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追憶父親：世間最好的“壞老頭兒”走了

2012年6月26日，老一輩電影藝術(shù)家、著名演員陳強因病逝世，享年94歲。一向與父親感情深厚的笑星兒子陳佩斯，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很多。想當(dāng)年，年幼的陳佩斯曾視老爸為“階級敵人”，由此演繹出不少趣事；當(dāng)父親年邁體弱時，他卻成了令人稱道的“光頭孝子”，尤其在陳強人生的最后幾年，陳佩斯對父親深情反哺的故事更是感人至深！

“黃世仁”爸爸與“黃繼光”兒子

陳強原名陳慶三，1918年生于河北省寧晉縣徐家河，因家境貧寒，幼年隨父母逃難到太原。1936年，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陳強參加了八路軍，因頗具表演天賦，當(dāng)年就被安排到抗日救亡戲劇團，兩年后被組織派往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xué)院讀大學(xué)，1942年入黨。

戰(zhàn)爭的洗禮，使陳強成為了一名堅強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地服務(wù)團，他們一邊演節(jié)目，一邊打鬼子。后來部隊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了歌劇《白毛女》，因陳強鼻子鷹鉤，首長讓他演頭號反面人物黃世仁。陳強心里不樂意也得服從命令，把自己從小看到的農(nóng)村各種壞蛋結(jié)合起來，入木三分地演活了這個令人切齒的惡霸地主形象。但由此也給陳強帶來許多麻煩，甚至性命之憂！

解放初期，曾飽受地主壓迫的老百姓們剛走出苦日子，每當(dāng)看到舞臺上那個被陳強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的地主老財黃世仁，大家都恨之入骨。有一次，當(dāng)《白毛女》中的喜兒哭著唱道：“黃世仁啊黃世仁，你比野獸還殘忍，你比魔王還可恨！你逼死了我的爹，你害死了我一家人。逼我山洞去安身，不像鬼來不像人。”臺下觀眾義憤填膺，有人入戲太深，竟彎腰撿起一個石塊朝臺上扔去。結(jié)果正中陳強的右眼，血流不止，差點把他砸瞎。

1951年，陳強在張家口演出《白毛女》這部戲時，戰(zhàn)士們看得入神，一個小兵舉起槍就要對舞臺上的“黃世仁”扣扳機，幸虧班長眼疾手快把槍口朝天一抬，陳強才僥幸躲過子彈。據(jù)說，自那以后，部隊再看《白毛女》一律不準(zhǔn)帶武器，以免發(fā)生意外。

1952年，中國電影代表團出訪社會主義兄弟國匈牙利。映畢電影《白毛女》，全體演員登臺和觀眾見面，禮儀小姐將鮮花獻給陳強時，臺下一老太太喊：“姑娘，不要把花給他！”一旁有人解釋那是演員，那外國老人仍沉浸在《白毛女》的劇情之中，憤怒地高喊：“我真想打死他為民除害！”陳強聽了，感動之余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正是在這次出訪途中，陳強當(dāng)了爸爸，妻子發(fā)電報向他報喜，并讓他給兒子取名。為了紀(jì)念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觀眾對自己參演影片的厚愛，他把長子取名為“布達”。兩年后，二子誕生，陳強又為他取名“佩斯”。

陳佩斯的相貌，簡直像父親的“克隆版”。童年時，經(jīng)常有人逗他：“過來，小黃世仁，吃糖果。”“不吃，我不是小黃世仁，我是小黃繼光！”“好！有志氣。”盡管聰明伶俐的小佩斯很少吃虧，但被人叫“小地主”“小黃世仁”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煩了，每每在外面受氣后，回到家里就會埋怨爸爸：“都是你害的，那么多好人不演，偏要演大壞蛋！你就是咱家的階級敵人！”每次陳強都要耐心地哄半天，小家伙才能消氣。

在歌劇和電影中出演黃世仁一舉成名后，陳強又相繼拍攝了《畫中人》《海霞》《大河奔流》等數(shù)十部影片。因在影片《紅色娘子軍》中成功塑造了地主“南霸天”，他于1962年獲得第一屆電影百花獎最佳男配角獎，1964年獲亞非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然而就在陳強的演藝事業(yè)如日中天時，生性頑劣的陳佩斯卻令他十分頭疼——不喜歡讀書，經(jīng)常跟著一幫壞孩子逃學(xué)、打架。

