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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余多多是一個多余的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得到佐證:
一、他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1961年,行四,上面有哥有姐的。那樣的年代,全國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還有機會造愛生子?他的父母自然一樣,天天為吃草根還是樹皮操心,哪有力氣搞娛樂活動?當然偶爾一下還是有的,即使是如此淺嘗輒止的娛樂活動,就讓余多多鉆了空子,在他母親貧瘠的土地上生了根發了芽。當他的爸爸發現情況不對時,余多多已經七個月了,七個月的種子該有老鼠那么大了吧。這不能怪他老爸眼拙,要怪只能怪老天不長眼,還有就是余多多他老娘的不忍心,他老娘隱瞞軍情不報才是主要原因。看到老婆漸漸隆起的肚子,余多多他老爸嘆了一口氣:又多了一張要飯吃的嘴。所以后來要給孩子起名字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張嘴就來:就叫余多多吧。
二、余多多上小學的時候,是六十年代末,正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所謂的上學,純粹是學工、學農、學大寨。他余多多八九歲的一個小孩,能干什么?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他在家也干不成什么,是哥哥姐姐的影子。哥哥姐姐都大了,都有自己的事,特別煩余多多跟著,一煩就說:你煩不煩啊,一個多余的人。于是余多多就成了老娘的尾巴,幺兒是娘的心頭肉,老娘自然疼余多多,但疼歸疼,該煩的時候還是煩:家里怎么就多了你這樣一個寶啊。看看,還是一個多字。
三、余多多上的是高中專,學的是中文。八十年代初期的大中專學校得風氣之先,大中專學生個個意氣風發,非常活躍,社團如雨后春筍。可余多多還是一個多余的人,由于沒有一項特長,所以哪兒都沒有他。體育,他不行;美術,他不行;音樂,他還是不行;學中文的,那就寫東西吧,可是比他寫的好的,如過江之鯽;你說這些都不行,那就耍嘴皮子吧,他更不行,說話木吶不說,還沒有一點風度;你說沒有特長,那學習該可以吧,可是余多多學習也不出眾,中不溜而已。余多多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可有可無的人,不就是多余的人嘛。
四、及至工作了,余多多該松一口氣了吧,該不再是多余的人了吧。因為單位畢竟是定員定崗的,你占著這個茅坑,就得拉屎,可結果呢?他還是一個多余的人。怎么來形容他呢?可以幾個詞來概括:老實巴交、悶葫蘆、邊緣人等等。余多多所供職的是一家市級環保局。他在辦公室從事文秘工作,說白了就是端茶倒水、接電話、寫發言稿的角色。八十年代的環保局還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單位,但即使是在這樣的小單位里,余多多仍然可有可無。接電話半天說不清事兒,寫發言稿總是寫不到點子上去,端茶倒水也不到位,所以領導就煩了。領導一煩,他就靠邊站著,沒事可干。單位上有什么活動再也不叫他了。他成了一個真正可有可無的人了。
五、那就說在家里吧。在家里,我們的余多多仍然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什么叫可有可無呢?譬如說當老公,有也行,沒有好像也沒什么不行;譬如說當居家男人,有也就那樣,沒有好像也不缺少什么。而且有時老婆孩子還真嫌他是個多余的人。就說老婆吧,他余多多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老婆當然不能像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們的太太,人家可以做到老婆基本不用,他不行,雖然他倒想天天用,可常常用,老婆也不愿意,偶爾用一下還是可以的。可以是可以,但老婆不情愿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在用的過程中,老婆明顯敷衍了事不說,用完以后還迅速進了浴室,當余多多還沉浸在美好的享受與回憶中的時候,老婆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人啊,你說要你這個男人有什么用?