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有人問著名導(dǎo)演翟俊杰什么是幸福，他回答說：“我今年63歲了，我的老母親86歲，在我這樣的年紀(jì)，回到家還能喊一聲媽，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是啊，沒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那該是怎樣一種幸福！

今年春節(jié)，單位剛放假，我就從北京匆匆趕回鄭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弟弟家把老母親接過來。

之后，在鄭州學(xué)習(xí)工作的兩個侄子和從鄉(xiāng)下趕來的弟弟，也一塊兒住進了我家，連同在鄭州生活的兩個弟弟全家，十幾口人擠在一起，家的氛圍濃烈極了。我和愛人每天忙著燒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清洗餐具、整理房間等，勞動量比平時增加了數(shù)倍，但臉上的笑容也比平時多了數(shù)倍。母親看我們一大家人熱熱鬧鬧和和樂樂的，臉上總是掛著慈祥、滿足、恬淡的笑容。我和愛人說，我們一定要加倍孝敬母親，讓母親在幸福中安享晚年，以告慰剛剛?cè)ナ赖母赣H。

父親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父親活到77歲就去世，完全出乎我們?nèi)胰说念A(yù)料。因為如果從遺傳學(xué)的角度講，父親至少應(yīng)該活到九十多歲。我爺爺、奶奶以及他們的父輩、祖輩們，不乏百歲以上的老人，去世最早的也有九十來歲。后來我想，父親之所以早逝，應(yīng)該是因為勞累過度所致。

我的老家非常貧窮。2006年夏天，我到濮陽市調(diào)研，周末，朋友們堅持要去和濮陽只有一河之隔的我老家看看。我拗不過他們，只好帶他們回了老家。但到家后看著映入眼簾的一切，他們很顯然傻眼了：低矮的磚房千瘡百孔，陳舊的房梁用木棍頂著，屋內(nèi)的擺設(shè)簡單而原始，父親母親身上的衣服雖然干凈但顯然已經(jīng)穿了許多年。返回的路上，朋友們默不作聲，氣氛一時有些沉重。我趕緊笑著向大家賠罪，說不該讓他們來，掃了大家的興。朋友們這才接二連三地打開了話匣子，說：“沒想到你們老家這么窮，你能從這里考上大學(xué)出來真是不容易。”2006年的時候還這樣貧窮，之前是什么樣可想而知了。

父親和母親一共生養(yǎng)了六個兒子，為了把我們養(yǎng)活大，父親拖著年輕時在煤礦上受過重傷的身體，起早貪黑地勞作，從來沒有說過一聲累，直到1978年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農(nóng)村，兩個弟弟也當(dāng)兵入伍留在了城市，全家人的生活才一天天好起來。但父親母親依舊過著像過去那樣清苦的日子。給他們寄錢，他們不舍得花，給他們買衣服，他們不舍得穿，給他們帶回去好酒，他們不舍得喝。我參加工作三十多年了，他們從沒有張口問我要過一分錢。他們說：“衣服能保暖就行，飯菜能填飽肚子就行，好酒自己喝了浪費，留給客人喝了傳名，再說，錢多少是個夠啊？你們在城市開銷大，我們現(xiàn)在老了，幫不上你們什么忙了，總不能再給你們添累贅吧！只要你們都過得好好的，我們就心滿意足了。”這就是父母啊，為兒女操心唯恐一點不周到。每每聽到父母說這樣的話，我的心里都感覺酸酸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父親是個“父父子子”觀念很重的人，他對我們的感情很少表現(xiàn)出來，在我的記憶中，他連正面看我的次數(shù)都很少，更甭提對我笑了。可是大前年的冬天，我往老家打電話時，偶然得知父親病了，已經(jīng)兩月有余，可他怕我掛心，不讓家里人告訴我。我問是什么病，家里人說父親深更半夜突然坐起來，兩眼瞪著前方，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重復(fù)著幾句誰也聽不清的話，任誰勸也沒用，十幾分鐘后再突然躺下去，第二天醒來絲毫不記得夜里發(fā)生的事。我急忙趕回老家把父親接到鄭州，去了幾個醫(yī)院檢查都沒發(fā)現(xiàn)問題，但我明顯感到父親對我的愛和思念更加強烈和直白了。這使我又想起父親對我的四次笑：第一次是我以全公社第二名的成績考上高中，第二次是我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大學(xué)，第三次是我結(jié)婚后把媳婦帶回家，第四次是我在城市有了自己的住房。我突然明白了，父親嚴(yán)肅的外表下，其實一直掩藏著他對我們濃烈熾熱的感情啊！

