羊”。在那篇文章里，我說我小時候是一只羊，很善良，很單純，很柔弱，是生活中的挫折和磨難，以及對于這些挫折和磨難的反抗，使我漸漸地披上了一層狼的皮，變得也可以很倔強，也可以很生猛，也可以很兇悍了。不過，在那篇文章里，我還說我就知道我現在仍然是一只羊，我羊的本質是與生俱來的，是不能夠改變的，因此，我就只好把這顆羊的心裝進肚子里而把那身狼的皮繼續地披下去，用以加固自己。

此外，我臉上的皮，即所謂臉皮，小時候也沒有這么厚。之所以變得這么厚，除開因了時光的流逝而細胞分裂之外，就是在抗擊打的過程中，一層一層地生長出來的。它當然也是我長久以來抗擊打的產物和結果。

把臉皮增厚，再往身上披一層狼皮，很不純潔，很不美麗，很不優雅，卻是生活的必需。

不客氣地說，這也是任何善良的人生活的必需，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保持兒童的純真與柔弱一直到死。謂予不信，請君照照鏡子或看看照片，對比一下你少年時代的那張童顏和你成年以后的這副老臉之差異，便知。

那么，這個擊打，這個你只要是活著就免不了要承受的擊打，都來自何處呢？

火山、地震、海嘯、戰爭、瘟疫、動亂……乃至天災人禍、生老病死，當然算得上是擊打。但這樣的擊打雖然兇險，卻很簡單，而且多為共性，因此應對起來不算太難。太難的是社會上和人際間的那種擊打，花樣繁多，變化無窮，且必須由你自己用心用力去應對，以及應對得不溫不火、恰到好處，這里邊的學問可太大了。

在這方面，我先前有一個嚴重的無知，即誤以為凡外來的擊打，都必是你首先擊打了別人這才招來了別人反向的擊打。還是生活中的種種被擊打，才令我發現其實不然，其實許多擊打并非來自反向，其實就是因了謠言，因了誤會，因了猜疑，因了妒忌，因了你的存在礙了人家的事擋了人家的道，甚至就是因了看你不順眼……就要擊打你。

而且這個擊打，倘是明火執仗地殺將上來，那是你的幸運；更多的時候，卻是躲在暗處向你發冷槍射暗箭造謠言。此外，以開玩笑的形式來毀你，以贊美你的形式來滅你，我都親有經歷……不知道外國怎樣，在中國，我們的一些人在玩擊打的問題上，技藝高超，爐火純青。

那么，怎樣抗擊打才是妥帖的呢？老實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很無能。但我贊成孔丘先生的那個觀點：“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我也贊成毛澤東先生的那個主張：“有理有利有節。”

這樣，我就又想到：學習抗擊打，還與性格、品質、涵養、修煉等等相關。甚至可以說，抗擊打其實是把它們結合到一起的一種能力。有了這個能力，你在抗擊打時，才能做到從容不迫，應對自如，且又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品位。

當然，這是要學習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