錢掙不了幾個不說,還天天守在家里,連個飯都沒人請,哪個男人像你這樣窩囊?余多多不敢大聲回老婆的話,只好小聲嘀咕:我若天天在外邊花天酒地,你也不愿意!他再小聲,老婆也聽到了,一聲怒吼: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就沒那個本事!有本事你也在外面花天酒地啊,洗腳洗澡啊,哪怕你洗什么呢,讓我也風光風光啊。哼,像你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看你在外面洗什么呢,也沒人黏你,我看準你了。老婆聲音一大,余多多就沒有聲音了,更不敢睡在老婆的脊背邊了。只好下床擠在兒子的小床上,可一上床,兒子就說:老爸,同學的老爸不是局長書記,就是大款富人,上學都是車接車送,你怎么沒有啊。余多多摸了摸兒子的頭,說:怎么沒有?你上學,我還不是車接車送啊?兒子把嘴一撇:你那叫車?一輛破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丟死人了。老爸,你太沒用了吧。兒子的一席話,終于讓余多多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多余人了。
如今的余多多,45歲的余多多,自己已經完全明白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了。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單位上,即使偶爾,只是偶爾在一些公眾場合,若哪個沒有長眼色的人,或者抹不開面子的人,當然都是些陌生的不知底細的人,也許會和他寒暄,問他姓名,我們的余多多會說:我姓余,多余的余。已經不用別人提醒了,余多多已經知道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了。
2
公元2006年年底,新任環保局局長史路財剛到任,某公司某老板就宴請全局人員,以此歡迎史局長的高就。某老板是個有錢人,財大氣粗,請了全局的人后,又單獨請辦公室的人。史局長很是高興,發話:辦公室所有的人都必須參加,不參加的人,就是不給我史某人面子嘛。這話是快下班的時候說的,這個時候,余多多已經鎖上抽屜,正要伸手拿自己用了幾十年的人造革皮包。聽局長說著話,余多多遲疑了。
往年也有這樣的事,每到年終,局里也要聚餐,余多多參加過幾次,但每次去都很尷尬,沒人招呼自己不說,有次去遲了,連個座位都沒有,他尷尬地立在熱熱鬧鬧的大廳里,所有的桌子都是熱烈的氣氛,沒人注意他,沒人發現他。他想轉身走時,被正在喝酒的打掃辦公樓樓梯到的薛大嫂看到了:老余,你咋不坐?
我……我……余多多剛才還在為沒人看見自己尷尬,可此時被薛大嫂招呼了,更覺得尷尬,臉“唰”地紅了不說,連話都說不囫圇了。他仿佛看到大廳里所有人都注視著自己,其實沒有一個人看他。
薛大嫂見他這個樣子,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說:你這個人呀,怎么自己也把自己當成多余的人啊。她回頭喊服務員:喂,服務員,給這桌加個凳子,加套餐具。
服務員沒好氣地往前邊一指說:那一桌子剛還還有一個位子呢。薛大嫂一看,是辦公室一群年輕人,那一桌還真空一個位子,就把余多多一推:喏,去坐那一桌。
余多多扭扭捏捏地去坐了,他以為小青年們會招呼他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嘛,前輩就不說了,就說年齡,他還是長輩啊,可沒有一個人理他。他主動跟自己右手的小王打招呼:小王,你來的早啊。小王正在劃拳,可能沒聽到,沒有答應,余多多又大聲說了一句。被叫小王的人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以為小王要和他說話呢,臉上馬上就擠滿了笑容,可小王并沒有理他,轉過臉繼續劃自己的拳。余多多并不覺得沒趣,又扭頭對自己的左邊小劉說話:小劉,你怎么沒劃拳啊。小劉倒是馬上回話了:老余,你怎么坐到這兒來了啊。
我……我……余多多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坐這一桌子有錯嗎?所以只好支吾著。
不等他說完,小劉又說:你又不會劃拳,又不會喝酒,去,去,坐到薛大嫂那桌去。
我……我……他想說我就坐這算了,可說出來的是:好,好…你們好好喝,我就坐過去。說著,他自己把凳子挪到薛大嫂那桌去,又招呼服務員把自己剛才的餐具拿過來,服務員看了他一眼,沒理他,他又只好自己去拿了。薛大嫂奇怪地問他:老余,你怎么擠過來了?