有一次替同學(xué)打抱不平，陳佩斯把別人打了一頓，自己的腦袋也被對方叫來的“援兵”打破了。到醫(yī)院縫針時，得剃掉受傷部位的一片頭發(fā)，為了方便，他干脆刮了個光頭。回家后，陳強把他叫到跟前說：“要么你就好好的，別總?cè)鞘巧牵灰茨憔晚樦@條道一直奔到監(jiān)獄去，頭發(fā)也不用留了，省得將來進去還得剃。”沒想到，自此以后陳佩斯就跟父親較上了勁，一直保持著光頭形象。

“落難”笑星喚醒失憶父親

陳強原本沒想過小兒子能踏上演藝道路，因為在他眼中，陳佩斯“成天不務(wù)正業(yè)”。但偶然發(fā)現(xiàn)兒子的喜劇表演天分后，陳強喜不自禁，當(dāng)即鼓勵他去八一電影制片廠應(yīng)試臨時演員。沒想到，陳佩斯不僅應(yīng)聘成功，由于“跑龍?zhí)住睍r展露出了過人才華，很快就被轉(zhuǎn)正了。

陳強不但擅演反派角色，還參加拍攝了多部喜劇片。1980年，他與兒子陳佩斯合作拍攝的系列都市喜劇片《瞧這一家子》《父與子》《二子開店》《爺倆開歌廳》《父子老爺車》等，為廣大觀眾喜聞樂見。此后陳佩斯聲名鵲起，成為了小品和影視紅星，多次登上央視春晚舞臺。

兒子的成功令陳強高興不已。而更令他感到欣慰的是，20歲以后的陳佩斯一改小時候的叛逆和頑劣，竟變成了一個特別懂事和孝順的孩子。上世紀(jì)80年代初，他們家里還沒有空調(diào)，出門也沒汽車。夏夜天熱，老爺子睡不安穩(wěn)，陳佩斯就弄輛三輪腳踏車放一張竹椅，讓老爸“南霸天”一般坐在上面，他光著膀子滿頭大汗蹬著車到北影廠宿舍外兜上一圈，小風(fēng)一吹，老人滋潤得不行，回家后倒頭酣然入睡。

后來，陳佩斯有車了，陳強老爺子反而不愛坐，寧可自己去北太平莊“遛彎兒”。陳佩斯給家里裝了空調(diào)，老爺子又舍不得電，兒子一走就關(guān)機。

別看陳佩斯在演戲時油腔滑調(diào)，生活中卻是個見了姑娘都有些害臊的人。所以到了30歲，他還是個快樂的單身漢。直到1983年認(rèn)識了醫(yī)生王艷玲，陳佩斯才步入婚姻殿堂。

婚后第二天，陳佩斯夫婦到陳強住所吃了頓團圓飯。陳強端著兒媳敬的酒，滿意地一飲而盡，然后對陳佩斯說：“二子，我一直對你說，做人講道德，不做昧心事。演戲要講戲德，不搶戲，不壓別人的戲，這些你都做到了。今天我要說的是，做丈夫要有夫德，小王工作辛苦，每天都在手術(shù)室一站好長時間，回家很累的，家務(wù)事你得多攬點。搶戲是沒戲德，而搶活則是夫德……”陳佩斯聽得頻頻點頭，認(rèn)真地說：“放心吧爸，我一定會記住您的話。”

此后的十幾年里，陳佩斯和哥哥事業(yè)順利，夫妻和睦，陳強和老伴的身體也很硬朗，全家人都生活得很幸福。但在1999年初，陳佩斯卻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擊。

當(dāng)時他發(fā)現(xiàn)央視下屬的一家公司，擅自出版發(fā)行了他和朱時茂創(chuàng)作并表演的《吃面條》《拍電影》等8個小品的VCD光盤。交涉無果的情況下，陳佩斯將對方告上了法庭。官司塵埃落定，他拿到了16萬余元的侵權(quán)賠償金，但從此也“離開”了春晚，其他地方的演出邀請也沒有了。沒有商演的收入，陳佩斯的影視公司很快倒閉。心灰意冷的他從此退出演藝圈，再也不愿拍戲、演小品，很快就變得一貧如洗。

