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序列中,曾經有一個特殊的工程技術兵種—— 鐵道兵。這支部隊不僅僅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更是用青春熱血澆筑了特殊年代打不爛、炸不斷的鐵路運輸線,鋪平了民族解放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康莊大道。
楊和淦作為千千萬萬鐵道大軍中的一員,親歷了援越抗美和襄渝鐵路大會戰,但遺憾的是,出于種種原因,他的經歷和貢獻長期被掩蓋、淡化,做了一輩子的無名英雄。
干部不當當大兵高薪不拿拿津貼
1943年12月11日,楊和淦出生于江西瑞金象湖鎮上坪村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初中畢業后,被選送到江西共大琳池分校學習,畢業后又被分配到寧都縣臨時領導小組工作,很快“農轉非”,當了一名機關干部,每月能拿33元工資,在當時算得上“高薪階層”了。
1969年初,美國還在越南鏖戰,對我國南疆的戰爭威脅尚未完全解除,蘇聯又在我國北方挑起武裝沖突,新中國可謂四面受敵、處境艱險。當時黨中央號召全國人民“要準備打仗”,加快三線戰備建設,增強國防威懾力量。就在這年,軍隊恢復了一度因“文革”而中斷的征兵計劃,破例在春、冬二季征兵。
楊和淦也跟無數熱血青年一樣,挺身而出,積極報名參軍。但當時他身邊就有人表示不理解:放著干部不當,當大兵,有高薪不拿,拿津貼,簡直是“舍本逐末、愚不可及”!楊和淦在春季征兵時也遭遇挫折,被刷下來了,但他依然不改初衷,終于在冬季征兵時順利通過了政審、體檢,戴上了大紅花,穿上了綠軍裝。12月18日,他和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新兵開赴廣西寧明,集中受訓。
楊和淦文化素質較高,之前又是地方干部身份,所以被直接任命為副班長。但他很快就發現,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遠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簡單:教官對新兵們先從政治教育、內務訓練開始,再到隊列動作、單兵戰術、基礎體能訓練……科目逐漸增多,強度不斷加大,經常半夜三更搞緊急集合、野營拉練,當時規定兩分鐘之內必須齊裝滿員地集結到位。據說有一次,楊和淦手忙腳亂中把褲子穿反了,事后被老兵戲稱為“小弟弟穿開襠褲”。還有一次,他的褲子不知被誰忙亂中打進了背包,害得他只好光著屁股上陣,真是丟盡了臉。
新兵訓練進行不到兩個月就匆匆結束了,楊和淦被編入中國援越部隊后勤一支隊三大隊九中隊四十五分隊,奉命脫下軍服著便裝,出國幫助越南修建鐵路。消息傳開,新兵大嘩,當場就有人口出怨言:“這是哪門子的兵種?分明是在拿咱們當‘武裝民工’、‘廉價勞動力’使喚嘛!”楊和淦起初也有點后悔,但他轉念一想:人活一世,能有幾回搏?自己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能夠代表中國軍人走出國門,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國斗爭(當時叫做“履行國際主義義務”),值了!
援越抗美盡義務篳路藍縷充先鋒
1970年2月20日,楊和淦所部在友誼關前莊嚴宣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生命交給黨安排!”隨后,他們秘密跨越國界,進駐越南涼山省本施市,執行當地鐵路、車站和橋梁的改建、搶修等任務。入越不久,部隊又進行了一次整編,楊和淦被編入鐵道兵二師七團直屬機械連,負責駕駛120馬力的履帶式鏟運機,整天運輸工程材料,破除碎石廢墟,算是充當“開路先鋒”。
當時美軍迫于國內外壓力,停止了對越南北方的狂轟濫炸,但之前的空襲已經在當地留下了無數彈坑和炸彈,自然增加了鐵道兵施工的困難和風險。另外,敵特分子和南越潛伏勢力也比較猖獗,不時地偷襲我軍駐地,暗算我軍崗哨,散發反動傳單,一時鬧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有一天,機械連有個湖北籍戰士神秘失蹤了,當天晚上輪到楊和淦站崗值班,他暗中違反規定,把二十發子彈全壓上了槍膛,準備“來次狠的”。當晚真是“越怕越見鬼”,楊和淦心里正忐忑不安,附近叢林中突然怪聲四起,緊接著黑影晃動。楊和淦不由得毛骨悚然,急喊:“口令!”手指隨即本能地扣動了扳機。戰友們聞訊,紛紛從營房里奔出,包抄過去一看,全傻了眼: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頭野豬!