余多多懦懦地回答:我不習慣那桌子的吵鬧。
薛大嫂嗤嗤地笑:得了吧,是他們攆你的吧。余多多能說什么?只好埋頭往嘴里扒拉東西。
再是多余的人,也有自己的頭腦。余多多一想到往年聚餐時的事,就猶豫著今年去還是不去。反正自己去還是不去,又有什么呢?沒什么大不了的,也沒人注意的。過去的哪一個局長不都是要求全體參加不準請假的?但他過去也有過幾次沒去,也沒見人說他。這樣一想,他就決定直接回家,不參加辦公室的聚餐了。看他剛走到門口,當年的小劉,如今的辦公室主任見了,說:老余,去哪兒?
回……回家。
你敢回家?竟然把局長的話當耳邊風?
我……我沒那意思。余多多跟在劉主任后面解釋。劉主任不理他,拍著屁股到局長辦公室去了。余多多蔫了,走也不是,留下來也不自在。但他最終還是留下來了。人家局長不是說了嗎?誰不去就是不給他面子,我總得給局長一個面子吧,余多多想。
3
環保局辦公室2006年年底的聚餐會放在富麗堂皇君悅大酒店。某老板包了酒店的二層大廳和幾個大包小包,供史局長一干人用。市環保局辦公室的人并不多,十幾個人而已,但某老板誠心誠意要花錢,人家史局長只好客隨主便了。
酒宴的高規格自然不必細表,所有的菜肴,只要你能想得到的,只要金州市有的,不管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里游的,此時一概在環保局會餐的餐桌上能找得到。某老板是家私營大型化工企業的老板,平日里和環保局打交道最多,所以,他的殷情是應該的。剛好新局長上任,更是他表現的機會。更何況,他錢多的都用不完了,此時不花點,心里也不安。史路財局長說:某老板,這讓你太破費了吧,簡單點,簡單點,熱鬧就行了嘛。
某老板笑嘻嘻地說:看局長您說的,您是看得起我才讓我花點小錢的,您說是不是?您啥沒見過?不就圖個熱鬧嘛,與民同樂,與民同樂。
劉主任說:某老板,菜都上的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請局長講幾句話?
好,好,局長,您就高屋建瓴地給我們講幾句?
講幾句?
劉主任點頭哈腰地說:講幾句,也指導指導我們辦公室的工作嘛。
那就講幾句。史局長謙虛地說。他走到麥克風前,還沒有說話,下面已經寂靜一片,都伸長脖子,扯長耳朵,等著新任局長的講話。史局長果然年輕有為,聲音洪亮而又高亢。他說:同志們,提前給大家拜年了。我史某人初來乍到,還請大家多多關照。某老板是局里的老朋友了,某老板今天有心請大家,大家就暢快的聚會吧。某老板發財也就是大家發財嘛。諸位都是辦公室的同事,我以后的工作還要仰仗各位了。
局長正講得起勁兒,突然電話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馬上不說話,跑到門邊接電話:哦,是老婆大人啊。我們在開會呢。這么晚了還開會?這不是年終嘛,事情多一點嘛。你們先用餐,不用等我。等會兒局里要聚餐。哎,老婆大人,真的聚餐。聚過了?哦,是聚過了,但這次不是局辦公室聚餐嘛。說到這里,史路財聲音小了點:老婆,你想想我能不去嗎?我剛上任,還要仰仗辦公室的人跑腿呢。嗯,我記住了,老婆大人。是,是,少喝酒,多吃菜,跟著老婆走,跟著黨干。你的話就是圣旨啊。那我掛了啊。不準掛?我記住了嘛,一定不進包廂,堅決不進包廂,你還不了解我?你不信?好了,好了,我還要講話呢。
史局長接完電話,回頭看大家都在盯著自己,有的人的嘴角還掛著笑,就自嘲地說:有個好老婆就是有個紀檢委在身邊,你看我這么廉潔奉公,還不就是因為有一個好老婆。好了,言歸正傳,多余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大家舉杯吧。
史局長的話還沒有落地,某老板、局里的幾個副局長和劉主任一干人的掌聲就噼里啪啦起先響起來了,緊接著是大家嘩啦啦的掌聲。余多多羨慕死這掌聲了,他當然知道站在這講臺上講話的人會萬眾矚目,而得到掌聲多的人,自然也是最讓人矚目的人。他,余多多,一個多余的人,何時能有讓人羨慕的一天呢?就在余多多不停地遐想中,大家開始觥籌交錯了。