為了維持生活，妻子拿出自己的幾十萬元“私房錢”，在北京延慶西三叉村的大山里承包了1萬畝荒地。從此夫妻倆帶著十幾名工人，開始沒日沒夜地種植蔬菜和果樹賺錢。

2000年12月，陳強突發(fā)腦中風(fēng)。雖然搶救及時脫離了生命危險，卻落下了后遺癥——記憶消失。夜深了，陳佩斯讓媽媽回家休息，他獨自在醫(yī)院守護父親。醫(yī)生說，如果陳強一直這樣昏迷下去，百分之八十可能成為植物人，所以得想辦法喚醒他。

陳佩斯值班守候父親時，總是給老爺子說些從前的事，他講起了爺兒倆在一起拍電影時的趣事，也講起了從前被父親責(zé)罵時的難堪和氣憤。但陳強絲毫不為所動，仿佛沒有聽到兒子的聲音一樣。

轉(zhuǎn)眼間三四個月過去了，父親在醫(yī)院接受治療病情并無太多好轉(zhuǎn)，陳佩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想不出一點辦法。最后醫(yī)生建議，最好給陳強在鄉(xiāng)下安排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療養(yǎng)，這也許還有點用。陳佩斯一聽很激動：“那還用找嗎？直接去我的地盤不就得了！”

于是，陳強被兒子接到了那個美麗、安靜的“桃花源”。陳佩斯對父親說：“老爺子，您可以在這里安度晚年，遠(yuǎn)離充滿噪音和汽油味的大城市，吃的是山村野菜，喝的是甘甜山泉，每天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生活在原生態(tài)的綠色世界里，對身心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是，陳強還是沒一點反應(yīng)。

安頓父親住下來后，陳佩斯每天晚上給老爺子泡腳、按摩，刺激他的穴位，為他活動關(guān)節(jié)，還學(xué)著醫(yī)生的方法給他做康復(fù)治療，直到晚上11點左右才能休息。其間他總是不停地跟父親輕輕講話，并把這叫做“心靈按摩”。

有一次，陳佩斯在給父親按摩時，突然發(fā)現(xiàn)陳強在努力睜開眼睛。他不由興奮地大叫：“快看，老爺子醒了！”從此，父親的一丁點進步，都讓陳佩斯夫婦倆激動不已。半個月后，陳強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話了，記憶力也漸漸恢復(fù)。

后來，在陳佩斯的精心照料下，幾近癱倒的父親竟奇跡般地恢復(fù)了行走能力。了解內(nèi)情的人無不感嘆：是陳佩斯用孝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醫(yī)學(xué)奇跡！

世間最好的“壞老頭兒”走了

一天，見父親臉上有些憂郁，陳佩斯坐在老人身邊輕聲說：“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戲我還是會去演的，但我最近一直在想這事，可能小品和電影不再適合我，不過總有一種藝術(shù)形式適合我。我跟您一樣，天生是為演戲而生的。要演，一定要演！”聽了這話陳強十分高興，雖然他知道陳佩斯在事業(yè)上遇到了重大挫折，但實在不愿看到兒子一直在山林里消沉下去。

2001年，陳佩斯賣石榴攢到35萬元，他拿出家里僅有的這些錢，開始籌備排練舞臺喜劇《托兒》。這是他制作的第一部話劇。投資前，制作人告訴陳佩斯這個話劇可能賠30萬元。他咬著牙說：“我投，我做！”

排練期間，陳佩斯把父親送回了北京家中，每隔幾天就抽空去看望。一天深夜，母親卻忽然打來電話：“二子，你回來一趟吧，你爸找你。”陳佩斯趕回家時已是凌晨時分。陳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毫無倦意。母親在一旁哈欠連天，見陳佩斯來了，像見了救星一樣：“二子，你可回來了，你爸不見到你，不肯睡覺啊。”陳佩斯急忙問父親有什么事，可陳強一見到兒子，立刻打起了哈欠：“我要睡覺了。”陳佩斯哭笑不得：“這個壞老頭兒哎，不是折騰你兒子嘛！”

