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女孩中科院出彩,研究生領導博士生完成重大課題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大學學的是法醫專業,畢業后就順利成為法醫了吧?第一次出現場還有印象嗎?
鄧亞軍(以下簡稱鄧):就業時,因為性別原因還是遇到了一些麻煩。我到省公安廳求職,對方說不需要女性。多次碰壁后,西安市公安局灞橋分局收留了我。我覺得灞橋分局對我有知遇之恩,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干。正式報到那天,我就出了現場,現在我印象還很深:田埂上躺著一具女尸,身上蓋著破爛的草席……當時,刑警隊長問我:“小鄧,敢不敢過去把草席掀開?”隊長是在測試我的膽量。我沒有回答他,而是慢慢走近尸體,掀開了草席,對死者的傷口進行了初步檢查,并將結果報告給隊長。隊長對我的表現很滿意。
記:后來你為什么又考研了呢?你家人同意你辭職嗎?
鄧:當法醫那兩年,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刑警隊里女性少,我成了大家照顧的對象,與同事相處得非常融洽。因為工作沒有壓力,我的體重從大學畢業時的45公斤一下子增加到65公斤。生活太安逸了,我就有了考研的想法。考研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工作后發現自己的技術水平還需要提高。1999年,我成了一名在職研究生。碩士畢業后,我正式從灞橋分局辭職,開始攻讀博士學位。母親對我的辭職想不通,說我放著好好的鐵飯碗不端,非得讀什么博士,真是瞎折騰!好在有大哥的支持,幫我做通了母親的思想工作。
記:讀研第二年,你就被導師帶到中國科學院工作,還被提升為生產辦公室主任,在人才濟濟的中科院,算是相當出色了。
鄧:這要感謝導師對我的欣賞。2000年,導師把我帶到中科院北京基因組研究所工作,參與“人類基因組”百分之一任務的項目。第二年,我又參與了袁隆平的超級雜交稻基因組測序工作。我們在做這個項目的同時,日本的一個實驗室正在做另一品種水稻基因組的測序,而且宣布2001年內完成。為了能比日本先完成課題,更是為了一份民族榮譽感,研究所要求我們最好兩個月內完成任務。沒想到的是,我這個碩士在讀生被破格提拔為生產辦公室主任。后來我才知道,所里讓我擔任這個職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和領導聊天時說的一句話。我們工作的地方位于郊區,一天,我和領導在市區辦完事回單位途中,領導無意中說起,前天從市區返回單位,因為一起不太大的交通事故引起了大堵車,一直從晚上9點堵到凌晨2點,弄得他都快崩潰了。我接過領導的話茬說:“如果我遇到這種情況,我肯定會拿出警官證疏導交通。”領導可能認為我責任心比較強,工作也很出色,就把生產辦公室主任的職位交給了我。
記:你研究生還沒畢業,就領導著一群有不少博士學歷的精英搞研究,壓力很大吧?
鄧:壓力太大了。當時參與這個項目的工作人員有150多人,其中有不少博士生,和這些精英同事一起工作,而且還要領導他們,不但要求我在業務上能獨當一面,在團隊合作上也得讓大家擰成一股繩,把心聚到一起。在任務分配上,我發揚民主原則,爭取讓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特長發揮出來。有些又臟又累的實驗,我主動承擔。有一個清華大學畢業的博士生同事,對于我這個碩士還沒畢業的女孩當他們的領導很不服氣,就想在業務上為難我一下。在一次試驗中,他故意漏掉了一個程序,這樣就無法得到想要的結果。他向我“請教”,我讓他再演示一次試驗過程,結果,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紕漏,不動聲色地糾正了他,他這才心服口服。除此之外,同事之間因為工作有了矛盾,我還得及時調解,不能讓他們帶著情緒工作。由于我業務上讓大家信服,處理事情公平公正,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這個項目終于如期完成,總算不辱使命。
率團隊參加國際救援,征服外國同行獲贊“超級明星”
記:你是國內DNA鑒定領域知名度頗高的專家,多次參與國內、國際重大事件的研究和救援,哪一次經歷讓你最難忘?
鄧:最難忘的還是“非典”期間從事SARS病毒的檢測和分離。那時候,SARS病人的血清誰看見誰害怕,而我就帶著血清坐飛機。SARS病毒被解碼之后,為了驗證病毒靠什么途徑傳播,我們從各地收集了500份SARS病人的血液、糞便和唾液,進入P3實驗室進行檢測和分離。P3實驗室里是負壓,對女性危害更大,如果在生理期內進入實驗室,整個生理機能就會立刻發生紊亂,而我在里面待了整整3個月,體重下降了4公斤。因為樣本量太大,我每天在實驗室要工作9~12個小時,身邊很多人受不了這樣的負荷以及危險,紛紛辭職,我卻堅持下來,這也是我離死亡威脅最近的一次。
記:在你近十年的DNA鑒定經歷中,最艱辛的是哪一次?