那幾天，在鄭州的家里，父親和我說了很多話，那是我記憶里父親和我說話最多的一次。他的每一言、每一語，都浸透著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無限深情與沉重惦記，每一眸、每一笑，都閃現(xiàn)著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殷殷期盼與切切囑托。可惜，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父親就堅持要回山東老家，我只好戀戀不舍地把他送了回去。

老人年紀(jì)大了，再加上經(jīng)常牽掛遠在異鄉(xiāng)的兒女，就很容易生病。去年春節(jié)，我們?nèi)一乩霞疫^年，父親又是生病臥床。我急忙把他帶回鄭州住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我們?nèi)胰硕笺铝耍焊赣H患了肺癌，已到晚期。我哭著責(zé)問母親和老家的弟弟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爸爸病了？為什么不早點帶爸爸去看病啊？”弟弟們說：“爸爸怕你分心不讓告訴你。”母親說：“你爸怕花錢，他說你們掙錢不容易。”我沉默了，心如刀割。我靜靜走進父親的病房，默默趴在他的床頭，輕輕撫摸著他的雙頰，凝望著他的雙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說：“爸爸，您不是還沒去過北京嗎？兒子已經(jīng)調(diào)到北京工作了，等天氣暖和些的時候，我把您和媽媽接到北京，咱們?nèi)ヌ彀查T、去毛主席紀(jì)念堂、去故宮和長城參觀，您可要快點好起來呀！”父親開心地笑了，這是我最難忘的一次笑，也是我見到的父親最后一次笑。三個月后，父親去世了，走的時候一臉祥和。我連夜趕回老家，跪爬在父親的遺體旁淚如雨下，在心里發(fā)誓，一定孝敬好母親。

父親走了，母親一夜間衰老了許多。那時候，我和弟弟們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握著她那雙干癟顫抖的手，看著父親依然對我們微笑的遺像，往事又一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

記得我十歲那年，被父親暴打過一次，那也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挨父親打。那時，父親是生產(chǎn)大隊會計，他常常在家里記賬辦公。有一天，我看到桌上有五毛錢，拿著就去買了小人書。父親回來后，追問誰拿走了錢，我支吾著說沒看見。父親看我的神情就明白了，厲聲讓我跪下說實話。我知道要壞事，趕緊往院子里跑。父親見狀追了上來，順手摸起一根木棍就朝我背上打。我接著跑，他就接著追，接著打，直到鄰居們趕來拉住他，他才罷手。父親雖然放下了棍子，可依然怒氣不減，喝令我跪下聽訓(xùn)。在母親和鄰居們的勸說下，我心驚膽戰(zhàn)地跪在了父親面前。父親說：“孩子，這錢是公家的，不是咱家的，公家的錢是不能隨便拿的！你想買小人書，應(yīng)該對爸爸媽媽說，我們給你錢。你自己隨隨便便拿錢買東西，也不跟大人說一聲，往小處說，是不懂規(guī)矩，往大處說，就是小偷，長大了就是罪犯！我現(xiàn)在要是不管你，長大了你還能有什么出息？”我很害怕，哭了起來，我真不知道放在自己家桌上的錢是公家的，但我知道小偷是很壞很壞的人，我不要當(dāng)小偷。看我哭得很傷心，父親拍了拍我的頭，沒有再說什么。