涼菜還沒有上完,史局長等幾位領導就從他們那桌子過來給大家敬酒。年輕有為的局長,人氣魄,酒量也好。劉主任提著五糧液跟著,他見人一杯,一口見底,很是豪爽。走到余多多跟前了,局長看了看他,問:這位……看著眼生啊。
劉主任忙躬著腰介紹說:辦公室的老余,老職工了。
見局長給自己敬酒,余多多已經激動得不成樣子了,又見局長主動詢問自己,更是受寵若驚。局長才來幾天啊,就能把辦公室的人認全,他佩服的很,當然除了他余多多。他慌忙站起來,雙手一抱拳,說:史局長,我姓余,多余的余。
哦,是小余啊。局長和他碰了一下杯,目光在他身上晃了兩晃,說:小余,你不活躍嘛。等會,飯后某老板還要安排唱歌,記住一起啊。
局長……我……余多多激動得說不出話了。這么多年了,別說是領導,就是普通的同事,哪有人這樣招呼過他?他想說:局長,我就不去了,我又不會唱歌。可是,他怎么能開的了口?那不是打局長的臉嗎?
局長敬了一圈酒之后,副局長們又挨個敬酒,之后,某老板又來敬酒。某老板是環保局的熟人,是不打不相識的朋友。起初,是因為某老板的化工企業不僅沒有污水處理設備,還污染環境,環保局去查處,查來查去,不僅上幾任局長成了某老板的哥們,就是局里的所有人也都成了某老板的兄弟姐妹,這些人當然不包括余多多了。連余多多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某老板肯定也不會把他當成必須的。某老板走到余多多跟前了,舉著杯子說:余主任,我敬你一杯。
余多多誠惶誠恐地說:某老板,你可不敢這么叫。說著,他還心虛地看了局長、副局長等領導們。他余多多一輩子畏畏縮縮的,走到哪兒都是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色,更別說與這長那長沾邊了,如今,他突然被某老板高看一眼,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某老板卻不在意,他笑嘻嘻地說:余主任啊,現在流行這么稱呼呢。再說,你看你都一大把年紀了,怎么看都像是主任的樣子哦。好,把這杯酒干了。等會飯后,一起去卡拉0K喲,你再別學著過去那樣子,喊都喊不動,別人都以為你是局長呢,可你連主任都不是。
某老板拍了拍余多多的肩,走了。
4
余多多自然沒走,參加了飯后的各項娛樂活動。先是在一個大包里唱卡拉OK,局長、副局長和辦公室所有的人一起爭奪話筒,一展歌喉。大家殺豬樣的吼了幾個小時后,辦公室的兩個女的首先向局長請假,說家里有孩子,必須得回去了。局長正在興頭上,就大手一揮,放行了。余多多也想走,可他剛張嘴,局長就說:小余啊,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一個多余的人啊。你自己都不積極的融入到集體活動中來嘛。怎么,你也想走?你又不是女的,又不用回去給孩子喂奶。
劉主任就在旁邊說:老余啊,不是我說你,你怎么處處把自己弄成局外人?局長都在這,你假清高什么啊。
我……我……余多多滿頭是汗,不知說什么好。局長也就懶得理他了,自顧自忙去了。
女同志走完以后,局長對劉主任說:小劉啊,你看某老板還有啥節目沒有?不能就讓我們幾個和尚干坐著吧。
某老板已經聽到局長說話了,不等劉主任問,忙說:還有節目呢,局長稍等。說著,他拍了拍手。包廂的門“嘩”地就開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進來了。所有的人都興奮地看著,而某老板呢,則看著史局長的臉色。見局長臉上沒有表情,就啪的從包里掏出幾疊錢,往茶幾上一扔,對一堆亂顫的花說:你們聽著,老子別的啥都沒有,就是有錢,你們今天把在座的幾位老板伺候好了,這些錢都是你們的了。他又指著史局長說:這是我們的大老板,你們誰最有本事?過來陪好大老板。一伙女人都蜂樣的擁了上來,嘰嘰喳喳的。某老板用手指了其中一個說:你,就是你,陪我們的大老板。他又回頭問史局長:大老板,你看這個行嗎?