鄧:東南亞海嘯國際救援是我所經歷過的最曲折、最艱辛的一次。當時,我和其他4位同事被派往泰國,代表中國進行DNA檢測與識別工作。忍著高溫、腐臭等不利因素,我們在尸體堆里投入地工作。然而,我們第一批采集出來的DNA樣本受到了污染,必須重新采集。當時,我們向國際DVI組織提出用骨骼作為鑒定樣本,卻遭到了西方一些專家的反對,他們開始懷疑中國DNA鑒定的水平和能力。經過爭取,我們只能帶著100份牙齒樣本回國。可沒有料到的是,經過多次檢測,這批樣本始終無法得到準確的鑒定結果。對于DNA樣本鑒定來說,沒有準確的鑒定結果就是失敗。這個情況好像給我澆了一盆冷水。
記:下一步你們如何應對呢?
鄧:我帶著一位同事再次赴泰國,把實際情況向國際DVI組織做了匯報。國際DVI協作組的專家們召開會議,我用英文把檢測結果做了詳細講解。一位韓國專家當場就搖起了頭,意思是中國不行,只有一位美國專家對我的意見表示認同。我向國際DVI協作組建議更改流程,不再采集牙齒樣本,全部改為骨骼樣本進行鑒定。我的建議并未被協作組接受,他們始終對中國的鑒定能力表示懷疑。最后,協作組重新修改流程,每份樣本既采集牙齒又采集骨骼。同時,對方還提出一個要求,將第二批樣本送往中國的時候,國際DVI組織還派出5位專家一同前往。在專家組成員的全程監控下,牙齒樣本仍然做不出來。國際DVI組織隨即決定向英國、韓國、澳大利亞等國家的實驗室發送樣本再次檢測。這時,我們的領導坐不住了,問我問題究竟出在哪里。我說:“我們沒檢測出結果,其他國家也檢測不出來!”
記:其他國家檢測出結果了嗎?
鄧:澳大利亞承諾一周內出結果,等到第10天,他們才返回結果。他們拿了10個牙齒樣本,只有1個做出了不完全的檢測結果,這就等于沒結果。韓國三周后才返回3個結果,但是沒有提供必需的陰陽性對照,因此也屬于不準確結果。英國、德國則始終沒有返回結果。盡管如此,外界已經出現了對我們非常不利的輿論。就在我們向外交部提交解釋報告的當天,局面出現了轉機,國際DVI組織執行委員會正式宣布:鑒于以前從海嘯遇難者身上采集的牙齒樣本無法檢測出DNA結果,現全部改為骨骼樣本進行檢測。當年4月,第三批500份骨骼樣本從泰國發了過來。
記:改用骨骼檢測后,結果如何?
鄧:整整兩個月,我和同事反復做著樣本檢測工作,最后終于取得了突破。到6月份,500份樣本一共檢測了473份(其他27份已通過指紋和牙齒等方式完成了識別)。在這473份樣本中,有404份提交了準確的DNA數據,成功率高達85.4%,當時,國際上對骨骼樣本的檢測準確率僅是50%。我派一位女同事將檢測出來的樣本數據送到泰國。到泰國的第一天,同事就利用這批數據確定了7名遇難者的身份。在此之前,所有確認身份的尸體都是通過牙齒、指紋或醫療記錄完成的,雖然數目并不多,但這是第一次用DNA數據完成遇難者的身份確認。短短一個月,依靠中國提供的DNA數據,有180多名外國遇難者、60多名泰國遇難者的身份得到了確認。整個救援過程中,中國共為1981名海嘯遇難者做了DNA鑒定,做出準確結果的超過1800份,鑒定成功率超過90%,其中包括一些在其他國家無法完成鑒定的樣本。我們用出色的表現回擊了別人的質疑。整個工作完成后,國際DVI專家稱贊我們這個團隊是“超級明星”!
親子鑒定“鑒”出世相百態,遵守道德法則才能樂享人生
記:從2002年起,你負責的鑒定中心開始涉足包括DNA親子鑒定在內的司法業務。在親子鑒定領域,你應該目睹了許多人間悲喜劇吧?
