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在鄭州讀大學,白天上課,晚上給一家軟件公司錄數據,回去得很晚,怕耽誤室友休息,就在校外租房住。租房的那個地方是一都市村莊,名字叫作“小鋪”——如果您對鄭州很熟,肯定知道這個地方,聽說它現在已經不是都市村莊了,不知真假,哪天路過鄭州,我會專門去看一看。
大學畢業后,因為沒房,我仍然在小鋪居住,直到后來買房安家,才離開那里。掐指頭算一算,我在小鋪住了6年。
還記得剛去小鋪租房的時候,我的體重只有96斤,到搬離小鋪那天,我的體重已經漲到了146斤。納博科夫說,應該從身上的肉來辨別籍貫,譬如你在某地增加了多少斤肉,就有多少斤是屬于那里。我有三分之一的體重是在小鋪增加的,所以我有三分之一屬于小鋪,或者也可以說,我是三分之一的小鋪居民。
作為三分之一的小鋪人,我對小鋪的了解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據我所知,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小鋪還不是都市村莊,還沒有被城區包圍,還不見高樓大廈和鴿子籠似的簡陋公寓,還是典型的近郊田園,還能見到深巷的光影、老墻的青苔、真正漆黑的夜色和真正清脆的鳥鳴。一眨眼工夫,城區北擴了,耕地被蠶食了,莊稼消失了,村民們不再種玉米種小麥種果樹種蔬菜,改種房子。他們用挖掘機松地,用灌漿機施肥,把粘土磚種下去,把鋼筋水泥種下去,在切割機和攪拌機的轟鳴聲中,一幢幢公寓遍地開花,像雨后的蘑菇一樣俯拾皆是,像打了激素的黃瓜一樣越來越長。主街拓寬了,深巷縮短了,摩托和小汽車鳴著笛在每一條街巷里緩緩蠕動,昔日的交往空間變成了交通空間。泥土地被硬化,街燈豎起來,村子亮了,叫賣聲響了,雞鳴和羊叫聽不見了,光影和青苔像潮水一樣退去,真正漆黑的夜色和真正清脆的鳥鳴突然定格成遙遠的回憶。
但小鋪畢竟還不能算是完全的城市,畢竟還殘留著一些農村的痕跡。我在小鋪租房那些年,每月總有那么幾天早上能聽到村里的大喇叭宣傳計劃生育,喊村民代表去村部開會,或者狗順子家的貍貓丟了,二娃子家新買的電動車不見了,上面要來檢查街道衛生,諸如此類的宣傳、通知以及廣而告之。這樣的大喇叭,在城區是見不到的,只有農村和都市村莊會有。
在已經成為都市村莊的小鋪,重男輕女的思想仍然嚴重,年輕的夫婦仍然超生,老人們去世了,其兒女和族人仍然要想方設法避開民政局和火葬場,力圖把他們埋進遙遠的莊稼地。在紅白喜事上,大多數村民頑固地守著舊習俗:小孩子過九,全村人都去,主人家不在酒店擺酒席,在門前的胡同和大街上拉成一字長蛇陣。給死去的父母“過三年”、“過十年”,仍然是一族人的大事,他們提前幾天就在街口搭好戲臺,沒錢的請草臺班子,有錢的請“梨園春”擂主,每天晚上按時開唱,一直唱到午夜十二點,戲臺光耀長街,鑼鼓響徹全村,看戲的人堵滿整條街道,過往的車輛艱難地鳴著笛,像陷在沼澤里的鳥獸……
您知道,禪宗講求頓悟,參透了一個話頭,也就參透了所有話頭,所有禪門公案集,《指月錄》也好,《傳燈錄》也好,《五燈會元》也好,都等于加減法的習題集,你真的懂了其中一道題怎么做,也就懂了其他所有題怎么做。小鋪這個典型的都市村莊,本身就是和尚的一個話頭、禪門的一宗公案、減法的一道習題,你認識了它,就等于認識了鄭州城區內所有的都市村莊,進而也就認識了所有正在迅速擴張中的城市,認識了城市包圍農村的時代步伐。
這個時代步伐是這樣的:它推動著城市包圍農村,推動著農民變成市民,推動著傳統的自給自足蛻變為現代的商品交換,推動著低效的家庭種植演化為一本萬利的房屋出租。一步邁出去,村民的眼界迅速開闊,錢包迅速鼓起,生活迅速轉變,農業文明迅速進化到商業文明??墒沁@個步子又邁得太大太急,以至于村莊在前進的同時,把靈魂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當年梁啟超先生說過,只有打麻將能讓他忘記讀書,只有讀書能讓他忘記打麻將。今天都市村莊里靠房租吃飯的村民可以套用梁任公的句式:只有打麻將能讓他們忘記收房租,只有收房租能讓他們忘記打麻將。
可是如果不打麻將,那些村民又能做什么呢?他們剛扔掉鋤頭,還沒有時間(其實也沒有動力)去學別的手藝。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中年人和老年人都沒有上過多少學,欣賞不了相對高雅的文藝,缺乏有益身心的娛樂。于是,一種新鮮的、生猛的,同時還較為原始和落后的都市村莊文化在擴張中的城市里呼嘯生長并迅速壯大,影響著本地村民,影響著新來的打工者,也影響著看似井水不犯河水的“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