此后一連幾天，陳強都是這樣，不見到兒子就不肯睡覺。陳佩斯突然感到很心酸很難過，他覺得年邁的父親越來越像孩子了，從前是他依戀著父親，現(xiàn)在是父親對兒子難舍難離了。于是，陳佩斯一家跟父母住在了一起。他把自己的臥室安排在父親的臥室旁邊，夜里一有動靜，就趕緊爬起來查看。

2002年，《托兒》在北京上演，上座率95%，在北京連演10場后，開始了全國巡演。后來的幾年里，陳佩斯又推出了《親戚朋友好算賬》《陽臺》等話劇，均獲空前成功。僅2006年推出的《陽臺》一部戲，凈利潤就達到了2000萬元。

2008年他又創(chuàng)作了話劇《阿斗》，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地演出，均取得了輝煌的票房。昔日的“光頭笑星”順利從小品演員轉(zhuǎn)型為話劇明星。

2010年，在第17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扮演了一輩子配角的陳強獲得終身成就獎。為了給兒子一個“露臉”的機會，老爺子決定讓陳佩斯代替自己登臺領(lǐng)獎。直到此時，他心里仍時刻惦記著兒子的事業(yè)與前途。同樣，陳佩斯也無時無刻不記掛著父親，父親每天泡腳、搓澡之類的生活瑣事他全部承擔(dān)。尤其父親生病后，最喜歡讓兒子幫他洗澡。父子倆泡在熱氣騰騰的熱水里，陳佩斯幫父親搓背，手法輕柔而有力。陳強說：“二子，你小時候爸爸就是這樣幫你搓背的。”陳佩斯逗他：“現(xiàn)在咱倆顛倒個兒了，該我?guī)湍炅恕泵看窝惭萁Y(jié)束后回到北京，陳佩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牽著父親的手出去散步。他喜歡看到父親像返老還童的孩子一樣的表情，覺得陪父親、回家吃飯是特別幸福的事。

2012年年初，陳強常因肺炎和腎衰竭引起高燒，住進了醫(yī)院。接下來的半年里，陳佩斯全面停工，專心照顧父親。他每天為老人端屎倒尿，陪他聊天，給他輕輕按摩。但因年事已高，這一次堅強的老人最終未能戰(zhàn)勝病魔。

2012年6月26日21時38分，陳強在北京安貞醫(yī)院逝世。當(dāng)晚，兒子陳佩斯、女婿張山等親屬以及電影導(dǎo)演江平、著名演員張國民、馬崇樂等電影界人士在太平間向陳強告別。

27日凌晨，劉曉慶第一時間在微博上發(fā)布了消息：“聞陳強老師去世，震驚不已！陳老師任北影劇團團長，對我關(guān)愛有加。與佩斯也是多年至交。我們合作的影片《瞧這一家子》，已成絕唱。陳強老師，安息吧！”

崔永元則在微博中寫道：“老一輩電影藝術(shù)家、新中國電影事業(yè)的開拓者之一、著名演員陳強先生因病醫(yī)治無效，于今日逝世。他是主演過《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43部電影的表演大師，曾獲第一屆電影百花獎，是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之一。追憶一代大師，振興中國電影。”

演員黃曉明祝福老爺子“一路走好，謝謝您曾帶給我們的歡笑”。陳強去世的消息傳出后，短時間內(nèi)就有數(shù)萬網(wǎng)友在微博上進行了轉(zhuǎn)發(fā)、回復(fù)。有人贊美他高超的演技，有人追憶自己小時候看陳強、陳佩斯父子倆“飆戲”，非常懷念。“一個有藝術(shù)堅持的老藝術(shù)家”，一位網(wǎng)友這樣寫道。

盡管那個須眉皆白、小眼瞇瞇、如胡同里鄰家大爺般親切的老人已溘然長逝，但他留下的一部部經(jīng)典影片，以及這對深情父子用愛譜寫出的動人故事，將永遠(yuǎn)溫暖著我們。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