史局長看了一眼,回頭對某老板說:你這個老板可以啊,欣賞水平不錯嘛。他可能還要說什么,手機“嘀嘀”的響了。史局長拿起來一看,是家里的,趕緊“噓”了一聲。大家心知肚明。新局長剛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知道他是個懼內的人,剛才聚餐前接電話時,大家也已經看到了:局長不是一般的懼內,而是相當的懼內。
老婆啊,我們還在唱歌呢,真的,都在唱歌。馬上回去?這不好吧,我一個當局長的……我哪兒洗腳啊,沒有,絕對沒有。這里沒有一個母的,連蚊子都是公的。不信?不信你讓辦公室的劉主任和你說話。史局長示意劉主任接電話,捂住手機對劉主任說:你嫂子不相信我,你給證明一下。
劉主任接過電話:嫂夫人啊,局長和辦公室的人在一起呢,好多人在聽局長的教誨呢。真的,辦公室的人都在呢,這么多人能干什么?好,好,嫂夫人放心,我一定完整的把局長送回家。哪里,哪里,這是我的職責嘛。劉主任點頭哈腰的接完電話,把手機還給局長,討好地說:局長,嫂夫人好厲害呀,把我嚇得一頭汗。
史局長見大家都在看自己,自嘲地說:我家那口子啥都好,就是盯我盯得緊。她也不想想,一個男人在外面嘛,總有自己的生活吧。好了,大家該干嘛就干嘛。局長說完,摟著女孩去了隔壁的小包廂。
大家都陸陸續續去了某老板安排的包廂,只有余多多不知所措的立在那兒,他看著局長離去的背影,心里真是佩服極了:看看人家史局長,那才是游刃有余,是生活的主人。他從沒有到過這樣的場合,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工作二十多年,他在局里不僅僅是個多余的人,不僅僅是個可有可無的人,還是一個老好人。也許正是因為他是個可有可無的多余的人,他這個悶聲不響的老余,是一個不抽、不喝、不嫖、不賭,沒有能力包二奶(既使有能力,又有那個女的能看得上他這樣一個多余的人呢?),才讓他成了一個老好人。現在這個社會,老好人的定義其實就是無用的人無能的人,就是可有可無的人。余多多自己也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他當然想當局長那樣游刃有余呼風喚雨的人,至少當劉主任那樣的吃香的喝辣的人也好呀,可是沒有機會,或者說沒那個本事。所以,余多多就成了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多余人了。今天,新來的局長看得起他,把他帶到了這樣的場合來了,他有點受寵若驚,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別人都該干嘛干嘛去了,只有他不知道干嘛。
那女的碰了他一下:老板,我們也進去耍一哈I嘛。
余多多懵懵懂懂地問:耍什么啊。
那女的向他拋了一個眉眼:老板好笑人喲,想耍啥子,就耍啥子嘛。說著,還伸手拉他。
余多多身上一下子就起滿了雞皮疙瘩。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耍啥子唷。雖然也曾向往,但他的腳底如抹上了油,整個人慌慌張張地溜了。
老余的事,讓局里局外的人都知道了,一時成為笑談。局里的好多家屬曉得老余的時候,一面笑老余的沒用,慶幸自己找了一個有用的男人;一面又恨自己的男人每天燈紅酒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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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余多多又成了一個多余的人了。局里有啥活動,再也沒人喊他了,局長也不認識他了,出門也不帶他了。他倒沒覺得損失什么。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他不過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狀態而已,又回到了一種可有可無的境界了。相比之下,辦公室里的那些同事真是如魚得水,余多多每天上班都是聽到他們議論頭一天晚上的生活。有的說是和局長一起去洗“泰國浴”啊,有的說是和局長去洗什么“美人腳”啊。他們說的時候,還故意對余多多擠眉弄眼,問:老余,你知道什么叫洗“美人腳”嗎?
