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拿起一枝花是須臾的事情,它卻穿越兩千五百年到達了我們的今天;花早已謝了,卻在時間中歷歷在目;它是如此的烏有,又是如此的清晰。釋迦牟尼是個王子,他離棄了現世中他擁有的一切,穿越人世迷障,到達了他的境界;這時他拿起這枝花,這枝花才會展現在我們眼前。
這就是我說的東方意識。孔子趕一架破馬車周游列國,奔波十四年到處游說,貴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不奢求說服別人,那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想達到的是一個行為過程的盡善盡美。
現世對他來說如果是“萬古長空”的話,他的行為便是他的“一朝風月”;同時這 “一朝風月”亦如“萬古長空”,而“萬古長空”也即“一朝風月”。
要是沒有這個背景的話,那就觸及不到中國的古典精神,更談不上感受東方藝術的特性。
中國古代文化點點滴滴,哪怕是匠人的文化,都蘊涵著這個韻味。中國自最古老的時候起,就有人住在山里默想一言不發。中國顯耀的文化根植于此。正因為這個不為人知的巨大的根,偶爾生發出的一枝花、一片葉才會格外永久,諧和寧靜,才能夠穿越漫漫時空而在今天鮮明如初。
東方藝術的“靈”和“象”是在東方藝術的境界——它的“空”——巨大的隱性背景下顯現的。它們是渾然為一的生命體。這樣的血液也流淌在我們的身體里。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筑一座小城,黃昏的時候帶著弓箭在上面走,外面沒有人。1988年,我到達新西蘭的一個小島,我站在一塊長了青苔的大石頭上看海,我意識到有一件事情開始了。然后我經年累月地打這塊石頭,修我心中的城墻,斷斷續續花了很長的時間只修了個小小的門垛,一個被我的夫人稱為“廢墟”的東西。她一開始還因為我的藍圖而幫助我,跟著就放棄了,因為照她的計算,我要實現我的計劃需要五百年以上。
我一天天地修下去,鋼釬冒出火花時走下山來,我覺得我的生命適得其所。
靈是不可找的,甚至是不可等的,我只是打開窗戶,讓鳥隨意地飛進飛出。
顯性文化和隱性文化之間似乎有一條界限,有的人不著文字,有的人著作等身。蘇東坡和李白都有做和尚的朋友,王維過了三十歲就不再迎娶:“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寒山隱在山里,樹皮和巖石上被人抄下了三百多首詩。中國有話說:知子守母。子就是這個現實,這個顯現形式;母就是那個巨大無言的隱性背景。
中國的樹林預示著很漂亮的創造。一塊美玉,人們欣賞它自然的花紋,同時也將自己的感想雕刻在里面。玉不琢不成器——同時,老子說:光而不耀。
光而不耀——這一點是中國的氣質和西方的氣質大不同所在;西方人的表現性是很強的。
中國藝術的隱性和顯性亦是中國哲學中無為無不為的體現。無為是境界,誕生出巨大的隱性文化背景;無不為演化為顯性的靈動。
無為就像天一樣,靈性就像風一樣。風吹動山川,而天默默微笑——天是風的歸宿,風是天的舞蹈。
孔子是個十分實際的人,但是他也說過這樣的話:上天沒有聲音,它卻使四季運行——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我想,他在做一切事情的時候,是在這個境界、這個精神之下的。中國一樣樣實物中間,都浸涵著這個無限的背景,所以在那些銅鑄石刻、雕梁畫鳳中才會永遠地讀到一片亙古清新的天地。
空中之音、水中之樂——這一切都是統一的,只要我們感受到了那個無所不在的背景,我們就能看見一事一物的美麗。
弓拉多大的力,箭就射多遠的距離,弓拉到無限,箭也就射到無限了;如果蒙娜麗莎經得住畫胡子,那么現代藝術也就應該經得起踢自己兩腳。
題目“天地一指,萬物一馬”出自《莊子·逍遙游》。正如徐復觀所言,一部中國美學史是肇端于莊子美學思想的。相對儒家看待文藝美學的功利色彩,道家沖淡恬靜、大象無形的美學理想更符合美學超凡絕俗的內涵范疇。中國傳統學術是在“天人合一”的天人觀和“物我合一”的物我觀大背景之下展開的。與西方導源于柏拉圖“模仿說”的美學理論不同,中國文化秉承“道法自然”的審美觀念,強調在宇宙萬有中皆可通過直觀體悟認知終極本體:由對“一朝風月”的個體體悟達于“萬古長空”的本體澄明。在此種美學境界中,達到剎那即終古、片刻即永恒的審美體驗。由“齊物我”、“泯生死”的內在超越中形成“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的審美觀照。西方文化則時刻存在著神性與人性、自然與人欲的對立矛盾,在此消彼長的嬗變中失去了原始、本真的和諧混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