越南普遍是亞熱帶雨林氣候,山高林深,悶熱潮濕,令很多中國戰士實在難以適應。當時機械連戰士開始作業,頭頂白花花的烈日,下有機器排放的滾滾廢氣,就像關在火爐里的烤鴨,渾身發燙,臭汗淋漓。戰士們普遍因濕熱憋悶,引發了“燒襠”,大腿根部奇癢無比、隱痛難言。此外,惡劣的自然環境造就了毒蟲猛獸的“天堂”,可謂無所不在,防不勝防,對中國軍人構成了極大的威脅。有一次,楊和淦突然肚子痛,十萬火急地跑到工地旁邊的簡易茅廁,剛蹲下不久,屁股上就黑壓壓爬滿了麻蚊子和山螞蝗。他趕緊掏出香煙點燃,用煙頭好不容易制服了這幫討厭的家伙,不遠處竟又冒出來一條眼鏡蛇,頭頸高高豎起,口中吐著血紅的信子,眼見就要向他發起進攻。楊和淦哪里見過這陣勢?屁股也顧不上擦了,邊提起褲子邊拐彎狂奔,拼命逃過一劫。
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逐漸令鐵道兵少數意志不堅、進取精神不足的人灰心喪氣了,“鐵軍”中也出現了“害群之馬”:有的消極怠工,陽奉陰違,工期進展受到了本不應該的拖累;有的調戲當地婦女,甚至想借著“談對象”、“開洋葷”躲到當地百姓家里,逃過干活兒;更有的擅自脫離隊伍,企圖爬火車逃回國內—— 前面提到的那個神秘失蹤的湖北籍戰士,就是因涉嫌犯了一些錯誤,逃離部隊,后來被越方在涼山火車站發現了,移交我軍廣州軍區軍事法庭審判,被開除軍藉。
疾風知勁草,大浪淘精華。絕大多數援越人員還是堅持做到以國家利益為重,堅定信念不動搖,不斷戰勝和超越自我,經受住了考驗。廣大鐵道兵指戰員克服困難,爭分奪秒,基本確保了越南北方交通運輸暢通,戰略物資及時運到前線,為越南人民取得戰爭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楊和淦因作風嚴謹、工作認真,并且善于發揮自己的文藝特長,豐富了連隊的業余文化生活,被評為“五好戰士”,還獲贈越南政府頒發的紀念徽章和榮譽證書。
三線建設戰猶酣改革遇挫心志堅
1970年6月,鐵二師奉命分批回撤。部隊在陜西漢陰整訓了兩個月,洗卻征塵,旋即又翻越秦嶺,挺進了大巴山深處,參加襄渝鐵路紫陽段三線建設。戰士們一路上士氣高昂,情緒振奮,時而振臂高呼:“走小路,修大路,鐵道兵前無險阻!”時而引吭高歌:“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雄壯的那個隊伍浩浩蕩蕩,同志呀你要問我們哪里去呀?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劈高山填大海,錦繡山河織上那鐵路網。今天汗水灑下地,明朝那個鮮花齊開放。同志們吶,邁開大步朝前走,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
很快,戰士們見識了什么叫“險隘連千里,秦塞路難行”。行至漢濱恒口,路面明顯變得狹窄彎曲、坎坷不平,而且常常遇到塌方堵塞。楊和淦所在的機械連奮勇當先,為大部隊排險除障,穩步前推進。離開紫陽城,通往芭蕉口的路況更加糟糕,其中有12.5公里長的“路段”完全是無路可走。戰士們不得不把重型機械拆卸開,裝上木船,采用人力拉纖的方式走水路,繞道梁鳳崖,然后依靠肩挑背馱和滑輪吊裝,把重型機械運至山上工地。經過3個多月苦戰,機械連相繼建成了恒紫、紫芭公路干線,溝通了上級七團駐地內外的聯系,為下一步的鐵路工程建設創造了條件。
但“大戲才開場”,更大的挑戰還在后頭。根據師部的分工部署,七團承擔了城關太月至高橋芭蕉段的長約17公里的路基施工任務,沿途都是重巒疊嶂,也不乏急流險灘,路基主線必須穿山過澗,需要橋隧相連施工。問題是那里地質構造復雜,巖石屬性多變,屬于襄渝線各路段中“最難啃的一塊硬骨頭”。在整個施工期間,路基滑坡沉陷、隧道塌方涌水等突發性地質災害幾乎是司空見慣,人員傷亡、財產損毀等
意外事故也是接連不斷。但他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肩負的使命是一項維系子孫福祉、關乎國家安危的百年大業,不惜一切代價,要保質保量按時完成。
在回填向陽溝路基時,楊和淦駕駛鏟車爬上崇山峻嶺,負責鏟運土石方。不料,那里山體風化嚴重,土質酥松,車輛履帶都使不上勁,突然車體傾斜下滑!為了保護珍貴的進口機械,楊和淦死死地握著操縱桿不放,終于在懸崖邊緣成功地使得車輛脫險,為此他獲得了連獎勵一次。還有一次,大家開鑿芭蕉口隧道時,洞口發生了嚴重塌方,洞內又出現了地下水暗流。機械連奉命全力搶險,奈何作業面的空間太小,大型機械根本無法施展。危急關頭,戰士們果斷地跳下“鐵騎”,奮不顧身地“土法硬干”—— 用鐵鍬鏟土,用雙手搬石頭,為困在隧道里面的戰友贏得了一線生機。等到危險解除,外面的戰士們也遍體鱗傷,個個都成了血人。在當地群眾的緊密配合下,鐵道兵各部奮戰協作,保證了襄渝線基礎建設工程耗時一年有余,總算大功告成,全面進入了架梁鋪軌階段。
1972年6月12日,楊和淦帶著傷病退伍回鄉,被安排在地方商業部門做一個小職員,一干就是十多年。遺憾的是,特殊的歷史背景決定了特殊的個人命運,楊和淦的援越經歷一直未獲重視,學歷也遲遲沒能得到承認。等到1984年企業改制重組,他也分流下崗了。晚年的他逐漸受舊傷疾病困擾,甚至有一只眼睛感染失明。他自己也就是靠著些微薄的退休金和生活補貼,與務農的家人一起平淡度日。
楊和淦在時代大潮的沖擊下,自然也感到過不平衡,但每當想起在越南時首長的承諾:“黨和祖國不會忘記你們!”唱起鐵道兵在紫陽的戰歌:“今天汗水灑下地,明朝那個鮮花齊開放。”他的心情又開朗起來,充滿了勁頭和期望—— 經歷了九死一生,尚且不曾退縮過,堂堂“老鐵”豈能那么容易泄漏了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