見余多多搖頭,他們就說:想來你就不知道,告訴你也讓你長一個見識,就是去洗腳房,讓美女洗腳,那可不是普通的洗腳,是用他們的酥腳給你洗……嘻嘻,那個舒服勁兒啊……說到這,他們還咂吧兩下嘴。
余多多知道他們在氣自己,便不說話,埋頭干自己的事,懶得理。他心里也有點向往這種生活,可是,他自己把機會丟掉了,這能怪誰呢?
但是余多多沒想到的是,機會來了。又是一年完了,辦公室又聚餐,聚餐完了,又是陪局長唱歌、洗腳。洗腳的時候,局長的電話又來了,自然是他老婆的,局長再厲害,也不敢不接自己老婆的電話,他把電話接通了,剛說了兩句,不知怎么不小心,把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子弄出了“呀”的一聲大叫,被他老婆聽到了,在那邊質問,局長就解釋:老婆,真的沒別人,就是局里辦公室里的人呢。哪有女人?我只有一個女人就是你嘛,現在身邊哪有女人?你不相信?那我讓劉主任接電話?不要?小劉哄你幾十回了?不會吧,他敢哄你?我教的?我怎么會教啊。那讓小王接電話?哪個小王?就是我的司機王小王嘛。也不要?老婆,怎么會?我好歹是一局之長,怎么會和司機串通一氣?那讓王明接電話?也不要?不會吧,王明也對你說謊?老婆啊,你到底要誰來證明我沒有干對不起你的事嘛?!史局長的話音有點提高了,但還是不敢大聲說話,別看他在局里說一不二的,但他的老婆在他面前是說一不二的。此時,他的老婆就糾纏不休,看著坐在自己腿上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在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他有點……但因為劉主任,王司機,還有王明經常給他證明,自己的老婆已經不信任他們了。
老婆,你要相信我嘛。辦公室的人你都認識嘛,你說你要誰來證明啊。你要老余?哪個老余啊?真的,我怎么敢騙你?你非要老余?哦,我想起來了,辦公室是有一個老余,就那個多余的老余啊。好,好,老婆,你等一會兒,我給你叫老余接電話。他把手機捂緊,讓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子去喊老余。老余正在大廳里喝茶,不知道局長喊自己有什么事,不緊不慢的過來了。史局長沖他說:小余,快,你嫂子硬說我沒有吃飯,你給證明一下。
余多多不敢看摟著女人的局長,只好歪著頭,戰戰兢兢地接過電話,說:嫂子,我姓余,多余的余,余多多的余。是,對,我們和局長在一起吃飯。好的,好的,再見。
余多多一接電話,局長的危機就被化解了,也是的,像余多多這樣的人,不嫖不賭,他和局長在一起,還能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局長夫人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6
余多多從此聲名大震。他不再是一個多余的人了,他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而是成了一個大忙人,而是成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無論局里誰有了應酬,大家都會叫上余多多,不為別的,就為好給自己的老婆證明一下自己沒有干壞事。尤其是局長,簡直離不開余多多了。
常常是這樣的對話:
老婆啊,我和老余在一起呢?哪個老余?就你特別欣賞的那個老余嘛,多余的余。要不,你讓老余聽電話?不聽了?有老余在你就放心了?
媳婦,我們在陪客人洗一個腳啊。就洗一個腳啊,哪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不信你問老余。是啊,老余也在嘛。是啊,有老余在你還不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余這個人。好了好了,老婆,你不放心我,你還不放心老余?
老婆你說讓老余接電話?好。喂,老余,你嫂子讓你接電話,她以為我們在干什么壞事呢。你給你嫂子說說,看你能干什么壞事兒?