1973年，我初中畢業(yè)。照公社往年的慣例，4名初中生只能推薦1名上高中，那屆我們大隊恰恰有4名初中生。究竟推薦誰上高中，一時間成為大隊里人們議論的焦點和熱點。論學(xué)習(xí)成績，我是全班最好的，大隊推薦我本應(yīng)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筛赣H是大隊會計，那些天他無論走到哪里，都聽到有人在議論這事，說什么的都有。終于有一天，父親非常難過地對我說：“孩子，我知道你很想上高中，爸爸也很想讓你上，但我是大隊干部，我不能只推薦自己的孩子呀！你是個好孩子，聽爸爸的話，咱不上高中了，把名額讓給你的同學(xué)，你跟著我在家好好干活吧！”聽了父親的話，我哭了，母親也哭了。兩天后，班主任知道了這個消息，專門趕到我家，嚴(yán)肅批評了父親，并當(dāng)場表示他去公社要名額，一定要讓我上高中。正好那一年，鄧小平同志復(fù)出，下發(fā)了“入學(xué)必考”的文件。于是，我和同學(xué)們高高興興地走進了公社考場。當(dāng)父親接到我的“高中錄取通知書”時，他笑了，眼含熱淚，百感交集。

1978年夏天，我參加了全國統(tǒng)一高考。高考結(jié)束后，我腰部長出個大癤子，疼得整天齜牙咧嘴的，不敢彎腰。苦苦堅持了一段時間，父親終于忍不住強拉著我去公社醫(yī)院就診。回家路過公社大院，門口擠滿了人，大家都在談?wù)撝呖汲煽兘視缘氖隆Ｎ亿s緊拉著父親進了公社大院。院子里人頭攢動，我們擠到張貼“紅榜”的大墻前，父親從后面找，我從前面找，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分?jǐn)?shù)后就擠出了人群，靜靜地站在那里等父親出來。父親在人群里一邊擠著，一邊找著，時而踮腳，時而彎腰，滿臉都是極度渴望而又分外忐忑的焦慮。終于，父親在看完第一張“紅榜”時擠了出來，臉上掛滿了燦爛的笑容。回家的路上，我們沒有說話，但我能明顯感受到父親興奮難耐的喜悅，他甚至一遍遍哼起了他最喜歡的歌曲《洪湖水浪打浪》。

回家后，院子里坐滿了人，大家爭相夸贊著我。父親沒有說什么，只是找來一輛地排車，裝了滿滿一車草，沒有理會母親的問話徑直拉了出去。大概兩三個小時的樣子，父親回來了，車上的草沒了，他手里拎著一件藍色學(xué)生服。我一看就哭了：那正是一個多月前我陪父親趕集、在公社門市部看到的那件要價六塊錢的衣服。當(dāng)時我非常喜歡，但父親兜里沒錢。那天，父親用一車冬天還要燒火做飯的草把它換了回來！

1984年夏天，我結(jié)婚了，愛人是大學(xué)生，也是城里人。帶她回老家那天，父母高興極了，在簡陋的屋子里掛滿了畫，還在我們的床邊墻上貼滿了紙，我們用的蚊帳是新的，被褥是新的，枕套、枕巾、毛巾也是新的。我說不用這么麻煩，可父母說：“你媳婦是城里人，愛干凈，不能讓你們太遭罪了。”那時我老家剛通電，父母為了迎接我們回家，專門從集市上買回一臺電風(fēng)扇（據(jù)說是全村第一臺）。白天，我愛人坐到哪里，有人就把電風(fēng)扇搬到哪里。晚上，父母忍受著難耐的酷熱，堅持把電風(fēng)扇讓給我們用。我和愛人有意見，父母就說：“你們在城市用電風(fēng)扇習(xí)慣了，我們在家不用電風(fēng)扇也習(xí)慣了，咱們家條件差，只要你們不嫌棄這個家就好。”這么多年來，我們每次回家，父母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們，卻從來不讓我們動手做一點粗活。我和愛人有了小摩擦、小爭吵，父母知道后，總是一邊倒地站在我愛人一邊，痛罵我不懂疼人、說話霸道等。我知道，他們這樣做都是為了讓兒子的家庭和睦幸福。普天下，大概也只有父母會這樣為孩子著想了吧。

……

看著父親的遺像，我突然間悟出許多過去似乎已經(jīng)知曉的道理：世上最偉大的感情，莫過于父母對子女的感情；世上最痛苦的遺憾，莫過于無法回報父母恩情的遺憾。遺憾是痛苦的，因為逝去的父親不會再醒來；遺憾有時又是可以補救的，母親仍健在，我仍有機會承歡于她膝下，好好孝敬她。

媽媽，您一定要保重身體，讓兒子有媽可喊的幸福長一點，再長一點！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