鄧:10年來,我所在的鑒定中心受理了2萬多例親子鑒定委托案件,我們所做出的每一個鑒定結果,都會對鑒定者的婚姻和家庭造成一定的影響。面對種種的聚散離合,我常感到困惑與無助。有一個前來做親子鑒定的女人,她懷孕后不顧危險,連續在三家鑒定機構做了親子鑒定,鑒定結果都顯示孩子是她老公的。但她還是不相信,一遍遍給鑒定中心打電話,說她結婚兩年了,一直沒有懷上孕,同情人發生“一夜情”后,再與老公同床就有了孩子。她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誰的,就不停地做親子鑒定。找到我后,我就耐心和她溝通,說你這樣折騰自己,其實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魔,你要相信科學,安心和老公過日子,不要再做對不起老公的事情就行了。那個女子聽后,心里這才釋然。
記:親子鑒定中,最大的受害者應該是無辜的孩子吧?
鄧:是的。我曾接待過一個三口之家。小男孩才四五歲,來時,他爸爸給他買了一大堆好吃的。采血的時候,小男孩哇哇大哭,他爸爸還心疼地親吻他。然而,7天后,當那位爸爸帶著孩子再次來到鑒定中心時,一張排除他是孩子生物學父親的結果讓一切都改變了。鑒定結果讓這個年輕的爸爸面如死灰。這時,鑒定書的發票掉了出來,孩子抱著他的腿說:“爸爸,這個可以刮獎!”讓人沒想到的是,孩子的爸爸一下子把孩子推得遠遠的,然后扭頭就走。這個場景讓我感到十分心酸。當晚,我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作為職業鑒定人,我尊重科學的結論;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我實在無法面對孩子那清澈無辜的眼神。我真的想過去抱住孩子,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
記:有沒有鑒定人請求你出假證明的?
鄧:有啊!2010年8月,一對男女帶著一個孩子來做親子鑒定,當我把鑒定結果告訴他們時,那個女的當場就痛哭起來。哭過之后,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幫她一個忙,因為她老公打算下周帶孩子來做親子鑒定。因此,她才提前一周帶著孩子和情人來做親子鑒定。她懇求我,下周她老公帶孩子來做鑒定時,希望中心能出具一個假鑒定結果,就說這個孩子是她老公的。出于職業道德,我沒有答應她的請求。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打來電話,訴說這個孩子只是她七年前的一次“意外”,她現在的夫妻感情有多好多好,說她當年只是年輕不懂事,一時糊涂懷上了這個孩子。她三番五次的哭訴讓我很糾結,同為女人,我也想讓她的家庭更加和諧美滿,可這些都不是我違背職業道德的理由。
記:親子鑒定在尋親領域發揮著無可替代的作用,這方面的個案很多吧?
鄧:很多。2011年2月,一位中年男子向我求助。18年前,他剛出生的孩子在醫院離奇失蹤,此后,他走遍全國各地,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2006年,他發現一個與自己長得很像的少年,但當地公安機關調查后發現,這個孩子不是他的。盡管如此,半年后,這位中年男子再次到當地公安機關報案,稱這個少年就是他失蹤多年的孩子,要求做親子鑒定。后來,我把這個少年的DNA與這位中年男子的DNA進行了比對,結果顯示這個孩子確實不是他的。得知結果后,這位中年男子的眼神立刻渙散了,絲毫沒有剛來時的精氣神。希望再次破滅,他受到的打擊無論怎么形容都不過分。
記:聽說你給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也做了鑒定,為什么呢?
鄧:沒錯。我在醫院生下雙胞胎兒子后,因為孩子是早產,老二一直躺在我旁邊,老大有黃疸,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被護士帶到監護室去了。19天后,老大才從醫院抱回來。抱回來的時候,這孩子頭發特別黃,皮膚也很白。我就問我老公:“你是不是抱錯了?這孩子怎么像個外國小孩?”老公認真地說:“不會搞錯的,手牌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但我還是有些疑慮,于是在護士為我兒子采血時,我把止血的棉簽放進了口袋里。回到辦公室,我就讓實驗室把兩個孩子的DNA數據做了出來,我和老公兩人的數據已經有了,經過一比對,我這才徹底放心。現在,我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已經5歲了,兩人一高一低,一黑一白,一個外向,一個內向,如果不做DNA鑒定,我也會為此疑心煩惱。總之,DNA是把雙刃劍,不僅能“鑒”出世相百態,還能讓你吃個定心丸。但我想說的是,科技并非萬能,要想樂享人生,還得遵循基本的道德法則。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