老余不管接過誰的電話,張口就來:我姓余,多余的余……往往電話那頭一聽到老余的聲音,要么就掛了,要么不好意思的打著哈哈。是啊,有老于這個不吸不喝不賭不嫖的男人在一起,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如今這個社會,辦公室的主要工作就是花天酒地的,領導的主要工作就是出入各種娛樂場所。尤其像環保局這樣越來越熱門的單位,像史局長這樣的重量級人物更是每時每刻都在應酬。而對于每天這樣工作的人,身邊有一個余多多這樣能夠向自己老婆證明自己清白的人,而且是讓每個男人的老婆都信賴的證人,真是太重要了,而且必不可少。
正是在如此大環境下,我們的可有可無的余多多,竟然成了局長的大紅人。為了工作的需要,四十多歲的余多多成了辦公室副主任,不久,因為劉主任升為副局長了,余多多又當上的辦公室主任。此時的余多多真是意氣風發,豪氣干云,哪有一點當年那猥瑣的樣子?!見多了,識廣了,天天出入娛樂場了,余多多腰桿硬了,語氣粗了,人也變得有用了,譬如開口說話,不再吞吞吐吐,而是流暢自如:我姓余,余秋雨知道吧,就那個余。不知道?余音繞梁的典故知道吧?就那個余。
史局長就批評他幾次:小余啊,你過去就挺好的,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不好。
不好?局長的話讓余多多糊涂了,他上下左右把自己渾身看了遍,越看越滿意。過去腰桿是彎的,如今變直了;過去臉色是灰暗的,如今紅光滿面;過去沒有肚子,現在如同幾個月大的孕婦;過去穿衣服將就,如今是講究;過去說話聲音是低沉的,如今是洪亮的。更為關鍵的是,過去他不賭,現在玩多大的心都不跳;過去他滴酒不沾,現在豪飲一瓶不醉;過去進包廂,女的往身邊坐,他的臉就紅,如今是天天進包廂,進去了,就把人家女的往懷里拉;過去他只有老婆一個,現在老婆都排到三號了。更重要的是,他過去是可有可無的人,如今卻是不可或缺的人。唯一不變的是,過去他怕老婆,現在他還怕老婆。這不好嗎?局里的男人不都是這個樣子嗎?余多多不明白局長為何說他現在這個樣子不好。
局長感慨地說:小余啊,你過去多樸實啊,可你現在和大家一樣了。
他不敢反駁局長,但他在心里說:多好啊,和大家一樣多融洽,有吃有喝,有玩有用,多好!
7
讓余多多意想不到的是,當他終于變成和大家一樣的時候,當他興高采烈的為自己不再是可有可無的人興奮時,他又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起因他當辦公室主任后不久的一次去娛樂城消遣,大家正花樣百出地玩著,局長的電話響了:老婆大人啊,我們正在開會呢。開會當然有音樂啊。沒有,沒有,沒有你的批準,我哪敢到娛樂城玩?冤枉啊,老婆,我從來沒有背著你和別的女的咋樣。不信你問劉局長?劉局長和我一丘之貉?那……老婆,你問小余行了吧,你不是最欣賞他嗎?也不問小余?他也不可信了?不會吧,我看小余挺好的啊。不好?余多多也變成油腔滑調油嘴滑舌的?不會吧。小余也變成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老婆,你太夸張了吧?都怪我這個局長?都是我這個局長帶壞的?老婆……老婆……史局長對著手機大聲喊,但估計局長夫人早已經把電話摔了。
局長也氣的把手機甩了,對立在旁邊的余多多大發脾氣:你這個余多多啊,你本來多好,是大家的救命稻草,現在可好,你倒成了一顆老鼠屎了。
我……我……余多多一下子又回到了過去木訥的樣子了。
你什么你,你說要你有什么用啊,滾到一邊去。局長發怒了。
余多多只好灰溜溜地滾到一邊去了。
8
這年年底,某老板出事了,三扯四扯,扯到環保局了。從前兩任局長,到現任局長等一千人,被法律一網打盡。大大小小的領導,吃喝嫖賭不說,拿的用的貪的,簡直觸目驚心。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余多多的事。怎么可能呢?他好歹也當了三個月的辦公室主任呢。但就是查不出他的問題,是的,在他當辦公室主任的三個月來,他也吃了,也喝了,也許還嫖了,但鑒于環保局的案情重大,是一個窩案,為了更好的破案,在偵破起訴階段,有關部門經過嚴肅討論最后決定:只要沒有重大貪污行為,一概不予追求。這是一條高壓線,但最后的結果是,守住這條線的,竟然只有余多多一個人。
余多多一時聲名大震,成為金州城最幸運的多余人。